月光岛
梅生愈说愈激动,没有发觉那个女子突然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她的头一阵晕眩,身体不由地瘫倒在小床上。
梅生回过头来一看,不禁吃了一惊。“你怎么啦?!你看我这个人,对你讲这些干什么……”他后悔地责备自己,急忙上前扶起那个女子。
“我想问你一件事,不知该不该问?”那女子喘着气对梅生说。她的神色仓惶,似乎有无穷的顾虑。她见对方没有异议,这才说:“按照你刚才的说法,我已经死过一次,而且情况已经到了现代医学无法挽回的地步。因此,我很想知道,你是用什么灵丹妙药把我救活的……”她特别在灵丹妙药这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你是不是以为我还要保密?”他冲她一笑,立即转身去取那只盛满蚂蟥的玻璃缸。但是当他走到操作台旁,他却犹豫了。
“有必要吗?”他想,因为他觉得这里面的动物实在令人可怕。
女子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这时也停滞在那只玻璃缸上。“那里面是什么?”她似乎有某种预感,急促地问。
“蚂蟥──”梅生的话冲口而出。
“啊,原来是这样!”那个女子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自言自语地说。
“梅生见对方没有动静,以为她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脆弱,就告诉这个女子,拯救她的生命的并不是什么神丹妙药,而是这种外貌丑陋、令人厌恶的蚂蟥。“你大概知道,蚂蟥这种动物可恨极了。人们下田插秧,它就用吸盘牢牢地贴在大腿或者脚踝上,咬破皮肤,同时不断分泌一种特殊的液体,使血液里的血小板失去凝固血液的功能,这样一来,伤口不会愈合,血液就象决堤的河水源源不断流入它的口中。当然,在一般情况下,蚂蟥这个吸血鬼对人类或其他动物都是有害的。但是事物都有两面性,蚂蟥的这种分泌物,具有阻止血液凝固的功能,这是大自然赋予人类的宝贵药物。你想,人的死亡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血液在血管里凝固了,心脏接着停止跳动,随之而来的是肌肉僵死,体温下降,就象一条奔腾的河流突然冰冻,停止了流动一样。但是蚂蟥的分泌物却具有特殊生理功能,在一定的条件下能促进凝固的血液重新溶化,所以我们把这种神奇的分泌物命名为——”
“生命复原素!”那个女子突然激动地喊叫起来。她的脸色由于兴奋泛出一层红晕。
一刹那间,梅生惊呆了。他的脸色陡变,—双眼睛睁象得铜铃似的。
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听觉。因为据他知道,这种神秘药物的名称到目前为止,世界上只有两个人知道,一个是孟凡凯教授,另一个就是他自己。
他目不转睛地打量着靠在床头上的女子,仿佛第一次见到她似的,同时缓步向她走去。的确,这个女子长得很美,不是一般的美。她长得身材苗条,温柔可爱,一双长睫毛的大眼睛,象一泓碧蓝的深潭,蕴含着脉脉温情;线条柔美的鼻梁下端,一张大小合适的玫瑰色嘴唇紧紧闭着,似乎不愿向人透露她的秘密;苍白得象大理石一样的脸颊,有一对含笑的酒窝,使她的一言一笑格外妩媚动人……
梅生注视得越久,心里越加疑惑。这个女子长得多象他的老师,鼻子、嘴巴,甚至连他说话的声调。难道她……,他只顾这样凝神注视,那个女子害起臊来,极力避开梅生灼热的目光,灵机一动,对他说:“我渴极了,给我一杯水吧。”
梅生如梦初醒,连忙转身去取玻璃杯。然而他仍然回头向她瞥了一眼,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女子的神色顿时一变,她的嘴唇抽动,不可抑制的泪水,突然象涌泉夺眶而出。“我怎么不知道呢?”她伤心地说。“我的爸爸就是第一个发现生命复原素的人……”她再也说不下去,俯身在枕上悲伤地大哭起来。
玻璃杯从梅生的手中“砰”地一声摔在地上,砸得粉碎。梅生的全身象电击似的一阵战栗,他不知自己是怎样跑向那个女子的身边,又是怎样毫无顾忌地把她一双手紧紧放在自己温暖的手掌中的。他含着热泪喃喃地说:“你是孟薇?真的?这不是做梦吧?……”
她的确就是孟薇,孟凡凯教授的独生女儿。她把头紧靠在梅生那双紧握着的拳头上,郁结在她心中的万般苦楚,终于象冲出火山口的岩浆,能够向面前这个可以信赖的亲人、她父亲最钟爱的学生倾吐了。她悲喜交集,象见到离散多年的兄长一样,把满腹话语凝集成一句最简单不过的心声:
“梅生哥哥──”
三
四年前,一个寒冷、漆黑的晚上……
风刮碍很猛,高压线在寒风中不停地呜咽。向海滨伸展的一条松林大道,寂无人影,显得格外荒凉。这一带原是T城风景最美的地方,离马路一侧的人行道不远,—幢幢别墅式的小楼,掩映在一片小松林里,这就是东南海洋大学教授们的住宅区。此时,黑暗吞噬了一切。点缀在道旁和庭院中的森森树影,仿佛隐藏着可怕的危险。当暮色浓重,狂风大作的时候,在一扇背景模糊的窗口,却伫立着一个大约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她的目光呆滞,神色悲哀,一行泪珠默默地在脸颊上滚动,那种悲痛欲绝的模样,简直使人目不忍睹。
她——就是梅生在月光岛上救活的孟薇。不过比起在月光岛上的模样,她那时要显得年轻得多,脸颊也丰腴饱满些,不脱少女特有的天真和稚气。但是她的神色委实太悲哀了,意想不到的飞来横祸,象夏天的冰雹,把这棵柔弱的嫩草,摧残得奄奄一息了。
事情发生在几个小时以前……
在这以前,这个小家庭笼罩着欢乐的气氛。第一件最叫孟薇高兴不过的,是她上大学的事终于有了着落。昨天晚上班主任老师家访时,悄悄地告诉孟薇的妈妈,今年的高等学校考试,孟薇名列前茅,取得全校最优秀的成绩,学校打算推荐她上全国第一流的大学。为此,母女俩兴奋得一夜未眠。次日清晨,喜事接踵而至,邮递员带来了母女俩盼望已久的消息,出国访问的孟凡凯教授从遥远的巴黎拍来一封电报。
“妈妈,妈妈,爸爸今天要回来啦!”孟薇兴奋得满面通红,一阵风似的扑在母亲的怀里,象撒欢的小猫儿高兴得直打滚。
“都快进大学了,还象个三岁的娃娃,一点儿不成样子!”孟母被女儿搂住脖子,喘不过气来。她轻轻地推开孟薇,嗔怪地说。.“妈,”未来的大学生撒娇地捂住妈妈的嘴,不让她再说下去。“难道你不想爸爸,爸爸离家快三个月了,嗯?”孟薇调皮地反驳,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闪烁出少女的天真。
“死丫头,越说越不象话了!”孟母佯怒地举起手,作了一个吓唬女儿的动作。孟薇却咯咯地笑着,从妈妈的怀里挣脱了。
三个月前,孟教授前往欧洲参加国际海洋生物化学的一个学术会议,并进行学术考察。他的即将归来给全家带来了无法形容的欢乐。孟薇首先想到,她要把考上大学的喜讯,在爸爸刚跨进房门的时候马上就告诉他。盂母的心里也有说不出来的高兴,这不仅是因为丈夫远道归来,心爱的独生女儿考上了大学,她的心头还隐藏着一个莫大的秘密,连女儿也被瞒着哩。这天,在她的记忆里,永远是终身铭记的。三十年前她和孟凡凯正是在这天缔结姻缘,在海滨的一个乡村小学的课室里举行婚礼的。那时她刚刚二十岁,在小学当国文教员。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忘记,在她穿上新嫁娘的花旗袍还不满一个月,孟凡凯搭上一艘开往巴黎的法国邮船,到欧洲去寻找科学的真理了。他先在巴黎求学,继而在布鲁塞尔、哥本哈根和伦敦任教。一直到祖国新生的消息传到大洋彼岸,他才冲破帝国主义的封锁,辗转回到祖国,和离别了十年之久的妻子团聚。
也许她想到今天是三喜临门,孟母从清早起就手脚不停地忙碌开了。她五十岁出头,患有严重的心脏病、心肌梗塞和心绞痛,使这个刚毅的老教师不得不提前退休。可是这天,她象是年轻多了,天气变化带来的不适似乎也减轻了,她一连跑了好几趟菜市场和食品商店,从上午忙到下午,当她看到铺着雪白台布的餐桌上摆满了丈夫平日最爱吃的菜肴,她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快近黄昏的时候,天气骤然变冷了。风在屋顶上怒吼,刮得门窗哐当直响,孟薇和母亲不免暗暗担心,唯恐天气会耽误孟凡凯的归来。这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母女的谈话。
“是爸爸!”孟薇不加思索地嚷了起来,她的脸颊泛起一团红晕。但是她兴冲冲地刚想前去开门,她的手臂被母亲一把拽住了。
她俩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孟母急忙用疑惑的目光示意孟薇:“等一等!”
孟薇起先感到纳闷,但是不到几秒钟,她也警觉起来,脑子里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呼呼”的敲击声变得更加急促、更加暴躁起来。孟母衰弱的心脏象是被重锤敲打了一样突然感到分外不安。她用手捂住胸部,勉强扶着女儿的手臂,向客厅走去。
“谁呀?”她六声问。
不料回答她的却是刺耳的粗暴的声音:“快开门!”接着雨点般的拳头落在门板上。
孟薇和母亲愕然了。孟母见女儿脸色煞白,惊慌失措,赶忙用温暖的身体把孟薇搂得更紧,似乎这样可以安全一些。“别害怕,妈妈去看看。”
孟母稍稍镇定了一会儿,穿过卧室外面一间小客厅,伸手拉开了门后的弹簧锁。
在这一瞬间,两个身穿蓝色制服的人气势汹汹窜了进来,卷进了一股冷风。他们没有马上开口,而是用冷冰冰的目光在母女俩的脸上打量着。
“你们二位找谁?”孟母问。
“找谁?找的就是你!”其中一个瘦瘦的高个子轻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这是孟凡凯的家吗?”另一个有些发胖的矮个子态度比较缓和,对孟母明知故问。
“是的,请问有什么事情?”
但是这两个行动诡秘的人并不急于回答,他们对视一眼,旁若无人地跨进客厅,把孟母和孟薇丢在后面。
瘦高个子背着手来回踱步,一双鹰一般的眼睛四下窥视;矮胖子走到客厅中央圆桌前,俯身朝摆满一桌子的菜肴瞧了一眼,脸上浮出一丝冷嘲。接着他太模大样地坐在靠墙的沙发上,从黑色公文包里,取出一张不大的纸片,放在沙发前面的茶几上。
孟薇还是头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她的目光随着那个矮胖子的动作,一下子停顿在茶几上的那张纸片。她距离茶几只有一步之隔,上面的字迹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当目光在纸片上停留了几秒钟,孟薇突然倒抽了口气,双手紧紧捂住喉部,惊吓得说不出话来。
她看得十分清楚,茶几上的纸片是一张搜查证,上面用毛笔写了“孟凡凯”几个醒目的大字,还盖了一个猩红的印记。
屋子里的空气象凝固了似的,使人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矮胖子故意用肥胖的短指头把搜查证往前推了推,拖长声调说明了他们的来意:“盂凡凯里通外国,罪证确凿,已经逮捕法办。现在我们——”他看了一眼他的伙伴,加重语气说:“我们是奉命前来搜查的,请你们两位给予协助……”
话音未落,孟薇按捺不住地嚷了起来:“你们血口喷人,完全是一派胡言,我爸爸根本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她哽咽着,泪水模糊了眼睛,但是她不愿意在这些陌生人面前落泪,迅速转过脸抹去泪痕。
“姑娘,说话要考虑后果,法律对任何人都是铁面无私的!”矮胖子皱着眉头,阴沉着脸教训说。
“少说废话!”站在墙角的瘦高个子不耐烦地冲着孟母嚷:“老实告诉你们,盂凡凯一下飞机,就被我们逮捕了。你们要是不老实,那是自讨苦吃……”
他向坐在沙发上的同伴递了一个眼色,矮胖子会意地站了起来。
“你们想干什么?”孟薇见状,上前挡住了那个矮胖子,厉声地问。
就在这时,瘦高个子气冲冲地抓住孟薇的胳膊,狠狠地把她推开了。
整个过程进行的时间不到几分钟,这期间孟母呆痴地站在一旁,始终没有吭声。她不是没有话可说,更不是默认别人对她丈夫的指控和诬蔑。她的嘴唇翕张,一双颤抖得很厉害的手,在不停地抽动,但是她那衰弱的心脏突然窒息了。她的眼前一阵发黑,一切声音和视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孟薇听见身后“哎哟”一声,猛地回头,只见母亲脸色铁青,牙关咬得紧紧的,身体摇晃得象一株被狂风拔起的枯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