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岛





    孟薇被老人说得不好意思起来,扭头跑进了房间。梅生望着未婚妻的背影,当着海狼老爹夫妻俩的面,宣布了他俩的决定:他考试回来就和孟薇在月光岛上举行婚礼。他们郑重地请海狼老爹作为长辈主持婚礼,还邀请全村的渔夫和他们的女人统统来欢度这个喜庆的良辰。 
    “好,好极了!”海狼老爹满脸堆笑,额上沟壑似的皱纹完全舒开了。 
    离别的时刻终于到了。梅生提着一只皮箱,踏上渔轮的甲板。海狼老爹拉响了沉闷的汽笛。孟薇的心象提被呜咽的笛声撕碎了。她拼命地咬着嘴唇,抑住内心的悲痛。渔轮加大了马力,在船尾掀起了旋转翻腾的浪花。她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孤独感,泪眼汪汪地望着船上的梅生,仿佛渔轮狠心地把她的心上人抢走了似的,忍不住掩面痛哭起来。 
    
    梅生的心也碎了。他第一次领悟到生离死别的痛苦。他扶着船舷的铁栏杆,隐隐听见孟薇的哭泣声。他后悔自己不该轻率地离开月光岛,更不该离开心爱的姑娘。他泪水盈眶,不住地挥手,一面高声地喊:“薇──,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孟薇哭得更伤心了…… 
    渔轮当天下午三点多钟靠了T城码头。梅生和渔夫们一起在码头附近的一家饭馆里用了一顿便餐。他们约定,十天以后,梅生仍在这儿和他们碰头,搭船返回月光岛。如果有事,可以委托海狼老爹在化工仓库工作的表弟代为转递信函。海狼老爹随即把表弟的地址告诉了梅生。 
    梅生坐上出租汽车,直奔东南海洋大学。出国留学生办事处设在大学主楼的三层,梅生爬上螺旋形的楼梯,匆匆推开沉重的木门,时钟刚刚敲了五点,离下班只有一个小时了。 
    几个工作人员正在埋头收拾桌上乱七八糟的登记表格。一个卷发的满脸雀斑的中年妇女,没完没了地抱着话筒谈论昨晚的一场什么电影。梅生忐忑不安地把毕业证书和通知单递给那个女人。她不耐烦地白了梅生一眼,继续对着话筒又说又笑,足足过了五分钟,才把脸转过来。 
    “你怎么这么晓才来报到?”她瞥了一眼梅生的通知单和毕业文凭,不耐烦地问。 
    “对不起,我离这儿很远,交通很不方便,是刚刚赶到的……”梅生连忙解释。 
    “再晚半个小时,就要取消你的资格了!”她扭动着肥胖的身躯,仍然怒气冲冲地说。幸好她挑不出更多的毛病,待到发落完毕,她拉开抽屉,扔给梅生一张登记表。“填吧,每一项都要填清楚,我们还要核实调查的!” 
    梅生没有计较这些,他靠着办公桌的一角,掏出了钢笔。 
    登记表列举的项目通常是可以想象的。它是铁面无私的法官,使每个人在它面前无从隐瞒任何秘密,任何隐私。梅生的经历和家族实在不能再简单了。他迅速越过许多对他来说是空白的栏目,刷刷地写着。当笔下出现“有配偶否,姓名,年龄,工作单位,家庭成员”的栏目时,他手中的笔不由地停住了。 
    他几乎不加思索,立即填上了“孟薇”这个亲切的名字。他把自己内心全部的爱,熔铸在这个神圣的表格内,庄重地把他生活的秘密第一次向社会公开。他特别注明他们不久就要举行婚礼,仿佛他不是在填写登记表,而是向人们发送结婚请柬。他接着郑重地告诉这位公正无私的法官,他的岳父就是在押的孟凡凯。科学家的良心不容许他有丝毫的隐瞒,他坦荡地写上了他们的关系,并且把从孟薇那儿听来的情况,简要地作了说明。 
    
    他象是完成了一篇学术论文,从头至尾浏览一遍,改正了几个字,自己觉得满意了,这才递给坐在对面、已经很不耐烦的那个女人。 
    “我们还要核实调查的!”她不放心地又一次提醒梅生。 
    “没有事了吧?”梅生准备走了。 
    “等一等!”那个女人突然把梅生叫住。“你的通讯地址为什么不填?”她指着登记表问道。 
    “我现在还没有找到住宿的地方……” 
    “那不行,这么多人,有事情上那儿找你们?” 
    大概是这个胖女人的嗓门实在使人受不了,坐在另一张办公桌旁的一个年轻姑娘同情地转过身来,给梅生出了个主意:“你填上你家的地址也可以嘛!” 
    “对了,我在本市还有个临时通讯处。”梅生突然想起海狼老爹的表弟,就把这个地址填写在登记表上,让他们有事从那儿转给他。 
    十天紧张的考试,旋风似的过去,眼看到了和海狼老爹约定的时间,但是梅生的归期却因故推迟了。 
    梅生提交的学术报告是关于生命复原素的论文,这项重大的科研成果在学术界引起了空前未有的震动,也受到当地不少知名人士的注目。一夜之间,这个默默无闻的大学生,突然成为T城上空一颗灿烂的明星。许多大学和研究所纷纷邀请他作学术报告,电台、电视台的记者把他包围住了……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梅生摆脱了记者的追逐,独自溜出了旅馆。 
    他这才想起他和孟薇的婚礼。十几天来,他压根儿把这件事丢到脑后去了,他没有采办一件结婚用品,也没有给孟薇买一件结婚礼物,甚至连封短短的信也没有写。他懊悔至极,简直无法原谅自己。 
    他走进一家装饰着五颜六色霓虹灯的百货公司,象长颈鹿似的伸长脖子,在货架上搜索他的猎物。他的眼睛被各种颜色、质地和不同式样的女式服装弄得服花缭乱。他的商品知识实在太贫乏了。他左顾右盼,想找位售货员参谋参谋,给孟薇挑选几套合适的衣服。这时,离他不远的一个顾客和女售货员的对话,钻入他的耳膜。 
    “孟老,你买点儿什么?”这是女售货员的声音。 
    “啊,您还在这儿工作。”说话人的声音不高,咬字有些含混不清。他象自言自语地说:“这儿都是女式服装,我要这些有什么用……”他说得很慢,话语中包含着无限的伤感。“这阵子女式服装花样倒真不少,可惜我的孩子……” 
    说到这儿,他突然停住了。 
    那个女售货员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听见她小声问对方:“您女儿还没有音信吗?” 
    对方没有立即回答,沉吟片刻,喃喃地回答:“这么久了,怕是没有什么指望了。” 
    “您甭着急……”女售货员正想安慰几句,几个顾客拥上来,她又忙着应付了。 
    女售货员和顾客的对话,断断续续传人梅生的耳鼓。”他起初没有在意,甚至可以说没有引起任何反应。而且他的前后左右尽是出出进进的男人和女人,使他无法看清那个顾客的模样。可是当女售货员走到他的对面,这一番对话坊佛重新回响在他的耳畔,他这时脑子一亮,情绪突然变得亢奋起来。 
    “那个人是谁?他的女儿怎么啦?”他问女售货员。 
    女售货员一愣,她见梅生并无恶意,这才叹了口气说:“嘿,甭提了,他还是个有名的大教授哩!前几年不知道捅了什么漏子,关进了监狱,前几天才放出来。回来也是白搭,老伴儿早死了,一个独生闺女也失踪了……” 
    “他姓什么?”梅生的心脏差不多快要蹦出喉咙口,急促地问。 
    “姓孟!”她回答。 
    梅生这时再也顾不上细问了,他来不及和女售货员道谢,扭头向大门冲去。他发狂似地推开挡在前面的顾客,高声喊着:“等一等,孟教授,等一等!” 
    事态的进展如同惊险小说一样离奇、巧合,令人难以置信。 
    这天晚上,孟教授室内的灯光彻夜未熄,不时传来一阵爆发性的笑声。梅生和他的老师,不,应该说是和他未来的岳父孟凡凯畅谈了整整一个通宵。当孟凡凯教授听说梅生用生命复原素救活了自己的独生女儿,不禁老泪纵横,紧紧拥抱着未来的女婿,不知道用什么言语才能表达他的喜悦…… 
    “老师,我一直疑惑不解,孟薇也时常记挂这件事,他们凭什么给你安上个里通外国的罪名?”梅生疑惑不解地问。 
    孟教授把半截烟头掐灭,嘴角浮出一丝嘲弄的微笑。 
    “我研究了一辈子自然科学,自信多少还懂得一点点科学研究的方法论,这就是详细地、大量地占有第一手资料,确凿无疑的试验数据,然后从中推导出令人信服的科学结论。我想,不仅是我,几乎每个从事科学研究的人,都要毫无例外地遵循这个原则。这是铁的原则。”他习惯地摸了一下满头银发,深邃的目光一直射到梅生的心底。“但是我发现我错了,这条原则在另一种场合是不适用的。至少在我们生活中的某些角落,人们却遵缓另外一条相反的原则。他们首先制造骇人所闻的结论,而且根据这个结论去寻找大量的证据。不过他们却要让你自己的嘴去编造符合他们口味的材料,在你写的文章、书信、日记甚至早已被你忘却的谈话中,他们像高明的考古学家,可以从中发掘各种印证这个结论的材料,于是这个结论,就叫做铁证如山了……” 
    
    孟教授告诉梅生,七年前他在巴黎参加国际海洋学术会议,有一次休息的时候,孟教授沿着宽敞的回廊散步,忽然瞥见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个年轻的外国人,在东张西望,脸上露出惊慌不安的表情。孟教授好奇地迎上去,用英语和他对话,对方苦恼地摇摇头,嘴里咿哩哇啦地说个不停,显然他不懂英语。孟教授就改用法语,和他谈话,这个外国人仍然连连摆头,双手不停地比划,象是有什么非常紧急的事情。孟教授见对方焦虑不安的神情,心里暗暗着急,他四下张望附近有没有译员,但此刻代表们都纷纷离开,回廊一带只剩下他和这个穿着打扮都挺奇怪的外国人。孟教授百般无奈,只得搜肠刮肚,把他懂得的五种语言轮翻试了试,对方仍然象哑巴似的。正在一筹莫展,这个外国人忽然冒出几句世界语来。孟教授年轻的时候自学过几年世界语,长久不用,大半忘光了。他听出这个外国人懂得世界语,就用笨拙的世界语和他谈了起来。原来闹了半天,这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是E国的王子,他和几个保镖第一次到巴黎闲逛,走迷了路,大概是昨天晚上的宴会使他肚子不适,他此刻为找不到厕所而急得团团转……。热心肠的孟教授听罢付之一笑,就领着这位王子穿过回廊,到王子需要的地方去。哪里想到,他就这样把自己送进了监狱。 
    
    “那他们为什么又把你放出来了呢?”梅生问。 
    “你大概最近没有看报纸吧?”孟教授苦笑着说:“这位王子前不久同他的父亲来我国访问。他对那天在巴黎闹的笑话大概印象太深,所以对我这个中国老头子还有点儿印象,一下飞机,他就指名要见他的中国好朋友。他当然不会想,为了他,我……” 
    孟教授的眼睛湿润了…… 
     
    尾 声 
    海上起了雾,白茫茫的、浓烟般的迷天大雾…… 
    一艘游艇在大雾弥漫的海上穿行,它走走停停,忽快忽慢,唯恐碰上了隐没在浓雾中的暗礁和可怕的漩涡。艇首上,梅生和孟教授一站一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前方。虽然无情的大雾挡住了视线,使他们看不清百米以外的景物,但他们的眼睛仍然睁得大大的,不能再大了。 
    月光岛的轮廓终于影影绰绰地看见了,灯塔、月光岩、树木……在乳白色的浓雾中若隐若现,似远似近。梅生兴奋地站在船头上,一面向孟教授指指点点,一面指挥艇尾的水手向什么地方靠岸。 
    游艇掉转船头,开足马力,向海湾驶去。它经过那幢石头房子窗下的岩岸,向岸边几株亭亭玉立的棕榈树靠拢。 
    蓦地,梅生向孟教授递了一个惊讶不安的眼色。就在游艇驶过石屋的一刹那间,梅生发现临海的那扇窗户紧紧地关上了。他们急忙跳上岸去,但没有任何人来迎接他们。海狼老爹,他的老伴儿,还有他们的孟薇,一个人也没有。月光岛在大雾中沉默着,木然地凝视着这两个踏上海岛的不速之客。他们象是踏进了洪荒时代的荒岛…… 
    “孟薇——” 
    “薇儿—─” 
    他俩不约而同惊恐地喊叫着,悠远的、悲哀的回声,从月光岩的石壁,从黑森森的丛林中连续反射过来…… 
    梅生第一个冲进房里,当他走进孟薇的卧室──那间实验室改作的小房间,他惊呆了。 
    梅生记忆中孟薇的卧室,她在这里度过了三个春秋的卧室,那张木板拼成的单人床,一张临窗的小写字台,还有梅生用石块垒成的堆放杂物的石桌,象梦境似的消失了。孟薇的衣服、被褥,甚至连她的小圆镜子、梳子和漱口杯,一切一切,都无踪无影了,就好象月光岛从来没有出现过孟薇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