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海记





健?br />   慕容端阳嘶声喊道:“南宫勤啊——”却知道不会再有回答了。
  她便又跳了起来:“我要报仇!我要报仇!”说着要向回冲。
  但是伍婉云挡在了她的面前:“你要是回去送死,你叫他怎么安心?”
  “那我还能怎么样?”慕容端阳道,“难道就一辈子逃跑?”
  “不,我们不逃跑!”伍婉云,“我们就是一直逃跑,一直投奔这个投奔那个,才叫他们觉得咱们好欺负。我们要走我们自己的——我们不冲动,不去找麻烦,但是我们也不是好欺负的——谁来惹我们,我们就给他个迎头痛击。妹妹,人生在世总要办那么一两件事,你想办的事呢?”
  慕容端阳愣了愣:把那些个仗势欺人的门派统统一脚一个踢翻了,再把那些狗屁不通的大侠们一个一个拎起来丢到海里去喂鱼。初次见面时,南宫勤就背得她的这段口头禅,而世间男子唯一不把她当笑话的,也就是南宫勤。如今他却身陷于那些“狗屁不通的大侠”之中,慕容端阳不禁眼泪滚滚而下。
  伍婉云倒晓得他的心思,道:“妹妹可又知道南宫少爷想办些什么事?”
  去看海吧……那个遥远的声音。
  他中意的是你这个人,无论你好看难看,他看到的都只是慕容端阳而已。
  慕容端阳突然就擦干了眼泪——南宫勤所喜爱的那个慕容端阳,是不哭的,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咱们姐妹三个就一起行走江湖!”她说道,“要把那些个仗势欺人的门派统统一脚一个踢翻了,再把那些狗屁不通的大侠们一个一个拎起来丢到海里去喂鱼!还有——那这两柄害人的破铜烂铁也一起丢进海里去!”
  伍婉云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江雪柔在一旁也震动了:看海,少白也是这样说的。她心跳得厉害,她觉得这心跳声,咚咚咚,仿佛马蹄声,这样疾,这样利索,而她自己,就在马背上颠簸,迎向天边渐渐升起的太阳,一半陷在过往薛夫人的深渊里,另一半,照着江女侠的世界——这是她走的路,早已走上来了!曾经是叶公好龙的向往,曾经误打误撞的迷茫,后来又是风霜刀剑的逼迫……现在是什么?也不算是她自己选的,但是,回不了头了!
  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用说了。

  尾声·青春老

  江雪柔、伍婉云和慕容端阳立在海边的悬崖上。纯净的蓝被白色的波涛切割得支离破碎,可是瞬间又合拢了,再破碎,再合拢,一直延伸到天边去,还在跳跃不已。
  慕容端阳看得呆住:“难怪姐姐整天念着,竟然这么……”一时找不出词儿来。
  江雪柔心里也是震惊的:原来……原来……不知有什么感慨,只喃喃的低语:少白,我来了,我自己来了。
  伍婉云迎着海风,把苦涩的味道深深地吸入身体里:“我以为,天下最广阔是,不外乎天,可惜高高在上,就显得窄小了。什么平步青云,一步登天,无非是奔着那至高无上的广阔去的,但结果,都陷在狭小的牢狱中。还不如海,就在眼前,随时随地,就可以触到。”她就真的伸出了手去,并且闭上了眼睛。
  江雪柔也闭上了眼睛,心想:师姐说的没错,她逃出了丈夫的牢笼,而我们又都陷入了江湖的牢笼,不止是我们三个女人,少白,少清姐姐,师父,所有人都陷在这个巨大的牢笼里。我们中有人戴着枷锁,可是却不晓得打开,只用枷锁劈死别人——断情剑和泪血剑其实是两把钥匙,然而争夺它们,只是为了把自己锁得更紧……唉……少白,你在临去的时候终于感觉那枷锁的沉重了么?你其实就是被这枷锁压死的!
  她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了。听见慕容端阳在对着大海呼喊:“我来啦!我来啦!我来把仗势欺人的门派统统一脚一个踢翻了,再把那些狗屁不通的大侠们一个一个拎起来丢到海里去喂鱼——你听见了没有?”
  这是在和南宫勤的亡魂说话——他的死讯是已经证实了的,寒山寺的大火更使十数门派损兵折将。不过,对于真正的起因,幸存的人绝口不提,传扬到外间来,只归咎于三个十恶不赦的女人——
  慕容端阳,伍婉云,江雪柔。
  她们弑夫,弑师,杀了朝廷命官,还抢夺断情剑、泪血剑,血债累累,她们现在是武林的公敌,人人得而诛之。
  这就样一路向海边行来,路遇险阻万千,但是倚仗着手中的断情剑和泪血剑,更倚仗那无所牵挂的豪情,她们踏出了一条血路。
  伍婉云说,人生在世总要办那么一两件事,江雪柔想,如今既到了海边,下面又要向何处去呢?去移葬少白和丫丫的遗体?还是……
  江雪柔暗笑自己荒唐,因为,这世界,这牢笼,已经不容许她再做更多的事情。追杀她们三人的各路人马已经近在咫尺,刀剑的寒气逼上她的脊梁。
  “三个贱人在那里!”有人咋呼着。
  三女子回过身去,这次所见到的场面可谓空前:少林的,峨嵋的,武当的,崆峒的,青城的,华山的……出家的,做官的,当镳师的,做强盗的,应有尽有。为首还是南宫老爷子,南宫勋紧随在侧,一行人浩浩荡荡而来,犹如一场风暴,铺天盖地。
  “都是为了这两柄剑。”伍婉云淡淡道。
  慕容端阳冷哼了一声:“有种就来拿!”抽出泪血剑来,白亮的剑身映着身后的波涛汹涌,泪痕清晰,不知是为谁哭泣。
  当先有三个人冲上来了,是等不及要夺剑的。慕容端阳双目一瞪,即有两人愣在了原地,另外那个不知死活的再上两步,慕容端阳已经一剑把他刺穿,并伸足一蹬,将尸体踢开丈许去:“要让你死在海里,没的便宜了你!”
  后面的人都怒了,纷纷将兵器亮在身前,晃晃一片。有人道:“三个毒妇恶贯满盈,大家伙并肩齐上啊!”
  可南宫老爷子却挥挥手:“以多欺少,恃强凌弱,怎是我辈侠义中人所为?勋儿,你去叫她们快快回头吧。”
  南宫勋便应声走了上来,行礼道:“二位夫人,慕容小姐。在下和三位总算也是有缘,知道三位也不是贪图权势之人。可否就将双剑交还在下,也好向天下英雄有个交代。”
  慕容端阳把剑背在身后,冷冷看着他,道:“你们要剑做什么?”
  “自然是销毁。”南宫勋道,“小姐不可执迷不悟,否则勤儿……”
  “他怎么样?”慕容端阳眯缝着眼,而目光却愈加冰冷。
  “他的遗愿也是把剑销毁吧。”南宫勋道,“小姐忍心要他失望么?”
  慕容端阳冷冷一笑:“我自然不会辜负他的一片苦心。”说着,扬手一抛,泪血剑脱手丢出,碧蓝的天空中转了几转,直落到海里。
  南宫勋怎料她有此之举,抢救已是不及,怒道:“你这丫头——”
  而说时迟,那时快,江雪柔也转身一掷:“害我家破人亡,丢了干净!”
  这次南宫勋可有了准备,疾扑上去抓住了剑,可惜不过是把寻常铁剑而已。抬头看时,断情剑早已划过天际,落入碧涛之中。而伍婉云的手还未收回,在半空中好像要抓住一线阳光。
  “你们——”他的内力已经运在了两臂,袖筒鼓荡起来。
  群豪中也响了一片愤怒又失落的叫骂。
  “居然把武林至宝丢了!”
  “杀了她们!叫她们偿命!”
  ……
  现在要怎么样呢?
  慕容端阳看看了那些狗屁不通的大侠,仗势欺人的门派,又望望身后的大海。江雪柔和伍婉云也不约而同地转头看——这里,恐怕就是她们的葬身之地了!但就是死,也要死得自由,不要在牢狱之中,这才不辜负向日她们流的血,和为她们所流的血。
  “姐姐,看,那里有条船哩!”慕容端阳伸手指向悬崖下的海。
  不错,在悬崖下,乱石滩外的海里,漂着条小船。
  “我们从这里跳过去,能在船上么?”慕容端阳问。
  伍婉云看一眼,乱石滩宽有十丈,谁能跃过?
  江雪柔望了一眼,十丈不妨一试。因她在定下心意的时候,忽然感到肩头一松,乃是枷锁被解除了。当她无可失去的时候,她只会得到更多——选择天,飞不上,选择海,却可能正有一条船。
  三个女人相视而笑。
  南宫勋猎猎的掌风已起。
  她们同时转身,手握着手,凌空飞起,在悬崖外留下一道绚烂的彩虹。
  那个时候,一轮鲜红而自由的太阳,正高高悬在天上。

  后记

  《投海记》初稿完成于二零零三年春节,全文六万字,虎头蛇尾——西子门一役后,我自己无心编造,全是敷衍之作。不过,这却是我第一部很“硬气”的作品;有人说“刚烈”,这个字眼我喜欢;而后来我就成了网路上高举女权主义旗帜的人物。
  我个人很钟爱这部小说,因而也就一直对她的不完美而耿耿于怀:情节上的硬伤是不能不检讨的,阴谋诡计都很俗套,不刺激;然而立意上,就更叫我头痛了——须知,女权主义这个词(feminism)实际上应该译为“女性主义”,并不是一群愤怒的女人联合起来憎恨男人,而是主张人人平等,不分种族、贫富与性别。
  然而也难怪别人会有这样的误会,因为在原本的《投海记》里,每一个男人都坏到了家,而且文字里处处充斥着对抗男权的火药味。在新版中,我刻意弱化了这一点。有老读者担心地问:“那精神不就全变了?”我说“非也,非也”。因为女性主义反对的是性别主义(sexism,也有译成“男性至上主义”的,我觉得欠妥当)、种族主义(racism),反对的是相互压榨。而性别主义引导的社会,正是充满争权夺利——只有爬到高处,踩死别人,一个人才算成功。《投海记》里的江湖,就是这样的社会。其实所有小说里的江湖,都是这样的社会。
  不过,这样的弱化的确削弱了原文的惨烈色彩——没办法,《金锁记》变成《怨女》之后也就少了许多震撼的力量。
  新版中加了些人物——
  薛少清,虽然是个女人,但是绝对不能划归“女性主义”的行列。其所作所为,是等级社会的典型。历史上有为了广大妇女争取平等社会地位的斗争先锋,她们是女性主义者。但是为了一己私欲而伤害他人的,就是做了女皇帝,也不能算做女性主义者。
  丫丫,我加她进来就是为了杀她。然而小说既然探讨了女性话题,倘若没有一个女主角有孩子,似乎这探讨就不够充分(笑)。世界上女性自杀比率大大低于男性,有种理论就认为,一个女人倘若是母亲,要照顾孩子,就会忍辱含恨,不去自寻短见。
  南宫勤,加他的目的半是因为原版里的男人都太坏了,读者抱怨,所以就加了他;况且慕容小姐的脾气性格,太容易使人联想到“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偏偏我就要让她遇上一个。其实最重要的,南宫勤是我的代言人。他所谓“待人之道贵在一个‘平’字”,就是女性主义的思想。
  其他人物信手拈来,出来得快,死得也快。例外的是南宫勋,我实在没想到会让他活那么久。
  与原版相比,改动最大的人物是薛少白。旧时,他一忽而狡诈,一忽而愚蠢,最后莫名其妙被毒死了,读者更都指责我将他脸谱化。新版里,我在他身上花了很大的工夫,结果到他死的时候,我自己都想陪江雪柔大哭一场。因为这个人实在是太……叫人憎恨,又可怜。往往与人谈女性主义,男性听众/读者是最先反感的,觉得好像女性主义要使他们少二两肉一般。但其实,静下来想一想:为什么男性自杀的比例那么高?为什么男性酗酒、吸毒的比例那么高?其实,这个等级社会的许多不公平不合理要求,并不仅仅在伤害女性,也在伤害男性;而男人自己不觉得,倒是“受害成自然”。难道要像薛少白一样,临死才后悔吗?
  陈文庆死里复生,我个人觉得是一大败笔。不过当时够分量的反角都死绝了,不得不找出一个来把剩下的好人害死……唉!
  读革命小说,常常会是这样的套路——
  一个进步青年(慕容端阳),一个劳苦大众(伍婉云)和一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江雪柔),如何在大动荡中走上革命道路。往往那青年是最天真的,劳苦大众是最坚定的,小资就摇来摆去。
  读者自有分晓。
  铸造两把剑的故事,出自《宿醉》,其他的关于这两把剑的故事我都还没有写呢!
  “消魂蚀骨”乃是“王水”(浓盐酸和浓硝酸,古人会不会造,我不晓得,据说浓硫酸可用灼烧绿矾而得);薛少清开始去染坊找来毁容的那种漂洗剂,主要成分是氢氧化钾(古人灼烧贝壳获得氧化钙,与草木灰——主要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