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海记
江雪柔继续拉着陈文庆——如果说,眼泪是女人最有效的武器,美貌是女人最大的本钱,这在以前莫说是慕容端阳会跳起来反驳,就连她江雪柔自己也是不承认的;但是现在,在救命的关头,她终于晓得了,她只能利用这些!她就死死拽着陈文庆,梨花带雨,三分病容,五分可怜,两分凄艳:“救我……少白……少白是你么……救我……”说着,又悄悄在披风下划破了旧伤口,一时痛得直打冷战,血流如注。
“哎呀,薛夫人……”几个人惊呼了起来,哪里还理会芦苇荡里的动静?都把江雪柔围了个水泄不通。
“还是救薛夫人要紧!”众人七嘴八舌,“那俩娘们跑也跑不远……是不是一伙的,反正把薛夫人带回去,三个总是抓回来一个……”
江雪柔依稀觉得这事情已成功了一半,愈加向陈文庆怀里靠了两分,喃喃道:“少白……少白你来了……太好了……少白救我……”
“哎呀呀,看薛夫人都病糊涂了!”人群嚷嚷着,“陈少侠,你快拿个主意吧!”
陈文庆愣了愣,把江雪柔一抱,道:“好,救了薛夫人也算是一功,咱们先回客栈去。”
一炉好香,白烟一捧捧,迷了人的眼睛。
江雪柔万没有料到,自己这么轻易,就又回到薛夫人的位子上了。温暖干燥的客栈房间,干净的衣服,可口的饭菜——唉,只是不知道,慕容端阳和伍婉云有没有到慧心庵呢?自己这样,总算两全了,不再亏欠她们了。
她伸手撩了撩烟雾,什么也没抓到,就像这次荒唐的行动,就当是做了个噩梦吧!听说薛少白受命主持这次的追踪,不日就会来到这里了,到那个时候,这件事就彻底了结了。
她斜倚着柔软的靠垫,微微一笑,了结了!但是一笑的功夫,心里又不知何处,升起莫名的,小小的悲哀:自己这个人多少有些叶公好龙!天天就做着江湖梦,最后落得这样狼狈!
“薛夫人!”陈文庆的声音将她猛然惊醒,也不请示,一推门就直接进来了,“薛夫人身子可好些了么?”
江雪柔看见昏黄的灯光下,陈文庆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想起自己方才为了脱险,那样装疯卖傻地倚在他怀里,不由得烧红了脸,低低回答了一句:“没事了。”
陈文庆却好像全没看到她的尴尬,只把一碗药端到了她面前,道:“山野之地,寻不得好大夫,在下本随身带了些人参丸,煮了水给薛夫人调养调养。”
江雪柔连忙道谢,又见陈文庆站着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知道他的目的远非送药那么简单,显然是要盘问自己了。躲也躲不过,左右谎言她这一路上都编了无数次,蒙得一人是一人,蒙得一时算一时吧!她因略略向边上让了让,把绣榻的上首让给了陈文庆,道:“陈少侠请坐。”
陈文庆也不客气,把袍子一撩,扇起几缕淡淡的幽香,就端坐了下来。
江雪柔等着他开口。
陈文庆道:“薛夫人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头吧?想起来这事皆由在下而起,实在惭愧。”
江雪柔万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一时接不上话。
陈文庆又道:“在下听说,慕容小姐一直都不肯嫁于在下为妻,而慕容夫人也是为了这事才误杀了丈夫——可怜端文兄的尸首到现在也还未发现。唉,都是在下所累。”边说着,边看了看江雪柔的神色。
江雪柔不敢抬头——她听到慕容端文的尸体,心里早就发了慌,恐怕自己满脸都写着“帮凶”二字。她只低声应道:“啊……也没有多少地方,得赶紧找到了,让他入土为安啊……”
陈文庆道:“在下也是这样的想法。而且在下打算在端文兄下葬时,一定把慕容小姐和慕容夫人都带回去。这事都是在下的过错,在下要在端文兄坟前起誓,不再强娶慕容小姐为妻了。”
江雪柔听他这话,简直没有一分可信之处,可还是不由得瞥了他一眼——只一瞥,目光已经被陈文庆捉住了。
“薛夫人?”他显出十二万分的真诚。
江雪柔慌忙又垂下头去。
陈文庆微微笑了一下,道:“薛夫人当然是不信在下——你一定以为在下仗着断情剑,要强娶慕容小姐,是贪图那武林盟主的宝座……”
江雪柔心道:难道你不是?
陈文庆又接着道:“其实,在下有几分本事,自己还不清楚?这武林盟主的宝座叫在下来坐,那才是名副其实的‘如坐针毡’,恐怕还没有坐热了,就已经丢了性命。”
这倒是句实话。江雪柔想,可是陈文庆怎么突然和自己说起这话来了?
“在下无意中得了这断情剑……”陈文庆慢条斯理地说道,“其实不过是想在江湖上混口饭吃而已。谁想到会闹出这等事来?”说着,又长叹了一口气,道:“薛夫人看,在下现在要如何是好呢?”
“这……”江雪柔冷不防被他问道,有点不晓得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讷讷道:“这……我怎么知道?”
而陈文庆忽然一笑,道:“薛夫人怎么不知道?”说时有意无意地一伸手,已经越过了榻上的小桌,把江雪柔的手按住了。
江雪柔一惊,待要抽手,却发现陈文庆用了十分的力气,自己逃脱不得,一时又羞又急,道:“陈少侠……你……”
陈文庆抚摩着江雪柔的手,道:“薛夫人……不,少白是我义兄,你是我大嫂哩!” “
江雪柔不知他是何用意,只是急于挣脱,但就是不能够。
陈文庆又继续往下说道:“嫂子,这么些日子,你可真是受苦了,小弟我痛在心里。”
江雪柔急了,偏偏又看见窗外有个陈文庆一伙的人经过,慌忙伸了另一只手去关窗户,却又被陈文庆抓住了。江雪柔怒道:“二弟,我既是你嫂子,你怎如此对我?不怕江湖上耻笑么!”
陈文庆嘿嘿一笑,道:“咦,嫂子这话就奇了,方才在水边,嫂子一个尽儿抱着小弟,叫‘少白’,大家有目共睹,都知道嫂子是被折磨了许多天,病得糊涂了,这才把小弟当成了少白兄了。”
江雪柔羞愤交加,道:“我……我方才是伤得重了……一时……一时冒犯了二弟……”
陈文庆笑得更加开心,捉着江雪柔的双手把她往自己怀里拉,道:“这大家都晓得,而且晓得嫂子的伤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的,这才把嫂子带了回来。嫂子,您是病着的人,正需要安慰哩,小弟可着实愿意做你的‘少白’呢!”
“放开……”江雪柔怒道,“我……我现在清醒着……”
“嫂子的伤势,没这么快恢复吧?”陈文庆盯着她,“小弟看你的伤口和方才并没有多大起色呀!难道嫂子你方才也是装神弄鬼?”
江雪柔一时怔住,不能承认,但也不能否认。
陈文庆拉了她冷冷一笑,道:“嫂子,你也太看不起我们了吧!你以为天下的人都和你们这几个女人一样傻么!你这样回护伍婉云和慕容端阳,以为大家都是瞎子么!”
江雪柔心里一凉,但口中却道:“你说什么!”
陈文庆道:“嫂子,你还装什么糊涂?你分明是让慕容端阳和伍婉云逃走,自己来引开小弟的。小弟是对你心存怜惜,这才帮你演了这戏,也暂时放她们两人逍遥一阵。”
江雪柔一时羞愤气恼齐上心来,挣扎道:“胡说什么!我……”
陈文庆却忽然将她一搂,道:“嫂子,你以为你很高明么?我来告诉你一个秘密吧……那天,我从花园经过……看见有人在挖地呢!一个是伍婉云,另一个,是不是嫂子你呢?”
江雪柔感觉他的气息已经吹着自己的面颊,愤怒道:“陈文庆你这个……你……你既然看破了,我……我……”
陈文庆冷笑着打断她:“嫂子,你想说什么呢?你一人做事一人当么?唉,你们女人怎么都这么傻呢?你以为你还能一人当么?你不知道现在外面怎么说薛少白么?说他英雄难过美人关,为了老婆,把伍婉云给放走了!你就出来承认呀,承认了,薛少白也一世英明毁于一旦。”
啊?江雪柔如坠冰窖之中!少白!她拖累了少白!天啊,她怎么会拖累了少白?千不该,万不该,一个做妻子的,怎么可以拖累丈夫!
陈文庆见她瘫软如泥,知道自己说中了要害,就拥了她柔声道:“少白兄是我的义兄,嫂子,你想我怎么会害他呢?我一定带了嫂子回去,向诸位英雄证明,嫂子是被冤枉的,少白兄是被冤枉的……”
江雪柔怔怔的,由他拉着手,耳鬓厮磨无所不至,心渐渐渐渐沉了下去:不,不,不,怎么可以这样?
陈文庆的手抚摩过江雪柔紧锁的眉峰,啃啮着她的脸颊:“嫂子,哦,雪柔,都说西子门出美女,果然雪柔你是西子门第一的美女,少白兄怎么这么好的运气……唉,若说慕容端阳这丫头,虽然俏丽,又怎能同你相比?况她又泼辣难缠,怎比得雪柔你温柔体贴……唉……雪柔,我心里想的,就只有你一个……”
江雪柔眼里热辣辣淌下泪来,无计可施。
陈文庆又喃喃道:“唉,雪柔,我一看见你,就被你勾去了魂魄……你就成全了我吧……”
江雪柔猛然间感觉陈文庆已经在解着她的扣子了!这就好像在她昏沉且痛苦的伤上突然又撒了把盐,更痛,但是惊醒。不!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她从不承认自己是玩偶,即使要做,也只能从一而终,她不能为了自己的未来而成为陈文庆的玩物!即使是为了薛少白,这也不行!她是他的妻子,左右是令他蒙休,与其被陈文庆侮辱,并且今后时时受他胁迫,还不如……还不如自己去向薛少白说明一切,她犯的不是大错,只是一时糊涂罢了,她……
“你放手!”江雪柔奋力推挡陈文庆,一壁拽着自己的衣服,一壁胡乱抓破陈文庆的脸,“你放手,我要叫人了……你放手……”
“你叫好了!”陈文庆笑道,“方才人人都看见你是怎样对我的,就像发春的猫!”
江雪柔听见布帛撕裂的声音,知道那是自己的衣服。她已经连流泪的力气都没有了,也无暇流泪,把所有的气力都集中在四肢,推挡,踢打。她决不就范,她宁可一死!但是怎么反抗都是徒劳,她受了伤,她还中了软筋散……
她想她是死定了,是生不如死了!
她的肩膀被牢牢地按在临窗的矮几上,双手像个溺水的人一样,胡乱划动着。啊,那是什么东西?冰凉的?她顾不了那么多了,手触上去了,就抓紧,抓紧了,就向自己这边拖了过来,发出凄厉的呛呛声和刺目的寒光。
她知道自己拿着剑了,拼命就抹脖子。这就死吧!她想,就死吧,死了干净,也不拖累少白,也不拖累任何人……但是陈文庆抓住了她的手腕。不,她不能,不能被弄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与他争夺,纠缠,扭打。她并没有力气,但是她不想活了,她豁出去了……
“啊——”这一声惊叫发自江雪柔的喉咙,她感觉强烈的腥味,带着温度,质量,直扑到她的脸上——是血!她愣了一下,原本天旋地转的视野就剩下眼前一张脸——陈文庆,他依然瞪着眼睛,但是喉头咕噜咕噜响着,发不出声音,然后那张脸渐渐向自己这边贴近了过来,近了又近。江雪柔吓得叫也叫不出声,一个沉重的躯体就整个儿压在了她的身上。
有那么一刹那,她被压得没有了呼吸,只是张着嘴,眼睛看着房梁。许久,身上的那重量都没有移动,她的意识才逐渐回来,手脚并用推开了陈文庆,连滚带爬躲到了一边,好像一个差点儿被扼杀的人,突然被赦,大口喘着气。
喘息,喘息,屋子里的一切似乎都随着这一运动而放大又缩小。那个人,倒在地上,血泊里,究竟是陈文庆,还是当日的慕容端文?
杀人了!杀人了!绣琰断续的叫喊。江雪柔捂着耳朵,但是躲不开。杀人了!杀人了!天啊,她杀人了!她真的杀人了!
一种癫狂的情绪支配着她的四肢——她就扑过去,扑到陈文庆身上。
血正从他的右胸汩汩而出,江雪柔探了探他的鼻息,微弱的,竟然还活着!她先本能地又抄起剑来——刚才那样的慌乱里,居然她拔的是陈文庆的断情剑——想补上一剑,彻底把这个恶魔送上西天。
“别……别杀我……”陈文庆哼哼着,“别杀我……我不说出去……我不说出你和伍婉云勾结的事……”
江雪柔愣了愣:“真……真的?”
陈文庆呻吟着:“不说……不说……我也……我也不会再冒犯你了……嫂子……”
江雪柔感觉自己浑身都在颤抖:杀人之罪一旦犯下,她就真的走上不归路,永远也不能回到薛少白身边了!但是……信他?不信他?杀他?不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