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





    他不敢往下想! 
    哥哥也为孩子们留下一些食物,然后,便吃吃笑着游走了。 
    妈妈用担心而迷恋的眼神目送着哥哥。当她发现海星正在一边看着时,便难为情地瞪了他一眼。这时海星身上像被电鳐电了一下,火辣辣地转身游开了。 
    海星有二十四个姐姐,七个妹妹。偶尔,他会想起正在记忆中褪色的水草。 
    年龄稍大一些的姐妹们只能在下一个平潮期到来时,独立门户。这时,男人们才被允许来找她们。这是种群的习俗。 
    但是,海星和还在洞中的兄弟们,面对姐妹,正在滋生某种新的情感。他们怀抱了难言的羞赧之心,在见到她们时便急急地掉头离开。而实际上,他们对她们的兴趣却与日俱增。 
    她们在表面上也与他们若即若离,但眼神中的调皮味道少了,柔顺色彩多了。她们身上的气味,也渐渐与男孩子的不同起来,使后者颇有些晕头转向。 
    他们同时也憧憬着邻居家的女孩子们。她们不是他们的姐妹,因而显得更为神秘。海星注意到了她们身体的粉红色要更加鲜艳一些,有些人的腹部生出了美丽的虎皮斑纹。她们的身体曲线比妈妈更加好看。 
    身体上的变化使海星意识到,她们是与男孩子很不相同的另类,需要用一种全新的态度和方法来对待。但他目前还很难与她们相逢一处。以家庭为单位的生产和生活方式正使种群日渐衰落。 
    海星滋生了对女人的最初感觉。她们是一种矛盾而异样的存在,既使他恶心惶惑,又让他满怀渴望。这样一来,他也重新开始了对男人和对自己的评价。 
    对海星和兄弟姐妹们的身心变化,妈妈既兴奋,又焦虑。 
    她已经年老了。她最关心的是,在她死去前,这些孩子们都必须长大,成为猎手──捕杀海鱼和水藻,也收获女人或男人。 
    八、狩猎 
    孩子们的数目又减少了。深渊中最近发生了瘟疫,大批人死于非命。现在,妈妈身边仅剩下三十一个孩子了。 
    在这种情况下,妈妈带领孩子们去观摩狩猎。而孩子们也多少能够理解她希望他们尽快长大的迫切心情。 
    他们缓慢地游动在男人们的身后,来到了一处浅显的海沟。男人们将在这里狩猎巨大的沙蚕。 
    妈妈带着孩子们离得远远的,躲在礁岩的后面等候观看狩猎的壮观情景。 
    他们看见,男人们携带着锋利的水矛,小心翼翼地潜到明亮的海底,仔细地寻找什么。 
    沙蚕在锈红色的海底掘出了长长的隧道,直通往它们的居住的洞穴。男人们在搜索沙蚕留下的痕迹和气味。 
    狩猎队的成员如今大多是老人了。妈妈模糊地回忆着,在她年幼那时,似乎不是这个样子,不禁忧心忡忡。 
    海星看见,父亲也在队伍中。他现在已经老得快游不动了。 
    男人们很快发现了沙蚕出没的痕迹,那是一条凹下的半圆形甬道。沙蚕身体直径可达两米,因此甬道也大得惊人。 
    甬道到达一块巨石边,便消失了。沙蚕大概就从这里钻到了地下。 
    以巨石为中心,男人们围成了一个圆形的阵式。一个男人模仿起了沙蚕求偶的声音。 
    不一会儿,大片的软泥和海水开始翻动,一条沙蚕从海底探出了它肉瘤似的头颅,泡囊般的眼睛愚笨地朝周围打量。很快,它的整个身体也钻了出来。沙蚕长长的身体五彩斑斓,上面长满无数疣足和刺毛,正在不住地颤动。 
    说时迟,那时快,男人们纷纷投掷出水矛。 
    沙蚕肥硕而愚笨的身躯被射中了,猛烈地扭动起来。它开始缓慢地爬行逃窜。男人们劈波斩浪,紧紧追赶。不一时,这长虫又中了几支水矛,它们像利刺一样,歪斜地插在沙蚕丰满而多节的身上。 
    沙蚕痛得大声吼叫,低沉连绵的声音撼人心腑,一直传到了孩子们的藏身之处。 
    海星感到礁岩也在颤动。他不禁为沙蚕和男人同时悬起一颗心。 
    男人们追了上去,毫不留情地向猎物发起连续攻击。沙蚕虽然庞大得吓人,却毕竟是一种以小型浮游生物为食的滤食性底栖动物,在灵活而凶猛的人类面前,没有还手之力。 
    它渐渐就逃不动了,黑血在海水中泛涌。最后,它停了下来,卧在海底一阵阵喘息。男人们欢呼着逼近了它。 
    但这时沙蚕的尾巴却猛然摆动起来,搅起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海水一片浑浊。几个靠得太近的男人被尾巴扫中,忽悠悠沉入了海底。 
    海星的父亲这时勇敢地攀上了沙蚕的背脊,又向它的头部爬去。他手执水矛,准备去刺沙蚕的眼睛。 
    但是,从沙蚕头顶一簇粗大而中空的刚毛里面,忽然喷出一股强劲的液体,把父亲掀翻到十几米开外。其他的男人惊呼一声,四散开来。 
    很久没有捕猎沙蚕了,记性差的人类忘记了沙蚕具备的危险性。 
    喷毒液是沙蚕最后的自卫方式。这极大地消耗了它体内剩余的能量。 
    男人们愣了片刻,又一齐投掷出水矛。沙蚕终于不动弹了,大家才又游近了一些。海星的一个哥哥扑了上去,把水矛唰地刺入沙蚕的巨眼。沙蚕低吼一声,翻滚起来。一切又都看不清了。 
    其他人冲了上去,把更多的水矛扎在沙蚕身上。血、水、毒液和泥浆混成一片。 
    四周的鱼虾都惊惶地逃走了。 
    这是身体与身体的较量,是衰退的人类与他们强大竞争者的较量。整个过程中,海星的心脏一直在急跳。有时,他被吓得闭上眼睛,但沸腾的血液直冲入他的大脑,使他又忍不住睁眼看去。 
    他想像自己有一天也会加入这样的战斗。 
    混战终于结束了。体长三十多米的沙蚕静静地躺在海底。但它凶狠的长长触须仍在摆动,像是沙蚕还活着。 
    男人们这回等了一阵,才小心地围拢过去,开始用蚌刀和鲨齿锯切割它鲜艳夺目的肥胖肉身。 
    海星也凑近了去看沙蚕,发现它的眼睛有他的脑袋那么大,里面颤巍巍地插着哥哥的水矛。沙蚕的晶体破碎了,珍珠一样闪闪发光,汩汩流淌着乳白的粘液和浓黑的血水,悲哀地注视着海星。他在心惊胆颤的同时感到了无比凄凉。这似乎并不完全是因为沙蚕的死亡,也莫名其妙地很有些是为自己的活着。 
    在另一侧的海底,一动不动躺着几个人。他们永远不会醒来了。 
    死者中有海星的父亲。妈妈注视着那七窍流血的尸体,心里默数着他身上的道道伤痕,叹息了一声。 
    海星对父亲的死没有什么感觉。只是,男人这么样就被笨拙的沙蚕杀死了,使他颇感失望。这时他才意识到,水草是永远不可能救回来的了。 
    父亲的尸体将漂走或者沉入海底,被细菌和浮游生物分解。这里的人们不懂得埋葬死者。 
    大海便是坟墓。人类来于此,也归于此。 
    九、成长 
    孩子们越长越大。 
    在成长的过程中,海星总是吃不饱。食物供应严重不足,海槽中生物的数量一天天在减少。 
    然而,他更多感到的,还不是饥饿,而是意识的昏噩。 
    这是他注视红色深渊时产生的一种奇怪感觉。 
    万丈赤焰笼罩着无限凄凉的海槽,海槽之外是没有尽头的大海,大海破碎而沉重地堆积着,形成了〃海幕〃。海星无法想像那巨幅幕布的后面还遮蔽着什么事物。 
    他也无法明白,海洋中的生物,为什么长得与人类不同。人类有两条腿,而那些生物,却都没有。 
    人如果像鱼儿那样,长有一条长长尾巴的话,就会游得更快也更灵活一些,许多人便会及时逃离险境。可是,人类为什么偏要用笨拙的双腿拍击水流? 
    另外,海底火山为何会喷吐不休?红色湾流最后抵达了哪里?大海鼠为什么成了海中霸主?吊睛鲼的是什么怪物的后代?变性鱼一生中怎么能数次由雄变雌?食子鳗怎么能狠心吞食自己的幼子? 
    还有,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动物和植物要与人类为敌? 
    人类的种群为什么要生活在如此险恶的海洋中呢?是谁安排了这样的命运?人类怎样才能救下他们的孩子,也救下自己? 
    海星思考着这些忽然漫上心头的奇怪问题,在洞口久久地发呆。这时,他看上去便像一根漂浮的腐烂藻鞭。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就要死去。 
    海星无精打采的样子使妈妈很是担心。她想,这孩子与常人不太一样,他会不会得了什么怪病? 
    不过,妈妈的担心显然多余。海星仍然在顺利地成长。 
    他此时已克服了与女人相处的心理障碍,开始与一个叫百合的女孩有了较多的来往。 
    百合也是妈妈的孩子,但不知她的父亲是谁。她早海星一个冲潮期出生。这女孩发育得很好,小小年纪,诱人的乳头颗粒已经在平滑光洁的胸脯上突现了。海星每当看到百合,就依稀看到了水草的影子。水草要活着,差不多也这么大了。 
    像对待水草一样,海星采摘珊瑚赠予百合,又省下食物给她吃。 
    〃海星,你真好!〃 
    再次听到这样的声音,海星心头一阵滚热,又一阵酸楚。他冲动地想把这个纤巧的小姐姐拥在怀里。 
    而她的眼神表明,她也这样期盼着。 
    但是,海星眼前出现了妈妈与哥哥绞缠在一起的一幕。这时,一种更为遥远的记忆涌上心头,使他觉得可怖和恶心。他神情古怪起来,黯然地转身游走了。 
    不久,海星遭遇了新的麻烦。 
    一次,他在海底杀死了一条红鳍,携着它刚要回家,却遭到了五个孩子的拦截。 
    打头的是一个体侧有鳍、背部生刺的弟弟,名叫须腕,是妈妈与那银色男人生出的孩子。他长得体魄雄健,连一些更大的孩子都听他的指使。 
    他们凶狠地阻住海星的去路。 
    〃你们要干什么?〃 
    〃把红鳍给我们!〃 
    〃这是我捕到的,为什么要给你们?〃 
    〃因为我们想吃它。〃 
    〃想吃它,自己捕去呀。〃 
    〃我们就要你手中的!〃 
    海星第一次遇到这样的蛮横无理,十分吃惊,也大为生气。他坚决地说:〃我不会给你们的!〃 
    那群孩子互相使了一个眼色,齐齐地冲了上来,把海星按到了海底。红鳍被抢走了。 
    〃另外,你今后不得与百合说话!〃他们临走时向海星咬牙切齿发出警告。 
    这是海星第一次遭到来自同类的攻击。相较于害怕,他更感震惊。他躺在海底,半天不能起身游动。眼前的海洋忽然呈现出一种陌生的性状。他感到极端的孤立无援,好像整个世界都背离自己而去,不禁浑身颤抖。 
    过了许久,他才怏怏回到洞中。妈妈看见孩子身上流血,惊问怎么啦? 
    海星说:〃礁岩划破的。〃 
    从这时起,他开始思考另外一些问题。 
    一些人为什么能强迫和指使另外一些人? 
    银色皮肤的孩子与红色皮肤的孩子难道注定要成为敌人? 
    最凶狠的动物是什么?是大海鼠,还是人? 
    人类到底是一种什么动物?他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他们今后要到哪里去? 
    海星询问妈妈。妈妈也回答不上来,只是为孩子的问题感到吃惊。以前没有人提出过这样的问题。她深情而忧郁地注视着海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熨平他心中的不安和怀疑。 
    海星从来不曾对妈妈有过如此的失望。 
    而这时百合也逐渐疏远了他。 
    当海星找到百合,想诉说心中的苦闷和委屈时,她却神色慌张不敢与他接语。 
    〃你怎么啦?〃 
    〃没什么。今后我们不要在一起啦。〃她说。 
    海星默默。他知道是须腕在作怪。 
    不久,他看到须腕和几个哥哥轮番把百合压在身下。他们格格地笑着。百合也在无耻地浪笑。 
    海星周身的血液顿然如同海底火山就要喷发! 
    一天,海星起了一个连他自己也不敢置信的念头:他要杀掉须腕。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产生复仇之念,这是一种别人不曾有过的想法。 
    复仇的冲动越来越强烈,以致他游泳、捕猎和睡觉都在受它煎熬。他有时觉得它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意识,很早就像阴险的水母一样潜伏在他的脑海底部,只是以前没有诱因使它浮动出来罢。 
    他终于决定发起攻击。 
    这天,海星埋伏在礁石后面,在须腕游过时,向他投出了水矛,可惜,他的过度紧张使水矛偏离了目标。银色男人的孩子一声嘶叫,立即游来了几个哥哥,都拿着武器,把海星团团围住。 
    〃打死他!〃须腕大叫。 
    哥哥们还在犹豫,须腕夺过一把水矛,投了过来。海星一闪身,水矛在一块礁石上发出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