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血





  高喜扬说“你我现在不是一个系统,你们代替不了我们。”
  陈家剑说“这你就不懂了,现在已经成立了“下辽”指挥中心,那里的头头是我的铁哥们,我说一声,你的那个指标我们顶上,就什么事没有了。妈那个逼的,这点小事我老陈还敢打保票的。
  就是这样,陈家剑骂骂咧咧地去找他的铁哥们,事就齐了。
  同时调走的还有杜青,他本来不想走,可又自有隐衷,原来四方屯村有个痞子,暗恋秦月晖多年,因为盗窃油田设备被判了刑,放出来一看,秦月晖已是他人之妻,就总是过来寻衅,让他的日子不得消停。杜青觉得这事儿挺缠手的,所谓癞蛤蟆爬到脚面上,不咬人硌应人,还不如远点躲着。他们走了没多久,家也搬去了,这让开天村的乡亲们闪了一下,仿佛一朵盛开的花,被突如其来的风吹掉了几片花瓣似的,再也没有曾经的完美了。特别是雪怡、王花和李秀芳、秦月晖,依依难舍的,哭了一遍又一遍。她们共同经历了油田最艰苦的年代,如今她们亲手辟建的农场、饲养场和缝补厂,全都留着她们的手印和足迹,她们的离去,正是告别往昔那一大段岁月,种种感伤也是难免的。临走前,她们祭扫了雪洁的坟墓,而且带走了坟边那些成熟的草籽,想把它们撒在辽河旁边同样荒凉的原野上,睹物思人地看着它们繁衍。

  《国血》 第二十一节(1)

  二十一
  唐秀明白,迟建军这么做表面是为了国家的大局,实际上是在惩罚她呢。她过了多少年守活寡的日子,本来希望夫妻能早日团聚,却不想越离越远了。迟建军也说过,要她跟着他一起“下辽”,可唐秀坚决不干,理由很简单,她不能抛下父母,还有一个隐蔽的理由,那就是坚决不能出省,那样就没法借到舅舅的阴凉了。
  迟建军只好满怀惆怅和无奈,自己去了。
  商店主任老温被王顺击打过要害部位,好长一段时间都做不成男人了,连老婆那儿都没法交差,对外援助就更谈不上了。可休养生息一段时间,还用了一些民间验方,居然又好了。听到迟建军“下辽”的消息,不禁为之一振,就喜滋滋地去找到唐秀串联。
  唐秀正在算账,瞥他一眼,接着打自己的算盘。她纤细的手指像振翅的蜻蜓那样飞飞落落的,看着十分的诱人。
  老温上前将它们捉住,一手将她的算盘拨乱说:“你家里还有没有耗子啦?我的猫都闲了好久了。”
  唐秀已经不是当年的唐秀,她脸上泛出了红晕。她说:“孩子大了,别胡扯了。”
  老温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你这只母老虎,难道就不发情?”
  唐秀思忖再三,然后说:“我不怕我丈夫,可我怕我儿子。至少不能在我家里,街坊邻居的看到,我儿子能把你家的房子点着。”
  老温就笑了:“这很好办嘛,在这屋里就能操练!”
  唐秀脸上带了愠怒:“你不值钱,我可值钱。石油工人总说,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难道你就不能创造创造条件?”
  老温想了一下说:“好吧,我创造条件。”
  他们就转移了阵地,在县招待所开了房间。老温先到一步,要了房间钥匙,对服务员说:“我有个客人,要临时休息一下。”唐秀间隔一会儿也来了,也说要见客人,两个人就住到一个房间里去了。县城的规模毕竟有限,服务员也知道他们的勾当,背地里骂杂,还在房间外面偷听。不过屋里的动作很隐秘,听不到大呼小叫,只是那钢丝床在急剧地呻吟,把服务员的脸都听红了。完事之后,他们也是分开走的,唐秀笑容可掬地走在街市上,见了熟人也亲切地打招呼,看上去既贞节又幸福。
  迟涛已经是高中学生了,对妈妈的事不可能毫无察觉。特别是同学们一起上学放学,如果遇到老温,准会有人提示他说:“迟涛,你温伯伯!”特别是课本上《鸿门宴》一章,有“亚父范增”之说,同学们就看着他窃笑,私下嘀咕说:“迟涛也有亚父,别人比不了啊!”
  迟涛仿佛一下子就长大了。他满腔怒火,恨不能把老温逮住一刀捅死,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洗刷自己的奇耻大辱。那天回家,发现衣兜里有一张小纸条,——起初他还以为是那个女孩子悄悄塞给他的,这个年龄已经情窦初开,对男女之间的事情很敏感了。掏出来一看,却不是,上面写着:下午三点,到县招待所218房间,有好戏看。那字写得很蹩脚,显然是怕暴露自己,用左手写成的。迟涛将信将疑,却又一声没吭,把家里的水果刀揣在怀里,就提前去了。恰好值班的服务员不在,他偷偷拿了钥匙把门打开,就藏在了钢丝床底下。
  唐秀和老温怎么也想不到,床底下竟会埋伏着一个人。他们也是老僧古庙,原物原套,用不着过渡和铺垫,就直奔主题了。迟涛躺在床下,有些困惑地看着那些奇妙的钢丝。起初它们只是节奏轻快地伸缩,后来有几次势大力沉的撞击,柔韧的钢丝似乎被抻到了极限,差点儿就碰到他的鼻子。他感到了一阵凄凉和滑稽,很想笑笑,却无声地哭起来。他掣出刀子,用舌头舔了舔刀锋,那种甜丝丝的凉意让他感到一种近于残忍的镇定。
  床上的两人正在欲死欲仙地折腾,几至遗世忘我。老温脸朝下忙活,自然看不到什么;可唐秀是脸朝上的,她看到了一个可怕的特写镜头——高大的儿子正站在床前,脸色铁青,两眼凶光,手上举着那把锃亮的刀子,就要刺向老温的脊背。唐秀的反射地尖叫一声,就把老温推了下去。然后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就那么半裸着,双手把儿子抱住。
  唐秀说:“儿子,妈求你了,千万别动刀子,杀人是要偿命的!”
  迟涛说:“我没有你这样的妈妈。我和我爸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唐秀哭了,说:“涛啊,妈也是人哪,身体健康,岁数又不大不小,七情六欲,哪样都不缺。你心眼那么好,能可怜别人,就不能可怜你妈妈?”
  迟涛不想和妈妈纠缠,他浑身的热血岩浆般沸腾着,急切地想把刀子插进老温的身体。老温筛糠了,——面对迟建军,他还能从容以赴;可迟涛的儿子身份,让他不得不害怕了。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穿裤子,可这时才发现,衣服裤子都被迟涛挡在了身后的床上。
  唐秀哭泣道:“儿子呀,你实在气不过,就把妈妈杀了吧,反正妈也没脸活着了!”
  房间很窄小,实际上只要几步,迟涛就得手了。可唐秀已经跪在了儿子面前,死死抱住他的双脚,不让他往前挪动半步,就为老温争取到了逃跑的时间。迟涛堵在门口,老温是绕不过去的,也是急中生智,用两条枕巾系在腰间遮丑,又把两条床单接在一下,就想从二楼上缒下去。这样一来,小县城亘古未闻的热闹就出来了。县招待所面街而立,就在屋里吵吵嚷嚷的时候,外面已经聚起了一大帮人,由于玻璃反光,他们根本看不到什么;但文化生活一贯贫乏的人们不想错过任何一个或大或小的热闹,就坚韧地守在楼下,而且越聚越多。这时候老温出现了,他脸朝墙壁,从二楼迟缓地往下坠着,就像一只伤病的蜘蛛。人们立刻欢呼起来,就像观看马戏团的杂技表演。
  实际上从二楼到地面,不过只有几米高,就是直接跳下来,也未必能受重伤。不妙的是,那天的观众太多,又恰逢季节变换,疾风乱飐,老温吊在半空稳不住,竟像陀螺一样旋转了起来。遮羞布又过于轻薄,随风招展之际,所有隐秘的物件一下子全都暴露无余了。霎时观众欢声如潮,一面野蛮地喝彩,一面热烈地鼓起掌来。老温觉得这样十分不雅,就急忙用手遮挡,这样一来,老温顾此失彼,就成了一个自由落体,实实成成地掉到了水泥地上。
  那一刻老温自己说:“完了完了。”
  众人也跟着心里一揪说:“完了完了!”
  唐秀和迟涛母子始终没在窗口露面,因此无缘看到这个精彩的场面。等他们收拾停当走出去,老温已经被众人扶起来,靠墙坐着,等待医院的救护车呢。他的一条腿骨头支离出来,十分的惨烈,看上去毫无指望了。唐秀头发蓬乱着,脸上的泪痕还很明显,看着老温,当即就哭了起来。人们还以为她是同情老温呢,哪知她指定老温,高声叫骂道:“你这个色胆包天的强奸犯,要不是我儿子及时赶的,就让你得逞了。活该,咋不摔死呢!”
  老温当时晕了过去,所以也没做任何订正和辩解,就像个真正的强奸犯那样一声没吭。不过事后唐秀并没报案,公安局也没介入,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了。伤愈出院的老温大不如从前健朗,他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跛子,走起路来一脚高一脚低的,已经正式加入残联了。他被调离了商店主任的岗位,到县里的农机站当了一名看摊的闲人。他一般不大走正街,总是一颠一踬地从小胡同里走过。熟人不叫他的名字,见面就叫他“空中飞人”。老温也浑叫浑应,嘴上还操操的,说我这也是光荣负伤。托生一回男人,你日过县花吗?你没日过,可我日过,这辈子,值了。

  《国血》 第二十一节(2)

  如果迟涛不离开县城,老温是断然不敢说这种话的。在那个轰动事件发生两个月之后,迟涛就离开了。迟涛来到开天村,把事情的前前后后细枝末节都跟高喜扬讲了。他说:“高伯伯,我再也不想回县城了,我丢不起人。”儿子捉了母亲的奸,而且闹得满城风雨,这毕竟太不像话。幸好迟建军远在辽河油田,还被蒙在鼓里,高喜扬就觉得,应该找一个两全之策,来拯救这个声名狼藉的家庭。
  迟建军的工作关系还放在北疆油田没迁,高喜扬就利用援外干部的名义,替他到上头跑楼房。油田的楼房就像大片大片的积木,被任性的孩子随手扔在荒野上,而且作业大队、钻井大队、采油大队、物探大队……都把开天村当成中心,集中财力物力人力大兴土木,开天村很快就形成了规模,连初中高中都有了。迟涛自作主张,干脆把学籍转过来,这样既能和高家姐弟同学,也免去了没脸见人的烦恼。高喜扬就说,孩子,光治标不行,咱得治本哪!
  按照规定,迟建军这种工龄长的副处级干部应该分到三代户,既地方上所说的三室一厅,可这还不够,必须考虑到唐秀父母,高喜扬就跟领导软缠硬磨,掰开揉碎,非要两套两代户不可。领导说,楼房都是规定死了的,不能随便变更。高喜扬看看没办法了,就说,把我的那套楼房也分给迟建军吧。
  落实了楼房,高喜扬就领着王顺和王花,到县城来了。高喜扬和王顺只是在迟建军家坐了坐,敷衍几句,然后就找个机会告辞,把王花一个人留下,按照事先商量好的路数,来做唐秀的工作。
  王花说:“大妹子,到了这种地步,你还在这死扛着干啥?为了全家人的脸面,搬到油田去吧,楼房都给你们预备好了。”
  唐秀很为难。很显然,这种丑事会有很多义务宣传员,而且还会添枝加叶,完善和丰富诸多细节。如今只要她一上街,就有人在背后嘀咕,拉碴的妇女甚至用鼻子嗤她,用唾沫啐她。商店里开会,都没人跟她挨着坐。她真的如同一泡臭狗屎了,也由此终于明白,什么叫做光腚拉磨——丢人一圈。县城确实是呆不下去了,可别处就能呆住吗?要想别人不知道,除非搬到月亮上去。
  王花又说:“人犯错误是难免的,改了就是好同志。”
  唐秀凄惨地笑笑说:“家家卖烧酒,不露(漏)是好手。还怨我水平不高,到底弄露了。”
  王花说:“别以为油田条件怎么艰苦,跟县城没法比;现在完全颠倒过来了。你去看看吧,油田有多带劲,比一般的城市都大,都繁华,周围县城的人,都纷纷往那跑呢。”
  唐秀沉默良久,终于说:“我再去看看吧。”
  唐秀真的跟着来了,而且还带着年迈的父母。父母也知道了女儿的丑事,在乡情和面子之间,他们更看重后者,本来是狐死首丘的老观念,顷刻间就土崩瓦解了。何况省城里他们那个实权在握的弟弟已经到了退休年龄,头一天下去,第二天就没人理睬了。面包车还是高喜扬求他的战友找到的,唐秀和她的父母坐在车上一路观光,看到的完全是一个崭新的油田,一个崛起的城市,这让他们又惊又喜。又看了新分到的楼房,三个人就没有任何异议了。尽管他们的迁移带着弃暗投明的性质,可三个人还是禁不住热泪纵横。大卡车拉着家具从县城迤俪走过,唐秀最后一次看到了老温,他站在绛紫色的尘埃里,撇着那条残腿,傻眉愣眼地看着汽车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