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血





是标杆队,他又是不大不小的劳模,于公于己,也断无这个道理。高喜扬看着忿忿不平的工友,就攀上了钻井平台,用了缓和的口气说:“让井位的做法是不地道,可这是政治,是上头的事,不归咱操心;咱是干啥的?就是满地钻窟窿的,钻完了让它唿唿冒油,那就万岁了。咱在这钻窟窿,到那也是钻窟窿,干吗非要死盯着一个地方不走?咱让出这块地方,谁来接茬,就等于吃了咱嚼过的馍。咱换个地方,那可是娶了一个大姑娘入洞房哩!”
  工友们立刻欢呼雀跃。
  高喜扬又说:“咱这套家什傻大憨粗,搬一次家需要七八天。咱们的技术员吕天方,经过长期摸索,终于完成了‘钻井机自走搬家’工艺,肯定会大大缩短搬家的时间!”
  工友们又是一阵欢呼雀跃,还把吕天方抬起来,一次次向上抛着。
  高喜扬朝老南笑笑说:“指导员,你看是关他的禁闭呢,还是给他奖励呢!“
  老南就不好意思了,赶忙说:“奖励!奖励!不过,有了成绩也不能骄傲啊。”
  这场风波便不了了之了。
  高喜扬从钻台上下来,老南友好地捶了他一拳。
  老南说:“今天我反衬了你一把,既然对工作有利,我也心甘情愿。我给你提个意见行不?”
  高喜扬忙说:“欢迎欢迎,指导员嘛,你得对我经常指导啊。”
  老南说:“你讲话就讲话呗,干吗非要站那么高呢,做手势的动作幅度也太大,你这可是领袖欲啊。”
  高喜扬哈哈大笑,用明显的嘲讽口气说:“你的政治眼光可真是敏锐啊,啥事都能上纲上线。我站矮了,是怕工友们听不见。将来国家把贫油的帽子摘掉了,我还想爬到钻塔顶上去讲话呢!”
  由于“钻机自走”的成功,轰动了整个油田,泰山钻井队的知名度随之进一步扩大,水到渠成,高喜扬队长前面那个代字,也终于去掉了。最让人高兴的是,钻井指挥部慧眼识珠,把吕天方调去当了工程师。
  庆功会上,每个人都开怀畅饮,但求一醉,然后就借助酒力,粗野狂放地联欢起来。迟建军头脑灵活,又有文采,人样子又好,在工人堆里很出众,人送外号小秀才,自然是要表现一下的,先吟诗,又唱歌,博得了一片野蛮的喝彩声。王顺就差远了,不但平凡,甚至都够黯淡的了,本来没什么才艺,今天也来了情绪,非要跳一段朝鲜舞不可,比画一阵又不像,夯笨夯笨的,大家就说他“耍狗驼子”。老南背了一段石油工人自编诗:“身穿冰结凌,风雨吹不进,干活出大汗,北风当电扇。”惟独最该高兴的吕天方却闷闷不乐,把他那份吃的省下来,装进一个小塑料袋里,说是要给干女儿留着。酲醉的人们都蒙了,说你还没结婚,哪来的干女儿呢?吕天方突然哭起来——不是那种低声细气的饮泣,而是放开了声音的号啕大哭,跪在地上,对着巍峨的钻塔,咚咚地磕着头说:“尤民兄弟,我对不起你。无论我调到哪去,只要是看见钻塔,我就会想起你来……”
  那一刻万籁无声,仿佛能听得到太阳光淅沥的泼溅。高喜扬端起酒碗,把酒轻轻酹洒在地上。地上是一片顽强的小草,它们扎根在瘠薄的土壤上,任凭荒原上风饕雪虐,却年复一年地萌发,一茬一茬地兴替着。那一刻他想,长眠地下的女儿大概也变成了这样的小草,只要有泥土,它就永远不会死的。

  《国血》 第三节(1)

  三
  起出最后一根钻杆,高喜扬和王顺师徒二人松了一口气。接下来再经过电测、下套管、固井、测声幅等等技术手段,一口新油井就诞生了。
  这是他们今年完钻的第十六口井,按照这个进度推算,他们又是一个优质高产年,到年底,高喜扬这个标杆队长又该披红戴花了。平时忙碌起来,谁都不会多想什么,可一歇息下来,亲人的面孔便在眼前一一浮现。何况马上就到中秋节了,每逢佳节倍思亲,大家都把发下来的月饼省着,准备带给家里的亲人。老南曾在一个大会上做过调查,问题很玍古,那就是你最想念的人是谁。大家面面相觑,都觉得不好回答。老南就自问自答说,这不是很简单嘛,最想念的人,就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呗。大家谁都没吭声,却觉得这话像是从肋巴条上发出来的。高喜扬憋不住了,就用眼睛白着他说,老南,这里面你岁数最大,可别总来虚头巴脑那一套,那就把年轻人拐带坏了。你就不想你爹你妈?不想你闺女?你爹你娘生养了你一回,你不想念他们,你想毛主席。毛主席身边有那么多人,还用得着你想?要是让毛主席知道了,都得骂你没人味儿!再说,你闺女离你那么远,天各一方,你就不想?老南下不来台阶了,就嘿嘿笑,说高队长你别跟我急,这又不是我独创的,这是普遍流行的说法嘛。
  高喜扬毫不掩饰,他最想念的就是老婆孩子。丛慧的到来让这个家庭重新恢复了生气,孩子的哭声笑声,都成了最美好的音乐。而且雪洁是懂音乐的,会唱很多歌,特别还会唱很多很多风格迥异的苏俄歌曲,待到丛慧睡熟,他就把头偎在她的怀里,闻着她的乳香,听她轻声哼唱“一条小路弯弯曲曲细又长,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我们将怀念你的微笑……”这是高喜扬最幸福的时刻。每当这时,他的心头就会燃起一团烈火,潜藏在身上的能量就像自喷井那样,急欲向外发泄。雪洁于是常常被动防御,跟他商量说,等晚上,等晚上。可高喜扬实在等不了,就说,不行啊,井位已经选好,钻机一开动,泥浆都沸腾了,就非得开钻不可了。雪洁也是不抗磨的,就说,行吧,听你这个队长的,千万把门窗关好,鸦默雀动的,别让人家笑话咱。其实钻井工难得回家,这种超常规的事一点儿都不新鲜。陈家剑的孩子稍大些,都懂事了,办那种事实在不方便,李秀芳就把孩子领过来,让雪洁看着,说我那口子就像饿痨似的,再晚一会儿,他都要疯了。高喜扬知道了就笑,说时间紧任务重,你得让陈队长呱咕啊。原来,甘肃人说抓住或抓紧,发音就是呱咕。
  大概是丛慧的引领,加之高喜扬勤于耕耘,三四年工夫,雪洁的沃土上又生出了新的胚芽。这次生的是个男孩,虎头虎脑的,起名叫丛峰。多了一个孩子,家里的事忙不过来,雪洁就把妹妹雪怡叫来做帮手,在干打垒的房头接了一小间。妻妹比他小着十来岁,过去他一直把她当小孩子看,可转眼之间,也是大姑娘了。她的入住让高喜扬检点了许多,连笑话都不敢随便说了,夫妻之间的私密也变得偷偷摸摸的,就像地下活动一样。雪怡和姐姐相貌毕肖酷似,俨然一对姊妹花,因为家庭出身地主,考学无望,就业无门,就下地干活了。这里的家属队是很有名的,北京来的大艺术家孙维世曾到这来体验生活,创编并导排了一台话剧《初升的太阳》,看好了雪洁,想让她当演员,偏巧她怀着丛峰,就错失良机了。后来这台话剧还进北京演出了,演员们受到了周总理的亲切接见。雪洁遗憾得不行,后来就常对丛峰说,孩子,你来的不是时候,耽误妈的大事了。
  钻井队里有很多单身汉,他们渴望的目光频频朝这里攒射——能娶到雪怡,和高喜扬做连襟,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好事啊!尽管王顺毫无优势可言,可他也是这么想的。
  下了钻塔,王顺就候着高喜扬,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高喜扬要干什么,他就急忙抢着干,弄得高喜扬莫明其妙。
  “你总围着我转,有啥事吗?”
  “我没啥事,就是想帮你干点活。”
  “这点活都不够我干的,你赶快休息去吧。”
  “我就是再不会来事,也不能看着师傅忙活不伸手。”
  高喜扬毕竟是过来人,很快就明白了王顺的用意——尊重师傅是一回事,想和师傅攀亲,才是更深层的目的。
  王顺来井队三年多了,一来就跟着高喜扬当徒工。当时他只有十八岁,什么也不懂,人倒是老实能干,不过脾气上来有些艮犟,常常干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来。他对高喜扬佩服得五体投地,除了师傅和领导,还把他当成兄长看。高喜扬也真是不糠,在技术上是出众超群的,比如说,在钻头的使用上,他摸索出一套不同地层使用不同钻头的独门秘籍,大大提高了钻头使用效率,加快了钻井速度,为全队夺标杆、保荣誉立下了汗马功劳。在吃苦耐劳方面,他更是垂先示范,有一次寒流袭来,气温骤然下降,造成泥浆上水管线冻结。泥浆是钻井的血液,泥浆不循环,钻井就无法进行。老南还在旁边唱高调呢,高喜扬二话没说,砸开冰层跳进泥浆池,就动手清理上水管线的莲蓬头来。他一跳,大家也跟着跳,棉衣都被泥浆渗透了,成了冰凌的甲胄,看上去就像一群刚出土的兵马俑……
  王顺总说,高队长是文明人。说这话是因为,野天野地的,钻井队长都有骂人的习惯,高喜扬却从来不骂人。极端的例子就是呱咕队长陈家剑,不但骂人,有时骂得牙碜,谁有一点错儿,那男人女人的下三路就成了他的攻击目标。一次陈家剑和王顺站井口打内外钳,陈家剑就骂起来:“妈那个逼的,手要呱咕了,不呱咕了不行。”过了一会儿,又骂起来:“叫你呱咕你不呱咕,你不呱咕就我一个人呱咕行吗?奶奶那个逼的,没长脑袋似的!”陈家剑在那边骂个没完,王顺在这边又生气又想笑,就想,你不能侮辱女人那个地方,那是很神圣的地方哩,无论伟人还是王八蛋,都是从那个地方爬出来的,连你这个呱咕队长也不例外。后来呱咕队长一骂人,王顺就在心里哼唱:“有一个美丽的地方……”
  呱咕队长骂人的时候声若洪钟,底气充沛,就像一场宏大仪式的主持人。一次队里开会,会还没有开始,他就先开骂了。王顺听着别扭,就对坐在身边的杜青嘀咕说:“你说,呱咕是不是做病了?死叮着那玩意不放,难道她妈妈没长那玩意儿?”
  杜青听了,噗哧一声笑了。
  “大白话,笑什么?站起来!”陈家剑厉声说。
  杜青这个人很滑稽,还爱讲家乡带色儿的故事,说起来有声有色,大家就叫他大白话。
  杜青站起来,但还在笑着。
  “不说给你两撇子!”陈家剑脸阴得厉害。
  杜青笑着说:“王顺说你了。”
  王顺嘟囔说:“汉奸。”
  陈家剑说:“妈那个逼的,说我什么了?”
  杜青又嘿嘿笑起来,旁边的人也跟着笑。
  “说!”这一声怒吼足有二百分贝,像炸雷一样,众人一下子鸦雀无声,笑声全被震了回去。
  杜青不笑了,却滑稽地把两只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叠在一起,挤压出一个椭圆形状的洞,举在面前比划着,说:“王顺说,你总骂女人这个地方。”

  《国血》 第三节(2)

  听了这话,坐在前面的迟建军和老南,互相看了一眼,笑了起来。
  老南纠正说:“怎么能说是那玩意?应该说部位。”
  迟建军进一步纠正说:“说部位也不对,文明语言,应该说是生殖器。”
  开会的人都忍不住了,又哄堂大笑起来。
  高喜扬本来不想出声,实在忍不住,就说:“队长啊,我代表工友们求你了,以后你可以骂人,可千万别死叮着女人那个地方,那可是株连九族啊!“
  呱咕队长陈家剑一看失道寡助,就说:“妈那个逼的,我这是骂人吗?我这不是,这就是个衬词儿,没有实际意义,就跟呼儿嗨呀啦唆是一回事。不让我说衬词儿,我咋加重语气?这会你们开吧,我他妈的不开了!”
  高喜扬也有绰号,叫“二踢脚”,因为他有踢人毛病。谁活干得不对了,教的东西学得慢了,他经常会给两脚。大家就把这种炮竹的名称送给了他。
  在王顺眼里,挨两脚踢总比挨骂好受,这是近于亲昵的呵护,总比被人骂及前辈的生殖器强啊,起码自尊心不受伤害。况且用的不是武功里的鸳鸯脚,那种力度是完全能够承受的。队上的人都把挨队长的踢看成是一种很滋润的事,见了面往往面带笑容说,今天我又挨队长的踢了,把我的屁都踢出来了。队里唯一没挨踢的年轻人就是吕天方,高喜扬说,他是细瓷器,我舍不得踢,怕把他给踢碎了。
  王顺带着隐蔽的战略目的,又不想轻易暴露,就迂回前进,想做好充分的铺垫再摊牌。高喜扬是明眼人,一看王顺反常,跟他玩心眼儿,也不深问,就那么站着直直地瞅他,那目光X射线一般,极有穿透力,一直看到王顺的骨头里,把王顺看得发毛。他站起来嘿嘿地笑了两声说:“队长、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