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英雄传说
“你的忠心只是针对民主主义的精神,是吧?”
“嗯,唔……”
杨含糊其词地回答,然而,莱因哈特仍旧放下杯子,开始认真地讨论起来。
“民主主义真有这么好吗?那么,对于当年银河联邦所标榜的民主共和政治却生出了鲁道夫·冯·高登巴姆这样丑陋的畸形儿一事,你又怎么说呢?”
“……”
“而且,把你所挚爱——我是这么想——的自由行星同盟低头屈膝交到我手上的就是由多数的同盟国民按照自己的意志所选出来的元首。难道所谓的民主共和政治就是全体人民依据自由意志贬低自己本身价值和逃避责任的制度及精神的政体?”
对方放言至此,杨不得不加以反驳了。
“对不起,依照阁下的说法,让我觉得就像是因有火灾而否定的火的价值一样。”
“唔……”
莱因哈特歪了歪头,但即使是这种动作似乎也不能破坏这位金发年轻人所散发出来的优美感。
“或许吧!那么,专制政治不也一样吗?我们不能因为偶尔出了一个暴君就否定了这种具有领导性和纪律性的政治制度的价值呀!”
杨以闷闷不乐的表情回望着对方。
“我可以加以否定。”
“如何否定?”
“因为能够侵害人民权利的不在于别人而只在人民本身。换句话说,当人民把政权交付给鲁道夫·冯·高登巴姆,或者更微不足道的优布·特留尼西特这类人的时候,责任确实是在全体人民身上,他们责无旁贷。而最重要的就在这一点上,所谓专制政治之罪就是人民把政治的害处归结到他人身上,和这种罪恶比起来,一○○个名君的善政之功就显得渺少多了,更何况,像阁下您这么英明的君主是难得出现的,所以功过自然就很明显了……”
莱因哈特看来似乎一片茫然。
“我觉得你的主张大胆又新鲜,不过却过于极端,所以我只能略表赞同。你是想借此说服我吗?”
“不是的……”
杨困惑地回答。事实上,他是很困惑,他完全无意去说服莱因哈特或问倒他。他习惯性地脱下扁帽,搔了搔长而乱的黑发,要对抗莱因哈特优美的举止,他这个动作固然于事无补,但却可以借此把凌乱的心绪收拾起来,眼前最重要的是沉着。
“……我只是针对你的主张提出对照性的看法,因为我在想,相对于一个正义,是不是在相反的角度一定会存在另一种等量等质的正义?所以,只是提出来说说……”
“正义不是绝对的,也不是一句话可以说清楚的。这就是你的信念吗?”
讨厌“信念”这个说词的杨补充道:“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或许宇宙中真的存在着独一无二的真理,有着可以解答的联合方程式也不一定,不过,那不是我的短手臂可及的。”
“这么说来,我的手是比你的更短了。”莱因哈特略带自嘲地微笑着。“我不认为真理是必要的。自己想要的东西只需要自由行使自己的力量去争取就行了。反过来说,那就是一种可以不听命于讨厌的家伙的力量,你不这么认为吗?你没有讨厌的人吗?”
“我所讨厌的是只把自己藏在安全的地方,然后赞美战争,强调爱国心,把别人推到战场上去,而自己却在后方过着逸乐生活的人。和这种人共同生活在一面旗帜之下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
杨的口气超乎嘲讽而达到了辛辣的程度,莱因哈特趣味盎然地注视对方。发现到这视线的杨赶忙净了净嗓子。
“你不一样,你常常站在阵首。恕我失言,我实在是感慨万千。”
“果然,只有这一点你认同我了。我很高兴!”
莱因哈特扬起了音乐般悦耳的笑声,然而,杨却感觉到他的表情突然显得透明了许多。
“我有一个朋友。当我们发誓要把宇宙拿到手中的同时也这样宣誓过——绝不学大贵族们卑劣的行径,一定要站在阵首作战,赢得胜利……”
莱因哈特虽然没有说出名字,可是,杨却可以推测出来,那个朋友就是帮他从暗杀者手中抢回一条命而牺牲了自己的齐格飞·吉尔菲艾斯。
“我原打算随时随地都可以为那个朋友牺牲。”
莱因哈特一边用白晰的手指头把落在额前的华丽金发往上拨一边说道。或许他把杨看作是钢琴上的键盘,演奏着他所钟情的乐曲。
“然而,事实上牺牲的总是他,我一直习惯性地这样依赖他,结果,连他的生命都为我丢掉了……”
苍冰色的瞳孔反射着灯光,他下了断言。
“如果那个朋友还活着,我现在面对的应该不是活着的你,而是你的尸体。”
杨没有回答。因为他知道金发的年轻人不需要他的回答。
莱因哈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转移话题,他似乎想把心拉回到现实世界来。
“刚才我从占领你们首都的我军指挥官那儿接到报告。大概是你的上司宇宙舰队司令长官发表了宣告,内容是说,军部的责任都由他一人担起,希望不要再问罪他人。”
杨不禁动容了。
“这的确像是比克古司令长官所说的话。不过,我恳求阁下,请您拒绝他这个请求。让长官一人担起责任就显得我们这些下面的人太过没用了。”
“杨元帅,我不是一个复仇者。或许对帝国的门阀贵族们而言,我矢志不忘报仇,但是,我认为你们跟我是互争长短的敌人。在现阶段逮捕敌人的军事最高负责人统合作战本部长下狱是不得已的事,不过战火熄灭之后,再为没意义的事情流血就不是我们喜欢的了。”
莱因哈特的表情在这个时候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自傲,杨完全相信他所说的话,很自然地敬了一个礼。
“对了,如果让你重获自由之身,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对于这个问题,杨一点都不需要犹豫。
“退役。”
瞬间,莱因哈特以他那苍冰色的眼睛深深凝视着年长他九岁的黑发青年,他以没来由的体谅心情点点头。
会面结束了。
在回自己的旗舰休伯利安途中,杨忍不住沉思着,莱因哈特对民主共和政体的指责是不是太过尖锐了?
“依自己的自由意志贬低自己本身价值和逃避责任的制度及精神的政体……”
地表上最硬的炭结晶体——钻石的形成需要巨大长期的地质压力。同样的,要孕育人类的精神中最宝贵的东西——互助互爱、团结一致地对抗极权及暴政、不断进取、希求自由和解放的精神,强大敌对势力的威胁也是不可或缺的条件吧?适合“自由”的环境只会使自由堕落!
杨不懂,世界上有太多事情不是以他的智慧所能断定的。将来会不会出现有明快解答的日子到来呢?
Ⅲ
踏上同盟首都海尼森土地的莱因哈特,接受了罗严塔尔、米达麦亚两提督及首席秘书官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的欢迎。这一天时值初夏,刺骨的雾、雨罩在皮肤上,年轻人华丽的金发上沾满了露珠。
“莱因哈特皇帝万岁!”
五月一二日这一天,动员来护卫这位年轻独裁者的士兵本来有二○万人,但是,轮到休假的士兵们为了想看看他们忠诚及崇拜的对象一眼,纷纷跑出宿舍夹道来迎接,狂热的欢呼声仿佛要撕扯开雨、雾所罩成的薄幕。
“皇帝万岁!帝国万岁!”
以前回响着“打倒帝国”的那些自称为爱国者的叫声及反战主义者被毒打的街角,现在都充满了支持征服者的声浪。看见从地上车的窗户中挥着手的金发年轻人,士兵们的欢呼声更加高亢,狂热气氛更浓,因太过感动而泪流满脸的人数大概足以编成一个师团了。现在,在他们心中已不在乎已经有多少人为了这位他们所崇拜的年轻人而死,也不在乎今后还必将有更多的人为他而亡。
由于受到士兵们的欢迎,莱因哈特比预定的时间稍晚抵达原同盟政府的权力中心…最高评议会大楼。
莱因哈特对于此次的远征该以什么样的形式来解决,他不仅在这里汇集军方首脑们的看法,也参考了随行的行政专家们的意见。不能单纯地因为胜利了就不做改动、照原有的制度来支配,为了维持霸权,必须想出更有效率的方法来。
“管治的范围不能过度膨胀,我军的行动已经达到临界点。首先应该把全力投注到完全掌握费沙区域这件事上面,待事情底定之后,再完成支配同盟的工作。”
“目前,我们随时随地可以自费沙,伊谢尔伦两回廊进攻同盟领地。只要能确保这个军事方面的支配权,就不必拘泥于形式上的统治权了。”
“而且,士兵们都希望在打了胜仗之后赶快回国去。长期的占领会加深他们的思乡情绪,可能会引起他们对罗严克拉姆公爵的不满。”
“用强权支配二二○亿个对帝政充满敌意的人民并没有什么效率,再加上同盟的财政及经济已经濒临崩溃。如果要将这些问题一并承揽下来,对才在这两年因改革而较为健全的帝国财政是一项新的负担,恐怕不太理想。”
归纳了这些意见之后,奥贝斯坦向莱因哈特提出报告。
“大多数的意见显示,现在使同盟在形式上完全灭亡,并且置其于帝国的直接支配下为期尚早。我个人也赞同此一说法。”
义眼总参谋长也陈述了自己的意见。
“但是,我认为应同时采取使同盟的财政更形恶化的处置。因为军事支出急速锐减之后,财政应该会走向健全,所以没有必要使他们成为第二个费沙。”
“当然。”
莱因哈特把报告书丢在桌上。这张桌子是历代同盟最高评议会议长所使用的,是拟定对抗帝国的政战策略的历史证人……
※ ※ ※
五月二十五日,双方签订“巴拉特和约”。莱因哈特将完全并吞自由行星同盟领土一事延后,决定在市民的武装抵抗尚未成形之前,尽速返回帝国本土。但是,那当然是在获得了相当的利益之后。就算莱因哈特再怎么拘泥于完全征服的形式,看过和约的条文之后,他大概也很难不满足了。“巴拉特和约”的内容大致是这样的:
一、银河帝国同意自由行星同盟继续保有名称及主权。
二、同盟国把干达尔星系及位于两回廊出口周边的两个星系割让给帝国。
三、同盟同意帝国的军舰及民间船只在同盟领土之内自由航行。
四、同盟每年必须支付帝国一兆五○○○亿帝国马克作为安全保障税。
五、同盟可以保有象征主权的军备,但必须放弃保有宇宙战舰及母舰的权利。此外,同盟在建设、修改军事设施之前,必须和帝国取得协议。
六、同盟制定新的国内法规,禁止任何以妨碍和帝国友好及协调为目的的活动。
七、帝国在同盟首都海尼森设最高等办事处,并享有驻留警备军队的特权。高等事务官代理帝国主权者(皇帝)和同盟政府折冲、协议、并且具有旁听同盟政府各项会议的资格……
第八条以下的条文则让双方确认了同盟已隶属帝国领土的事实。
同盟元首优布·特留尼西特在帝国军士兵的重重包围下完成签名、盖章的工作,然后宣称自己担起战败的责任,引咎辞职。议长退职,而国防委员长爱朗兹则因心力交瘁,成了半个废人,躺在病床上,苍白着脸的众阁僚人员于是要求特留尼西特的政敌,前财政委员长姜·列贝罗代理元首之职。
列贝罗一方面为事态的严重性所恼,不过,最后还是答应了众人所求。然而,在和约的条文对外公开,列贝罗的朋友荷旺·路易看过之后如此说道:“就像脖子上套了绳索,只有脚尖还勉强触到地面上。列贝罗的日子也不好过了。”
没有像他这么冷静,又不擅于极端的表现方式的其他高官们都涌出了悲愤的泪水。两世纪半之前,亚雷·海尼森等人披荆斩棘,完成充满苦难险阻的一万光年逃脱之行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看看今天同盟所受到的屈辱?而且是由国民的代表带头做的决定!
于是,卸任的特留尼西特便如人们所想像中的一般逃之夭夭了,市民的愤怒及憎恶遂从莱因哈特身上转而针对接受屈辱条件的特留尼西特。
※ ※ ※
莱因哈特是在和约签订之后的第二天,也就是五月二六日从首席秘书官希尔德口中知道了特留尼西特要求会面的事情,当他听到“会呼吸的肮脏”的前议长的名字时,白晰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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