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魂





  “在南沟?” 
  “不,在老虎窝。” 
  老牟很吃惊:“南沟不是住的好好的吗?” 
  “还好?”赵前仰头看房梁上结满灰尘的蜘蛛网,说:“好咋让胡子给砸了窑?” 
  赵前穷怕了,对财产深怀渴望,他不满足于种地收租,日夜盘算不休:将来在小街开商号准有赚头。他是想到就做的人,不露声色地在小镇买了块地皮。作为代价,卖掉了西沟的零星耕地,租地十一年的李三子全家瞬间就没了生计,哭哭啼啼找上门来。赵东家并不怜悯,却装出很无奈的样子说:“去年的收成不好,家里等着吃饭的人多啊,俺也难哪。”毕竟不是只身闯关东的毛头小伙子了,历练使他游刃有余,接人待物上有些章法。尽管内心厌烦,还是好言安抚,并将北沟的两垧坡地租给了李三子,地租和西沟的河滩地同价,年租两石小米。李三子和女人深感失望,又不得不表达了感激之情。 
  李三子不满,一出门就恨恨地骂:“妈了个臭屄,笑面虎!” 
  骂声传到了赵东家的耳里,愈发笑得从容不迫,他可不想和李三子一般见识。就整个老虎窝而言,赵东家获取的赞誉远多于诋毁,个别人的不满没有共鸣。 
  刚种完地,牟先生就召集起老虎窝镇各户,商议新建土围子。老牟现在的官名是村长了,村长当然也是官,当然有权利行使公务。老牟号召说:有钱出钱,没钱出力。插起招军旗,就有送粮人。赵东家开口就捐出纹银五十两,相当于整个工程的三成费用,牟先生和佟大麻子等六家商户各捐了五两,其余所需费用由全村百十户人家均摊,小门小户的人家心里嘀咕:咱也不怕抢啊。抱怨之声暗暗涌动,老牟便和赵前商议,赵东家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哪有自个儿情愿出血的?” 
  从场面上看,老虎窝确实一呼百应,人们仰牟赵之鼻息,不敢不遵。老牟是总管,木匠佟大麻子领工,马二毛的老婆带几个老娘们儿负责做饭。从夏忙到冬,蔚为壮观的土围子才告落成。土围墙石头地基,草辫子裹黄泥垒墙,厚两丈七高两丈一尺,围子四角各设炮台一座,内置抬枪火炮。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留城门洞一处,楸子木大门。为防止胡子爬墙,外墙根儿堆满了柳树茅子和蒺藜,还在东西城墙间拉挂铁丝,上面悬挂白纱灯笼,夜幕降临时,着人来回拉动。灯笼缓缓移动,照亮了老虎窝的夜晚,给了居民们无与伦比的安全感。因公务繁忙,胡知县没能来老虎窝参加围城落成典礼,老牟等人深以为遗憾,但是胡知县对老虎窝的壮举赞赏有加,特地题写了牌匾,派人专程送来。上书:威虎寨。老虎窝免不得披红挂绿,吹吹打打,极为隆重地将之高悬于南门之上。如此一来,安城县各村掀起了筹备筑墙的热潮,一时间来观摩的人士络绎不绝,老牟等人迎来送往,忙得团团转。   
  第五章(5)   
  老虎窝的风光只是昙花一现。有消息传来,说南边闹事了,大清的江山要完了,领头的叫啥孙中山的革命党。题写匾额的胡知县躲得无影无踪,人们以错综复杂的心情观望着议论着。进了腊月,县城来了新的县官,是奉天军政府派来的。新县令召集各乡士绅说:“革命成功了,以后不兴叫官称,啥知县不知县的。叫名字就行了,兄弟姓林名森。”林森的新政从剪发开始,他说:辫发乃满清迫汉悉从腥膻之恶俗。还说按关东大都督蓝天蔚的指令,剪发实乃第一要务,谁不剪辫子谁就别走出县城。原来县衙门首的黄龙旗早被撕成了布条,李 
  哨官等人用来打了绑腿。老牟见面打招呼,李哨官纠正他道:“没有哨官了,叫兄弟队长吧。”城里体面人都是短发了,老牟也剪掉了辫子,光头怪物似的回了老虎窝,同时带回县政府的告示。告示云: 
  我祖我宗,本无辫发,满人凌虐,肆其残杀。勒蓄豚尾,时三百年。下侪狗彘,腾笑咎国,即在内地,亦多不便。累赘污浊,油垢满肩。今我中华,次第光复,所有发辫,除去宜速。父老兄弟,请莫狐疑,剪除净尽,正此时期。况乎满廷,亦知其恶,曾下伪谕,劝人剃却。何恩何爱,尚拖此尾?半人半畜,何得为美?奴隶性根,最不足取,大同主义,原属善举。切莫观望,切勿因循,听我良言,咸与维新。 
  在疑惑之中,老少爷们把目光齐齐地盯在赵东家的后脑勺上。赵前思谋了一晚,作出两个决定:一是吩咐老婆给玫瑰、冰花放足,面对金氏的讶疑,说找不到婆家就不找吧;二是吆唤剃头匠上门,剪断了自己的辫子。老虎窝汉子们这才疑虑着剪了辫子,但都觉得脑后直冒凉气,后背空荡荡的,连走路都觉得不自在。马二毛解开辫子,披头散发地来找东家:“俺不剪,这样总成吧?” 
  赵东家哈哈一笑:“瞅你那个熊样!” 
  “七九河开,八九雁来,”老虎窝再次从冰雪中走出来。大雁和白鹤鼓动着湿润的南风,用清亮的歌喉欢唱北上,赵前的心也像花蕾似的酥软了。当气势不凡的土围子环绕老虎窝的时候,当各家轮流打更的木梆子响起来的时候,当朗朗的红日照耀袅袅炊烟的时候,赵东家就认定自己很了不起。他承认自己是幸运的,可是他老是做梦,梦里面全是从前的苦日子,这使得他心虚气短,老是没来由地担心家产,担心某一天吃不上饭。但是在农户面前,他赵东家还是信心十足的,他会冲着田间劳作的庄稼汉子施以微笑,极其亲热地嘱咐道:“好好弄啊。”有人背后骂他笑面虎是有道理的,挨骂又能怎样?他赵前大度着呢,他正雄心勃勃地实施预定计划,走着瞧吧,好事情在前面等他呢。 
  盖房子需要正经八本地筹划,赵前跑了海莲、安城县观摩,反复权衡再三后,新宅院的设计才算有了模样。自然要请老牟参谋参谋,老牟却不谈正题,却说:“阔财主,你换个银的吧。”赵前愣了下才搞清楚,原来老牟让他换个银质的水烟壶。赵前莞尔一笑,说还换啥换?明天就改抽洋烟卷儿。 
  材料准备很是重要,赵前采买的是王德发砖窑的产品,青砖黑瓦。见了堆积如山的房料,赵金氏才知道男人的打算,她简直要晕过去了,说:“老天,够住就得了呗,你钱多烧的咋的?”女人觉得,三进大院套二十六间房子的计划实在太离谱了。赵前认为老婆鼠目寸光,叼着“粉刀”牌洋烟卷儿,一边吐着烟圈一边训斥道:真是头发长见识短!男人还说,房子多不咬手,谁知道以后开不开粉坊、油榨、烧锅?你生他个十男八女的,还有子子孙孙呢?哪个不等着房子住? 
  金氏闻言心服口服,连忙自责说:“俺妇道人家,看不了那么远的。” 
  新的赵家大院隆重开工了。老虎窝的老少爷们乐意帮忙,单就是饭菜就足够吸引人的,猪肉炖粉条高粱米豆干饭,管够造! 
  新的赵家大院屹立在老虎窝东北角,确实非同凡响。宅院外头是一圈高大的青砖墙,正南居中是朱红色的大门楼,进了大门迎面是一幢花墙,花墙上是一巨大的“福”字。绕过花墙的左右便是平整的青砖甬路,前院正面是清堂瓦舍的五间正房,这五间房是整个大院的主建筑,举架高于其他房子,甬道边和正房窗前有花池栽花种草。正房是石头打坐的青砖墙,房梁及门窗采用了清一色的好松木材料。赵家大院房子的窗户与众不同,花格窗宽大分为上下两扇,这上下窗扇都能够摘下来,便于夏季通风和维修,格子窗的外头糊着油浸毛头纸,下扇花格窗中央镶嵌着一大块玻璃,因采光较好,屋子里显得格外亮堂。前院左右两侧是厢房各四间,赵东家打算东厢房做灶房,西厢房拟留做给客人或者孩子大了住。中院是伙计们住的地方,相当宽敞,停放十挂大车绰绰有余。正房也是五间,伙计和短工在此居住,伙计们做饭吃饭的伙房和饭堂都在此处。这里的东西厢房各是四间,东侧是马厩和存放杂货的仓库,西厢则放些农具、马具、磨具之类的东西,靠西墙的北角是厕所,紧邻则是一处猪圈。在土城墙和大院之间专门留下了胡同,主要的作用是大车道,以便粮草车马能够出入中院。从中院出来顺着胡同再向里走,还有一处大门,这个院子是后院也是粮库,共有四个粮囤和两个苞米楼子⑥,收来的地租存放于此,紧靠着北城墙,整齐地垛着几个柴禾垛。   
  第五章(6)   
  赵东家十分欣赏自己的杰作,突兀挺立的大院套仿佛气宇轩昂的城堡,雄踞于老虎窝小镇。他常沿着院墙徜徉品味,喜欢深宅大院的威仪,自感不负老虎窝的威名。赵前的机深鲜人能及,思虑很是周全。前中后三个院套构成了相互呼应的整体,但这三个院子又是相对独立的,既联系相通又互不干扰。前院正房中央留了一处小门,由此可以通往中院,而中院的房子中间也留有小门,平时小门都锁着,需要的时候,主人可以很方便地进出。值得一提的是东侧走大车的胡同,看似简单实则深思熟虑。别看东城墙以下都是赵家的宅院,可如果完全圈到自己院子里来,马车出入就十分困难,而且东城墙遮挡了阳光。更主要的是,赵东家为东北角的炮台留出了通道,要是遇上胡子围城打仗,兵慌马乱的不会在自家院里闹腾。俗话说炕热屋子暖,冬天烧炕取暖是个大问题。赵东家觉得,伙计们住的屋子不宜使用炭火盆,就安排砌了道火墙,于进门处搭建了地炉子,屋子空地上砌一道四尺来高的空心墙。地炉子生火,烟火经火墙走顺烟筒排出,伙计们的屋里就暖和多了。前院正房是赵前夫妇起居的地方,除了烧炕以外,还设有“洋炉子”。说起“洋炉子”还是前年冬去德合隆时看到的,见赵前喜欢,戴先生索性买了个送他。洋炉子虽是铁铸,样子却不失精巧,炉火燃烧会发出呼呼的响声,连炉盖都烧得通红。 
  赵金氏又要临产,算算日子,几乎和侄媳妇同时。赵成运媳妇生的是第二胎,头一胎“七天疯”没立住,而赵金氏的肚皮歇了整二年。两个女人重整旗鼓,既充满期待又忐忑不安。快临盆的时候,赵金氏打发人去西沟把王二虎领来。王宝林生得虎头虎脑,很讨大家的喜欢。他来赵家具有象征意味,为的是给婶子送点儿喜气。贪玩加上好吃好喝的撑着,二虎天天夜里尿炕。赵金氏乐得把尿得圈套圈的褥子拿出来晾晒,仿佛值得炫耀的旗帜。王宝林羞愧难当,玫瑰姐姐和冰花都叫他“尿炕精”,连咿呀学语中的三丫头赵百合也笑嘻嘻的。太刺激人了,赵家的女孩子们齐喊:王二虎尿炕精,屁股蛋子热腾腾……王宝林不甘示弱,跺脚大叫:你大嫂,上南园,摘豆角。 
  一筐豆角没摘了,肚子疼,往家跑,掀炕席,铺垫草,一下养个大胖小,都比丫头好,你说好不好?” 
  “好!太好了!”孩子们回头一看是赵前,正笑吟吟地望着他们。赵前还称赞说:“瞅瞅,到底是带把儿的! 
  马二毛的媳妇弄来了偏方,煎服猪吹巴,专治小孩尿炕。王宝林不再尿炕了,赵金氏也终于产下了男孩。这是迟到的快慰,这是长舒一口气的轻松,老金太太扬眉吐气,语气严厉地督促二毛子媳妇卢氏烧水做饭。二毛子给赵家赶车,但媳妇并不是赵家的雇工,她是特意来帮忙的。老太太决定亲自伺候女儿的月子,颐指气使地训斥二毛子媳妇:“你咋总毛手毛脚的?” 
  隔了一天,赵成运媳妇也生了个儿子,实在是双喜临门,赵前不禁喜形于色。伏天辣辣的阳光将窗户纸儿烤得焦黄,蜜蜂和苍蝇快活地从敞开的窗口飞进飞出,赵前盘腿坐炕,眯缝起眼睛,听小儿的哭闹,他感觉这是世间最动听的音乐。趿拉鞋出去,前院新移栽的刺玫开得粉红一片,田间地头绿肥发酵的气息随风而来。他说:“满月时摆上几桌!” 
  豪雨如注,赵家办酒席的打算被冲得一干二净。赵前对老婆说:“二虎不尿炕了,老天爷咋尿个没完了?”话音未落,一个闪亮的霹雳响起,闪电照得赵金氏的乳房和脸蛋一派青绿,根本来不及做出惊悸的表情。巨雷震得男人耳朵嗡嗡直响,好久他才听见儿子的哭声。赵金氏赶紧去奶孩子,说:“别瞎说,老天长眼啊!” 
  房后的大杨树被雷击成两半,叫人毛骨悚然。肆虐的洪水漫过柳津河,漫进了苞米地,淹没了豆子地,庄稼地正一块一块地坍塌。闪电光里,河水显现出气吞山河的气概,载着一堆堆混黄蓬松的泡沫急速推进,水面上漂浮着土豆秧高粱秸秆以及树木,还有死猪死狗。土围子的东北方是河套的转弯处,眼看着河水漫堤,涌入东门,土墙开始出现裂缝。聚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