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魂





,哈尔滨市内大小教堂同时敲响钟声,惊飞了鸽群。战云笼罩,节日里人们还是露出了难得的笑容,驻哈的各国使节和侨民都在祈祷,无比虔诚地祈愿天主消灾赐福。教徒们呈阶梯形整齐地排列于江堤上,唱诗班队伍由高亢的女声领唱,优美的合声如江潮涌动,奇妙的旋律直上云霄,他们将所有的赞美都献给圣父、圣母和圣婴。鸽群带着哨音盘旋于岁暮的天宇上,给惊悸的日子平添了些许生气,忧郁的心情暂时得到宽慰,紧张的空气得以松弛,仿佛炮火硝烟不会来打扰一样。 
  哈尔滨事关苏联权益,日本方面不得不谨慎对待,但战争还是在一步步迫近。日军主力多门师团沿北满铁路进逼,在双城堡一线与暂编第一旅冯占海部、二十二旅李杜部发生接触。1932年1月27日,日军发动猛攻,哈尔滨保卫战由此打响。这一天是农历腊月二十四,王宝林和他的七十七团正驻扎在牡丹江东铁岭河。 
  对王团长来说,春节本该是和平的,而和平却是那样的可望不可及。他是个新郎官,仅仅两个月前,刚刚结婚。夫人张惠芬原来是牡丹江女中的教员,文静可人的女先生。两年前,王宝林在绥芬河前线与苏军作战,腿部负伤,来牡丹江住院治疗。那天在劳军慰问的人群里,王宝林一眼就发现了她,带领学生来慰问的女教师。女教师叫张惠芬。张惠芬的眼睛太吸引他了,那双单凤眼简直就是诱惑的深渊。王宝林自认为,很久以来等待的就是她。张惠芬落落大方,那静静的笑容,宛如深秋一株耀眼的红枫树,婆娑着无尽的芳华。身为军人的王宝林,求爱的方式与众不同,既然喜欢就不会遮掩,打听好张惠芬所在的学校,将自己打扮一番,借了匹马就去了。他毫不犹豫地去敲张惠芬宿舍的门,口里喊声报告,立正敬礼。张惠芬惊呆了,继而愠怒地说:“你怎么像山大王似的?”王宝林挺胸答曰:“报告,请你去做压寨夫人。”王宝林本来想幽默一下,结果却适得其反。张惠芬恼了,对方的举动与心目中的浪漫相距甚远,她觉得太过卤莽。蛮横如此,霸道如此,毫无文雅可言。王宝林接连碰壁之后,便落入俗套,托人保媒,仍遭婉拒。虽如此,王宝林信心不减,不管不顾地频频登门,大有纠缠不休的嫌疑。人生确实存在许多选择,往往有些选择决定一生,选择了一时,实际上就选择了一世。张惠芬举棋不定,一方面被王宝林的英武果敢所打动,一方面又不满他的粗糙无礼。男人气十足的王宝林无疑是有魅力的,可她不想轻易就范,或者说想考验考验,起码要吊一吊他的胃口。张惠芬的犹豫摇摆,注定了爱情之路是曲折的。王宝林习惯于快刀斩乱麻,忽略过程只求结果,而女人却偏偏看重过程,爱玩欲擒故纵的把戏。几番下来,王宝林感到苦恼,却无计可施。时隔不久,他奉命调吉林驻军任职,起初通过几封信,思慕之情渐渐降温,后来事情就搁下了。   
  第二十章(3)   
  世事难测,王宝林再次来到牡丹江。他在来时的路上就想好了,再去见见她。由于太过渴望,反而使他对爱情不敢奢望,设想了几种物是人非的结果,比如说已为人妇,比如芳踪难觅。他暗暗宽慰自己,天涯何处无芳草。他终归去找了,至于为何要去找,只能用身不由己的字眼来解释。张惠芬惊讶极了,怔怔地看着他,心中翻江倒海,随即转过身去,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花。张惠芬明白,这才是真正的爱情。有股力量长驱直入,撞开了心扉,后又浸渍她的全身。原来她一直在等他,在等他的笑容,在等他的声音。 
  这回轮到王宝林惊讶了,他说:“兵慌马乱的年月,你还敢嫁给当兵的?” 
  张惠芬说:“敢恨敢爱,才是个男人!我跟定你了。” 
  相识极其偶然,可爱情并不偶然,命运也不偶然。在战乱的岁月里,爱情像煮沸的水一样,终于释放了热烈,又如同火柴划过磷面,霎地升腾起火花来。英雄气概和柔媚之姿相得益彰,强烈吸引,两人闪电般地结婚了。黑暗中,张惠芬沉浸在那浓烈的男人气息里,丈夫的脸由于贴近而显得虚幻蓬大。他的大手落到她额头时,是那样温热而柔软。那双手终于摆脱了迟疑,轻轻地摩挲她的周身,女人感觉一股酸麻的热流从鼻尖涌过,潮湿的水气溢满了眼眶。初夜的感觉如此新奇,蒙上了一层神秘的情调,世界俨如空谷一样宁静,灵魂在持续不断地蜂鸣,仿佛窗外的哨兵不曾存在。 
  增援哈尔滨的电报来了,王宝林无暇做更多的考虑。这是他们的诀别,他没想到,只有在来世才能和爱妻相会。从此之后,他将无数次梦到她临别前的那一眼,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哀怨,痛苦,充满了依依不舍。分别注定不可挽回了,生死离别给短暂的爱情之花渲染上凄美的色彩。张惠芬早已想到了这一天的到来,只是这一天来得太快,太突然了。即便是王宝林,也不全了解自己的女人,不知道她有多么坚强。张惠芬没有阻拦丈夫,她把一切的不情愿、悲伤和苦难,都独自承担下来,全夹在那一滴滴泪水里,最后被她毅然决然拭掉了。 
  匆忙间,王宝林留下一封信,对爱妻说:“我要是回不来,你就拿这个去老虎窝吧。” 
  王宝林又觉得不放心,在信封的背面勾勒了老虎窝简图,标明家的道路和方位。他在为爱妻牵肠挂肚,担心她迷路,担心她怕生,隐隐间还有许多许多担心,一时堵在心口。这份心情难以说清,更何况根本就没有时间去说。王宝林走了,一步三回头,他把心留给了爱妻,也把爱妻的心带向了远方。 
  七十七团星夜驰援,大年三十赶到哈尔滨南顾乡屯,即刻加入二十二旅赵毅部的战斗序列。行装匍卸,王团长指挥连夜抢筑工事。年根底下天寒地冻,风像刀子样锐利,无情地切割人的前额脸颊。想挖掘开地面是根本不可能的,一镐头下去震的手臂发麻,而地上只是一个白点,酷寒之下,室外的一切都硬如岩石。士兵们使用了他们所能找到的东西,用树木门板稻草混合着堆积起厚厚的雪墙,蔚为壮观的雪堆小山样地堆积在桥头路边,在上面浇上水,转眼间工事便牢固如钢筋混凝土。严寒像大衣一样围拢过来,士兵们默不出声地跑来跑去,他们宁愿活动着也不想停下来。冬日的天黑得早,越来越浓重的暮霭里疏星寂寥,借着微弱的光线能看见空气中白蒙蒙的冷雾弥漫。王团长彻夜不眠,寒冷打透了裤腿,寒气像涨水似的一点一点的爬了上来,后背冷飕飕的,感觉连眼睫毛都要冻得粘连在一起了。 
  天刚放亮,日军的飞机盘旋而至,铺天盖地的炮弹倾泻在阵地上。地动山摇之中,王宝林咬牙对身边的司号兵说:“传我的话,谁跑就枪毙谁。”巨大的爆炸声粗暴地打断了王团长的决心,轰鸣击穿耳膜,不断扬起雪粉雪屑又不断洒落,白雪埋葬了殷红的鲜血和残肢断臂。日军的冲锋是疯狂的,不计伤亡的,像黄色的潮水拍击堤岸。装甲车蒸汽缭绕状地挟云带雾,轰隆轰隆的横冲直撞。日本兵对阻拦不屑一顾,他们想不到会遭到如此顽强的抵抗。炮击越来越凶猛了,村庄被炮火焚毁了,呼啦啦的烈焰吞噬了一间又一间的民宅,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焦煳气息;滚滚的浓烟翻卷,一处又一处的柴禾垛燃烧着,临近的雪被烤成了污水。装备低劣的七十七团苦撑了一昼夜,敌人凭借飞机大炮支持突破了防线。王宝林仰天长叹,哈尔滨失守在所难免了,他下令撤退。 
  正月初二的太阳升起来了,王团长他们满身血冰,互相搀扶着走过街头。他的手指僵硬,而心痉挛不已,他的团只剩下三十一个人了。拖着沉重的步履,王团长使劲儿地计算着,这一次他又失散了五百二十六个兄弟。道里区是哈尔滨的繁华地段,男女老幼于路边送别,人们默默地送上一杯开水,用最实际的温暖来表达敬意。中央大街一带,是白俄的聚集区,白俄妇女不断地拦住他们,往手里塞吃的东西,还有手套帽子。一个身材高大的白俄女孩跑来,解下了自己的围巾系在了王宝林的脖子上,然后在他的脸颊上留下温热的一吻。鲜艳的围巾让王宝林想起了留在牡丹江的女人。暖过身来的弟兄们全都失声痛哭,王宝林粗鲁地大吼:“哭个屁?老子还没死呢,咱接着干!” 
  孑然一人的王宝林出现在沈阳城外的时候,已经是这年的三月。在这以前,他先是投奔了冯占海部队,冯部屡战屡败,被日军逼往国境线,最后逃往苏联。王宝林不想去苏联,不敢回安城县,更不敢回牡丹江,在哈尔滨躲藏数日。靠着朋友的资助,只身南下,悄悄住进了城北王家大车店。刚一进门,就认出了店主王静文。王宝林想起来了:他来过这里,大概是在民国十年的腊月,他随赵前来奉天在此处住过。十年之后,王静文显得老迈迟钝,这和心目中那高大爽朗的形象相差甚远,可能是小时候的眼光是仰视吧,想到这里,王宝林顿觉时光的可怕。   
  第二十章(4)   
  大车店充溢着浓烈的烟草气息和脚臭味,王宝林走出门外,抱着胳膊立在房檐下,饶有兴致地四处打量。王家店门前是一条土路,东头路当腰有一个大泥坑,经行人车马践踏,满是稀溜溜的泥浆,像脏乎乎的大酱缸。这时,有人拍了他一下:“这位大哥,借个洋火。” 
  “哧——”点烟袋的人正是王静文,店家找客人借火纯粹没话找话。王宝林再次端详王掌柜的,脸上挂着两只肥厚而松弛的眼袋,他周身环绕着酒精的气息。王掌柜的将火柴杆晃 
  了晃熄灭了火苗,漫不经心地看火柴杆上的青烟袅袅散去,他突然说:“我咋看你都不像干活的人,嘿嘿。” 
  王宝林吓了一跳,随即笑了笑:“大叔,那你说俺是干啥的?”说“俺”字时王宝林音咬的挺地道。 
  “你是这个的?”王掌柜狡黠眯缝起一只眼,浮肿样的眼袋愈加夸张地突出,手指比了比做出了扣动扳机的射击动作。 
  “呵呵,”王宝林微微一笑,未置可否。 
  “五更鼓角声悲壮,”王掌柜的忽然变得像个学究,吟咏拌着酒气拂面而来。微笑如水底气泡般浮上了王宝林的面容,他克制住内心激动,随声应答道:“三峡星河影动摇。”临来沈阳时,朋友交代了他这两句暗号,王宝林不由得大笑:“都啥时候了,还扯这个?真酸。”而此时此刻,这两句唐诗带给王宝林的是别样的温暖。 
  “我知道你是谁了。”那人口气极为肯定。 
  “我早就知道你是谁!”王宝林像是开玩笑地说:“大叔,你是个大酒包!” 
  “呦嗬?” 
  “你忘了你家原来的对联?——万里高风追管鲍,千秋义气羡陈雷。” 
  “对对,横批是善待四方”,王掌柜笑微微地点头,似乎在追溯过去了岁月:“不错,我家大车店是用过。”他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说:“大兄弟还没吃饭吧?跟我来。”两人说说笑笑的进了偏院。刚跨进门槛,猛听王静文喊:“来人!接客。”谁想话音未落,从两厢窜出七八个精壮的汉子,三下五除二把王宝林绑进了小黑屋子里。有人踢了王宝林一脚厉声呵斥:“你打哪疙瘩来?来干啥?快说实话,免得受苦!” 
  “我来找‘老北风’!” 
  “你他妈的是那一绺的?” 
  “我是‘老北风’的朋友,有要事相告。”王宝林一口咬定。 
  这时从外面走进来一个人,身材中等却很壮实,梳着有些特殊的中分头,反复端详之后说:“‘老北风’不在,有事告诉我吧。” 
  王宝林见状只好说:“我听街头传说‘老北风’带兵打进了黑山、台安县城,就来投奔他抗日,朋友……” 
  “原来是自个人了,”那人慌忙叫人松绑,还不住地道歉:“兄弟呀,实在对不起呀。” 
  夜黑风高,王家大车店里不见了骡马大车,八方来客集聚于此。夜深人静,甚至狗叫声都听不到了,更无人走动。虽说封住了西路口就守住了村庄,但小心谨慎的王静文还是在院墙四周设置了岗哨,并且在村外大榆树上头也安排了眼线。窗户纸儿呼哒呼哒地鼓动着,屋里暖意融融,灯火如昼,南北两长趟的大炕烧得热乎乎的,地炉子上的茶壶烧得呼呼作响。两边的炕上面坐满了逃兵、短工、庄稼汉,这里正秘密举行沈阳地区抗日组织负责人会议。群情振奋,七嘴八舌,最后有一位四十来岁的汉子站起来,他就是行走江湖的“老北风”吴兴周。老吴端着长长的旱烟杆说:“诸位说的都在理,我看都中,”老吴开了口,全场变得鸦雀无声,他的嗓门并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