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魂
赵成和止住了啜泣,好半天都没嗫嚅出谢意。“就选土木工程专业吧,”他听见野田说:“战争迟早会结束的。”
赵成和如愿以偿地考入了新京工业大学。这消息震动了老虎窝,县教育局派专人送来了录取通知书,由此惊动了村公所。为了笼络大户,也为着警察署甘署长的面子好看,村长李阳卜特赠一对银盾,以资祝贺。
入学报到那天是农历二月初五,也就是1942年2月的最后一天,赵成和肩扛行李卷走进了校门。天空飘着小雪,将街道房屋染成一片纯白,行李卷压得他肩膀歪斜,走得满头大汗。以前新京工业大学不招收“满洲学员”,该校以日本学生居多,不少人是从本土招来的,因而学校的条件待遇不错,吃饭不花钱,发书发本还发军呢大衣和制服。在这半军事化的学校里,连被褥也是校方提供的,赵成和自带行李是多此一举了。日本人管宿舍叫做寮,男寮的临窗处有一个小书桌,大学的头一个晚上,赵成和伏在书桌上给父亲写信。信真难写啊,比写“大东亚圣战”的作文还困难。赵成和使用母语越来越困难了,写汉字时思路阻滞,行文远不及用日语来的流畅,写写就不知何从下笔了。首次写家书,他不想写得太简单,免得父亲抖着信纸说:“就写这么几个破字?还念大学呢,哼!”赵成和一边斟酌词句,一边想象着父亲的表情,眼前浮现出老头子惊讶的神色和满意的笑容。初进校园,即紧张又兴奋,满足感像夜潮样悄然上涨,又仿佛是极其温柔的雪花,无声无息轻触耳畔。他很陶醉地浸淫其中,全然没有理会同寮里的学生,此刻,三位陌生的日本同学正用奇怪的目光打量他。
第三十七章(3)
初春的傍晚来得格外早,外面的天色全黑了。雪的背景下,校园的路灯渐次亮起来,灯光泛起凌乱的光芒,男寮里玻璃窗前弥漫着奇异的清亮。窗口下的暖气很热,暖暖的气息软体动物似的缓缓蠕动。空气干燥,浮动着干涩的尘土味道,略微感觉有些口渴。有种奢侈感久久不去,赵成和很不习惯,他想起安城国高的宿舍。那时,他们都住大通铺子,冬天要靠火炉取暖。生炉子由学生轮流值日,赶上懒蛋鬼也许就忘记了生炉子,屋子里面会冷得厉害,连脸盆牙具都冻在冰碴里了。上罢晚自习回宿舍,大家冻得跺脚直嚷,急急忙忙地扒炉灰
添柴生火,越急越不好烧,搞得浓烟滚滚打眼睛。还没等铁炉子烧好,这边熄灯的铃响了,“刷”地电闸拉下了,只好咬牙钻进冰冷的被窝。有时候怕煤气中毒,还得开一会门放放烟,寒风毫不客气地涌进门来,挨着门口的学生就得忍冷受冻,不住声地打喷嚏……
想到这里,赵成和不觉笑了一笑,写下“恭祝春安”四个字,收住了笔。
“咣当,啊呀——”赵成和扭头一看,一大群日本学生破门而入,个个头缠白布带,手舞酒瓶子冲了进来。很显然,他们是高年级的学生,见赵成和呆若木鸡状,有个矮胖的家伙用肩膀猛撞他,用北海道口音吼道:“跳起来,跳起来,闹寮了!”同宿舍的三位日籍新生迟疑了一下,迅速投入狂舞之中,红地板被大皮鞋跺得咚咚山响。日本学生手执脸盆,拼命地敲打,边跳边喝酒,哈哈大笑,开心地扯起了嗓门,唱起了幕府时代的戏曲:“是酒啊,还是眼泪啊,花姬呦……只有死,才是我们的归宿,……是酒啊……”
狂欢只属于开学或者什么节日,大学里的一切都那么刻板,书桌上摆放笔墨书本有规矩,吃饭穿衣走路有规范,乱来不得。学校的食堂很大,摆放着一排排长条桌子,每个人吃饭都有固定的位置。学生伙食实行配给制,不用自己花钱,饭量固定。一开始,“满洲”学生和日本学生一个标准,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粮食日益紧张,细粮粗粮混着吃,在大米饭里掺些杂粮,日本学生抗议了,说凭什么“满洲人”也吃大米?此后“满洲生”只好分灶吃饭,同为学生待遇却有区别。校方特意将“满洲生”调整了座位,好叫他们集中去吃粗粮,吃高粱米吃地瓜土豆,“满洲生”有自知之明,忍气吞声惯了。校方设有“舍监”,专门管理吃喝拉撒睡,管理到无微不至,权力大着呢。开饭时,学生列队依次进入食堂。食堂里鸦雀无声,饭菜已经摆放好了,众人却不敢动筷。大家的目光全聚焦在“舍监”身上,等候口令。“舍监”吃饭有专门的桌子,位于正前方的讲台上,“舍监”落座学生们方可坐下。学生们必须按照“舍监”示范的样子吃饭,伸筷的频率幅度乃至咀嚼的样子,都必须一模一样,“舍监”搁筷之际才是众人饭毕之时,提前不得,也错后不得。校方的想法也许有科学道理。为了加深对咀嚼功能的认识,医务室的“技正”来做专题讲座,强调养生之道,要求细嚼慢咽,充分发挥唾液辅助消化之功效,食物咀嚼成流食方准下咽。吃饭如此,穿衣戴帽更是马虎不得,学生外出一律统一着装,分季节穿制服或外着大衣。赶上溥仪“皇帝”和日伪要员来视察或者参加集体活动,衣貌仪表的要求更加严格。学生制服都一个款式,深绿色毛料铜纽扣协和服,但领花有所区别。年级专业不同,制服的领子的颜色和标记都不一样。赵成和制服的左衣领上是铜字“Z”,右衣领缝着小小的圆标,上写“一”字,表示他的年级,而圆标的颜色用来区分专业,比如机电系则是红色。如此一来,每个学生的具体身份都一目了然。
日籍师生是新京工大的主宰,还有为数不少的“二鬼子”朝鲜人。朝鲜学生俨然以半个日本人自居,在满洲生面前趾高气扬。在相貌身材上,朝鲜人真的与日本人相似,再加上流行蓄“鼻涕”胡须,看上去与真鬼子别无二致。为了显示其优越感,朝鲜生动辄找茬耍威风,故意与满洲学生做肢体接触,然后理直气壮地大打出手。大学还特招收了少数蒙古学生,蒙古学生生性彪悍,无拘无束,野气横溢,大凡无人敢惹。有些朝鲜学生专门以欺负“满洲生”为乐,那天在食堂门口,赵成和无缘无故被二鬼子打了一记耳光,左腮肿了好几天,校园里的中国人寥若晨星,不会有人行侠仗义,连说句公道话也难。别看赵成和的日语十分娴熟,但他“满人”身份还是会被一眼认出,怯懦的眉眼和卑微的气质说明了一切。就是中国人当中,来自旅顺金州一带的“三鬼子”也显得高傲,老是觉得自己很日化,不屑与“满洲生”为伍。同寮的日籍新生不愿搭理赵成和,不到万不得已从不和他说话,他们放不下指导民族的架子。总体上说,大学里的日本人比较斯文,起码不像军警那般露骨,表面上还是挺客气的。有一次赵成和低头走路,忘记给迎面的教授鞠躬敬礼了,等他发现失礼为时已晚。教授喊住了他,问清了他的名字,恨恨地说:“如果你是日本学生,我肯定揍你!”日本人强调绝对服从,上级打下级天经地义,赵成和无话可说,但是教授挥挥手,放他走了。赵成和陷入了孤僻之中,极少有机会和中国人单独接触。有个国高时期的同学也在新京念书,读的是财务职员养成所,彼此看望了一回,见了面无话可说,四目相对搞得一点心情也没有。赵成和的生活单调死了,周而复始地出操吃饭上课读书睡觉,从宿舍到教室再到餐厅,一成不变的三角形,原先的满足感渐渐沉淀成了苦闷,压抑感越来越沉重,老是独自想着心事,他甚至觉得语言这东西没多大用处,缺少交流的日子实在乏味,也实在麻木。
第三十七章(4)
两个月后的一个周日,突然有人来请他吃饭,说咱满洲同胞聚聚,千万给个面子啊。请客同学是冶金系的,家住新京,名字叫张文放。张文放的家在“大同大街”北头的小巷里,离火车站不太远,是座青砖红瓦的二层洋楼,楼下是洁净的独家宅院,一看便知家境不凡。站在张家的二楼向南眺望,大同大街两侧高楼密布,关东司令部和关东军宪兵队大楼以及康德会馆、海上大厦、满业大厦、拓植大厦、新京特别公署、中央银行、电信电话株式会社依次铺排开来,时值正午逆光,高楼大厦的剪影巍峨错落,显得极为傲慢炫耀。如今的新京简
直说是一处大工地,到处大兴土木,建房修路。“大同大街”的西侧新辟了“顺天大街”,除了新皇宫以外,以“八大部”为主体的建筑群大部告成,黄铜制做的避雷针指向苍穹,飞垣拱脊是或绿或蓝的琉璃瓦,都在不可一世地呈展“首都”的威仪,强烈地冲击着人的视觉。转过视线向北,可以看见火车站、满铁新京支社还有大和旅馆等建筑。张家小楼的东面则是破落不堪的胡同,密密匝匝地排列了十几户人家,七高八低的烟筒口黑黝黝的指向了天空,瓦脊上的麻雀脏兮兮的,站成一排没精打采地打盹,即使火车的轰鸣声也不能惊动它们。这些人家的院子里晾晒着长短衣裳,像萎靡不振的旗帜。目光翻越房脊,能看见参差连绵的屋顶和山墙的侧影。平房区里一点也不安静,在没有火车轰鸣的间歇里,还会传来吱哑的开门响动,隐隐约约的,什么地方有人在打老婆骂孩子。
春天是苦日子,请客吃饭是件难事,即便是新京这样的“首都”。张文放的家境富足,一桌子盐水煮黄豆、素拌绿豆芽、辣白菜丝还有酸菜炒粉,绝对算得上丰盛了,更难得的是主人家居然还有酒。热蓬蓬的酒水下肚,气氛渐渐松弛下来,赵成和默默数了数,在座一共十七位“满洲”学生。后来得知,张文放的父亲是新京税捐局局长,难怪如此阔绰。酒精融入血管,学生们不再拘束了,说笑的声音大了,吵吵嚷嚷,竟然连划拳都有了,全无读书人的文雅。赵成和脸颊滚烫绯红,恐慌渐渐被蒸发了,他沉浸在一种与以往毫不相干的意境之中,他奇异地发现肉体的感觉越来越迟钝了,而精神却激奋得如炉火一般,不觉想起了国高宿舍里烧红了的炉盖子。
张文放端着酒杯站起来,冲众人微笑,许久酒桌上才平静下来,他说:“各位学友,咱学校现在就咱这几个人。”他意识到话里有漏洞,纠正道:“就咱这些满洲学友。”环视四周,又特意瞟了一眼紧闭的门窗,压底声音道:“和你们说点儿真心话吧,信着你们了,不然我就得去当思想犯。”
众人皆愕然,目光齐齐地罩住他。张文放说:“咱,咱中国五千年的历史,小日本才会说几天人话?泱泱大国竟然叫鬼子给熊住了?!”
现场一片凛然,剩下的只是粗重的呼吸声,远处隐隐传来了火车的汽笛声。意味深长的阳光洞穿了玻璃窗,窗棂把光线切割成几道倾斜的光柱,光柱里有细微的灰尘旋转翻动。张文放又像在自言自语,低下脑袋:“咱们哪能老当亡国奴呢?”他顿了一下,扬头的瞬间目光如电,闪动着难以言表的坚毅,给赵成和留下了足以铭刻终身的记忆:“我提议,咱学友都做个约定:把书念好!谁也不兴打退堂鼓,不行中途退学。家里穷也好,别人欺负也好,咱大家伙抱成一团,互相接济接济,千难万难也要学业到手。国家早早晚晚用得着咱们!”
赵成和汗流浃背了。
①戏匣子:收音机。
第三十八章(1)
朝阳探出了山岗,将霞碧部落罩在端午节的霞光之中,郭占元两脚露水地下了山。艾蒿的馥郁无所不在,艾蒿叶子放在手里面,越搓香气越浓烈。除了艾蒿,老郭还采摘了防风、柴胡等常用药材。男人在自家的屋檐、窗户上插满柳枝和菖蒲,让绿色的叶子点缀夏天的节日。
除了荆子端等少数人外,老虎窝人没谁知道端午节和屈原有啥联系,更不晓得还有龙舟
这一种玩法。“满洲国”不鼓励过端午节,但是民俗民风谁也阻挡不了。霞碧部落的男女老少,以顽强的习惯和共同的方式欢庆节日。天还没放亮,孩子们就三五成群的爬上了山,在大人的指点下采摘艾蒿,女孩子会折回刺玫、芍药和山丹花回家。吃是任何节日的主题,端午节的吃食主要是鸡蛋。男孩们兜里揣着鸡蛋,舍不得吃却四处炫耀,蛋壳细长尖锐的鸡蛋最受欢迎,孩子们用以互相顶架。
老郭将山花摆放于炕上,并将艾蒿嫩叶夹在女儿的耳朵上,期待着她睁眼那一刻的惊喜。女人也有自己的表达方式,吕氏身子笨重,手指却灵巧,用麻线扎几把小小的笤帚,挂在了女儿的脖子上。老郭的女儿有个很通俗的名字:丫蛋儿。
燕子从柳津河衔来了泥巴,在屋檐下垒起了窝。燕子窝是用泥草筑起来的,看上去那样简单粗砺,却充满朴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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