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二三炮击金门





海校学鱼雷,危险我不怕,只要有仗打,能到第一线。

三海校,我是同期中第一个放的单航,比一般人少一半时间。苏联顾
问挺看得起我,说,“达哇立士”张(张同志),在苏联,你能得很多很多卢
布。他们那儿,节约了航油,可以折成钞票奖给个人。

毕业后第一次参加海战是1955 年1 月10 日晚上在东海打“洞庭”号。

现在回想,当时年轻,胆子也确实大,暗夜、浪高,我又是单艇独雷,
换个人真不一定敢走,我楞是带一条艇闯出去了。天寒地冻,那个冷啊,别
提了,甲板上冻了手指厚的一层冰,滑得不能走人,12。7 机枪管,结满了
冰,月光下像两根白蜡一样。我胸前系一条围巾,也冻成冰疙瘩了。海浪迎
面打来,海水从脖领灌进去,一直冷到臀部、小便、两腿根,回来后,脚面
冻得像个馒头。好在月亮刚出来,能见度不错,老远就看到了“洞庭”号的
影子,我悄悄靠近它,也就是一链的距离,亲自扳的发射把,打在它的当中。
这是一条美国造,密封好,6 小时以后它才沉没。后来我们潜水员下去看,
在海底它断成了两截,不在一处。一条雷就要了几百吨的“洞庭”号一条命,
我觉得干鱼雷艇是干对了,再苦再累再冷心里也高兴。而且,有了头一回胜
仗,以后出海,心里不打休了。

1958 年8 月23 日傍晚,盼了好久的炮击开始了,我们在定台湾看不到
听得到,天边轰轰轰打闷雷一样,无数很重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对我们鱼雷
兵来讲,好比战鼓擂得心里很痒痒,还没接到出击命令哩,我就让各艇开始
暖机。鱼雷艇的发动机和喷气战斗机是一样的,润滑油必须加温到43’,才
能跑高速。个人的、参战艇的决心书、保证书送到我这里一大摞,同志们的
口号是“大炮欢迎,鱼雷送行”,准备和国民党海军拉开架式大干一场。帮
我们伪装的船老大看到我们要出去打仗都流泪,一个老汉伸出大拇指说,解
放军不简单,我活了六十几岁,还没看过军队打仗这么高高兴兴的哩,像跟


去看大戏一样。

结果23 日我们没打成,24 日傍晚接到副支队长刘建廷的命令,说敌人
逃跑了,立即出击。我马上把各艇长叫到我的指挥艇上,作一次战前交待,
其实讲的很简单,中心思想几句话,要保证做到“三不放”。第一,距离不
到不放,进入三链500 米以内再发射,谁打早了放跑了敌人,回来算账。

第二,角度不好不能打,敌向角,即我们攻击方向和敌航向构成的角
度,要呈扇面状,必须大于45°,小于100°。第三,战斗状态不稳不能发射,
艇身不能左右摇摆,要很稳很稳才成。

我们一共出动了6 条艇,一中队的184、175、103 号和二中队的180、
105、178 号。184 为指挥艇,180 为预备指挥艇。我在184 上,跑在最前边。

鱼雷艇打仗和骑兵打仗的道理是一模一样的,冲锋时,首长在前自身
引导带队冲,如果我被打掉,预备指挥艇马上自动接替指挥。所以,干鱼雷
艇指挥员最基本的要求是不怕死,而且死的可能性也确实比较大,谁叫你爱
上这一行呢,那没有办法。

18 时10 分,我们以单纵队出击接敌。记得太阳离落山还有好大一截哩,
海面微风小浪,能见度大于5 海里,是一个适宜鱼雷艇攻击的好天侯。但一
出海就遇到了麻烦,我还没有开足马力,其它5 条艇都掉了队,耳机里有人
喊“加速加不上!”我就叫184 也加速试一试,果然,一挂高速档发动机就
冒黑烟,艇速却上不去,像一台在泥地里往前拱的拖拉机。用不着检查,我
知道是海蛎子在捣乱。你大概也知道吧,鱼雷艇跑高速,艇底部必须保持光
滑清洁,最大限度减少海水的阻力,这同滑雪板越光滑越好的道理是一样的。
一般鱼雷艇只要三天不出海,艇底就会长满密密麻麻黄豆粒大小的海蛎子,
正常情况下,清除很容易,我带着艇队到海上跑一圈最高速,等于每秒二十
几米流速的海水就把还没长结实的海蛎子全部冲刷掉了。每次总参、海军来
检查装备,我的艇都是保养最好的。这一回不行喽在厦门不挪窝隐蔽待命二
十多天,艇底的海蛎子全长到墨水瓶盖那么大,趴得死死的,战士们怕到时
候艇跑不动,每天轮换潜到艇底用刮锈板刮,脊背、胳膊腿被海蛎子壳割出
一道道伤痕流血不止仍坚持干,管点用吧,但已不可能彻底弄干净了。我也
是头一回领教,海蛎子这玩艺真他妈讨厌,平常训练我敢开到55 节,现在
只能开到27 至28 节。鱼雷艇的优长就是一个高速嘛,速度上不去,对“八·二
四”海战的影响简直太大了!

出了定台湾,艇队90°左转弯,我就彻底亮相了。航路上,有一个敌占
的小岛——东碇岛,大太阳底下,我知道是要硬闯这一关的。果然,在距离

4。5 至5 海里时,东碇敌人开炮了。小高炮、速射炮打得挺欢,炮弹在我们
的前后左右炸开。紧接着,我们的岸炮开始压制射,炮弹弹道低得不能再低,
就贴着我们头顶划过,声音很响,像鸽子起飞,喀勒勒勒——很快硝烟就把
东碇岛完全遮盖住了,敌炮也哑了。现在回想,敌人方面的一个重大失策恐
怕是通信不灵,如果这时候东碇立即把我艇队出动的情报报告其料罗湾舰
队,我们突袭的计划大概会落空。而事实上,我们从东碇到料罗湾又走了近
1 小时,他的舰队仍然糊里糊余,可见敌人也乱了套了,他的情报是逐级上
报的,机械、呆板,并且东碇到金门之间,金门到海上舰队之间,肯定哪个
环节上传递不畅,导致贻误了战机。我虽然只有28 节的航速,平均每秒钟
也是10 米啊,换一个角度讲,敌人的情报传递每延误1 秒,就意味着危险
向他的舰队迫近了10 米,问题是,他整整延误了3500 秒!其实,当时我不

可能想那许多,鱼雷艇一旦出航就是离弦的箭,敌人发现也好不发现也好都
是一码事了,我们不可能再缩回去,只有横下一条心,豁出命也要把鱼雷扛
上去同他干!

18 时40 分,我的雷达在左舷30°、距离130 链处发现了从料罗湾外窜
的敌舰群,我就讲:“黄河,发现目标,准备战斗”,再说两句鼓励话。

我打仗,讲话很少,这次战斗,一共讲了不到三十句,战后,总参通
信兵部部长还专门表扬了我。平时训练,我很注意养成一种习惯一种作风,
尽量少讲话,讲一句是一句。因为指挥员不管哪一级,讲话太多下面就疲塌
了,你就没有威信了。我当参谋长、大队长,那可是绝对权威,老天下大雨,
我说今天出海,没有人敢怀疑是不是出的去,都得给我撅屁股老老实实做准
备。所谓权威,我理解,就是不讲废话,每一句话说出来都钉钉砸坑,很有
分量。由于许多同志是第一次上战场,难免有点紧张,我又下令,“各艇唱
歌”,目的是要大家安定松弛一下,在最佳状态中完成各种动作。

说来挺有趣,我们6 条艇是一边唱着《义勇军进行曲》,一边向着敌人
接近的。

60 链时,根据雷达报告的方位,我看到远处有一个灰黑的长条,开始
模糊,逐渐清楚。继而又看到好多长条。按照比例,敌舰这时看我应该只是
几个小黑点,我心里明白,他肯定还没有看到我。

30 链时,左前方突然出现两个小目标,是敌人两条小炮艇,航向与我
并行。正值黄昏,西南方偏亮,东北方略暗,我恰在亮处,他看我应该更清
楚。我着实紧张了一下,让各艇把烟幕弹准备好。但两条敌艇居然无任何反
应,我估计,我们刚打完炮,敌人可能惊魂未定,注意力都在金门那边。另
外,他们的小艇也不一定装备有雷达。我又侥幸过了一关。

距敌4-5 链时,敌人终于看到我了,打信号灯,一闪一闪和我联系。

要打招呼早就同你打了,现在还联系个屁,恕我无礼啦,率领艇队一
头就扎到敌舰堆里去了。进去没一分钟,敌人开炮,可惜晚了,“台生”、“中
海”两条舰已经没地儿躲闪了。

时间我记得很清楚,19 时25 分30 秒,我率一中队三条艇在距“台生”
号2-3 链间以敌舷角70°左右的攻击扇面上占领了齐射阵位。也就是300
米嘛,太近啦,我的整个视线里已全是敌人的这一条船了,敌水兵在甲板上
乱作一团跑来跑去、敌舰首冲起的浪花看得清清爽爽。我喊了一声“打!”5
条鱼雷嗖嗖嗖出去了,一共击中两枚,哪条艇打到的搞不清楚,我估计可能
性还是我的184 指挥艇大,因为我居中攻击,位置最好。打完,我们立即作
180°转向、脱离。刚刚转过来,就感到艇身猛烈震动,回头,先看到一个大
火球,有多大呢?整个“台生”的舷翼都成了一个大太阳,比船体还高出一
块,红里透黄,光芒耀眼。紧接着水柱从海底深处直冲上天,水柱高度,能
有船体的三、四个高,非常壮观。水柱下落后,一切浓浓的白烟又升起来了,
这时候,肉眼已看不到敌舰,它完全被烟雾盖住了。接来,可以听到烟幕中
发生连续不断的爆炸;不到5 分钟,雷达兵就报告,“台生”已从荧光屏上
消失了。我打过的几次海仗,数这条敌舰沉得最快。

“台生”是国民党的一条大型登陆舰,4000 多吨吧,当运输船用,满载,
又运上去一些伤兵,几百人总是有的。战后,我说,我作孽哟,两发鱼雷不
知要了多少人的命,反正不可能有活的。

几乎是同一时间,二中队三条艇向与“台生”一般大的“中海”发起


攻击。严格讲,二中队的战斗动作未按要求做,不够沉着准确,急于求成,
没有进行编队齐射,而是依次单艇轮流发射,大大降低了命中率,6 条鱼雷
仅命中1 条,打在“中海”的尾部,动力全部摧毁了,虽重创,但未能击沉
它。

鱼雷艇就是这么个玩艺,两条雷放完,就成了没有任何威慑力的活靶
子,战术动作只剩下一个,说好听点叫“撤”,说难听点是“逃”。我命令各
艇释放烟雾,全速撤出战区。敌人炮舰上的速射炮下雨一样追着我们打。到
了较安全海域,我叫雷达搜索观察,数来数去,一共撤出了五条。

用电台呼叫,才知道175 中弹负伤了。175 回答,它还有一台发动机,
可以自己回去。这时候天色已黑下来,海面上一片烟雾,敌人的炮越打越凶,
收拢编队已不可能,岸上又一个劲催我们速撤,于是,我下令各艇自行返航。

实际上,175 伤得很重,他报告“自己可以回去”是好意,怕连累了整
个艇队。但不管怎么说,我没有拼死回去搭救是犯了一个难以宽容的错误,
现在想起来,依然很难过,很内疚。

直到下半夜,175 仍未回来,呼叫没有反应,派炮艇去找也没找到,大
家才意识到,它凶多吉少,八成是沉没了。本来,击沉击伤各一条大家伙,
是个很大的胜仗,但全大队却没有一点喜庆气,刘建廷副支队长哭,我也哭,
许多同志都掉了泪,大家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为175 上的战友担心啊。

第二天,不知哪传出的消息,说175 负伤后,可能叫美国兵舰拖走了。

我们的心情更加沉痛,但都不相信。彭德清司令员来看望我们,他安
慰我们说:大家不要着急,照常吨饭,要相信我们自己的同志和部队。

事实证明,彭司令员说得对,175 是好样的,是咱海军的骄傲。

张逸民曾是海军的骄傲。显赫的战功为他铺设了一架步步登高的云梯,
数年间,他的职务由团而师而军,四十出点头便荣升至基地司令员。但是,
他大概也摆脱不了古来战将“操戈胜于野,放言毁于朝”的劫数,多少枪林
弹雨都闯过来了,却没能过得了“史无前例”的大风大浪这一关。他非常悲
哀地成为“运动”的殉葬品。

他没觉得太伤心,唯一的委屈是待到“问题”已所剩无几的一纸结论
发下来,此生该干的最后一件大事便是举家往干休所里搬迁了。

张逸民老人说:文化大革命中,我同林彪、“四人帮”有什么瓜葛?什
么也没有。我一拥护毛主席、共产党,二不乱搞男女关系,三不贪污受贿,
想想牺牲的战友,心里也就坦然了。那些年,我总有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
一旦解脱,还回鱼雷艇,干艇长,我的身体棒啊,六十岁上艇,我也敢同年
轻小伙赛一赛!

陆其明老人说:张逸民是英模人物,“文革”中,谁都想利用他,这就
使他“偏航”“搁浅”带有某种必然性。那时,我去看他,他很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