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2-红顶商人





,亲如手足,那就比伺候脾气大得出名的左宗棠,痛快多了。

    现在听何都司一说,憬然有悟,左宗棠之对蒋益澧,不可能象何桂清之对王有龄那样,提携唯恐不力。一省的巡抚毕竟是个非同小可的职位,除非曾国荃另有适当的安排,蒋益澧本身够格,而左宗棠又肯格外力保,看来浙江巡抚的大印,不会落在蒋益澧手里。

    既然如此,唯有死心塌地专走左宗棠这条路子了。

    半夜起身,黎明上路。十八里山道,走了三个钟头才到。

    左宗棠的行辕,设在一座关帝庙里。虽是戎马倥偬之际,他的总督派头,还是不小,庙前摆着一顶绿呢大轿,照墙下有好几块朱红“高脚牌”,泥金仿宋体写着官衔荣典,一块是“钦命督办浙江军务”,一块是“头品顶戴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都御史闽浙总部部堂”,一块是“兼署浙江巡抚”,一块是“赏戴花翎”,再一块就不大光采,也是左宗棠平生的恨事,科名只是“道光十二年丢辰科湖南乡试中式”,不过一名举人。

    再往庙里看,两行带刀的亲兵,从大门口一直站到大殿关平、周仓的神像前,蓝顶子的武官亦有好几个。胡雪岩见此光景,不肯冒犯左宗棠的威风,牵马在旁,取出“手本”,拜托何都司代为递了进去。

    隔了好久,才看见出来一个“武巡捕”,手里拿着胡雪岩的手本,明明已经看到本人,依然拉起官腔问道:“哪位是杭州来的胡道台?”

    胡雪岩点点头,也摆出官派,踱着四方步子,上前答道:“我就是。”

    “大帅传见。”

    “是的。请引路。”

    进门不进殿,由西边角门中进去,有个小小的院落,也是站满了亲兵,另外有个穿灰布袍的听差,倒还客气,揭开门帘,示意胡雪岩入内。

    进门一看,一个矮胖老头,左手捏一管旱烟袋,右手提着笔,在窗前一张方桌上挥毫如飞。听得脚步声,浑似不觉,胡雪岩只好等着,等他放下笔,方捞起衣襟请安,同时报名。

    “浙江候补道胡光墉,参见大人。”

    “喔,你就是胡光墉!”左宗棠那双眼睛,颇具威严,光芒四射似地,将他从头望到底,“我闻名已久了。”

    这不是一句好话,胡雪岩觉得无需谦虚,只说:“大人建了不世之功,特为来给大人道喜!”

    “喔,你倒是得风气之先!怪不得王中丞在世之日,你有能员之名。”

    话中带着讥讽,胡雪岩自然听得出来,一时也不必细辨,眼前第一件事,是要能坐了下来。左宗棠不会不懂官场规矩,文官见督抚,品秩再低,也得有个座位,此刻故意不说“请坐”,是有意给人难堪。先得想个办法应付。

    念头转到,办法便即有了,捞起衣襟,又请一个安,同时说道:“不光是为大人道喜,还要跟大人道谢。两浙生灵倒悬,多亏大人解救。”

    都说左宗棠是“湖南骡子”的脾气,而连番多礼,到底将他的骡脾气拧过来了。“不敢当!”他的语声虽还是谈谈的,有那不受奉承的意味,但亦终于以礼相待了,“贵道请坐!”

    听差是早捧着茶盘等在那里的,只为客人不曾落座,不好奉,此时便将一碗盖碗茶摆在他身旁的茶几上。胡雪岩欠一欠身,舒一口气,心里在想:只要面子上不难看,话就好说了。

    “这两年我在浙江,很听人谈起贵道。”左宗棠面无笑容地说,“听说你很阔啊!”

    “不敢!”胡雪岩欠身问道:“请大人明示所谓‘阔’是指什么?”

    “说你起居享用,俨如王侯,这也许地是过甚之词。然而也可以想象得知了。

    “是!我不瞒大人,比起清苦的候补人员来,我算是很舒服的。”

    他坦然承认,而不说舒服的原因,反倒象塞住了左宗棠的口,停了一下,他直截了当地说:“我也接到好些禀贴,说你如何如何!人言未必尽属于虚,我要查办,果真属实,为了整饬吏治,我不能不指名严参!”

    “是!如果光墉有什么不法之事,大人指名严参,光墉亦甘愿领罪。不过,自问还不敢为非作歹,亦不敢营私舞弊。只为受王中丞知遇之德,誓共生死,当时处事不避劳怨,得罪了人亦是有的。”

    “是不是为非作歹,营私舞弊,犹待考察。至于你说与王中丞誓共生死,这话就令人难信了。王中丞已经殉难,你现在不还是好好的吗?”

    “如果大人责光墉不能追随王中丞于地下,我没有话说,倘或以为殉忠、殉节,都有名目,而殉友死得轻如鸿毛,为君子所不取,那么,光墉倒有几句话辩白。”

    “你说。”

    “大人的意思是,光墉跟王中丞在危城之中共患难,紧要关头,我一个人走了,所谓‘誓共生死’,成了骗人的话?”

    “是啊!”左宗棠逼视着问:“足下何词以解?倒要请教!”

    “我先请教大人,当时杭州被围,王中丞苦苦撑持,眼睛里所流的不是泪水,而是血,盼的是什么?”

    “自然是援军。”

    “是!”胡雪岩用低沉的声音说,“当时有李元度一军在衢州,千方百计想催他来,始终不到。这一来,就不能不作坚守的打算。请问大人,危城坚守靠什么?”

    “自然是靠粮食,‘民以食为天’。”

    “ ‘民以食为天,固然不错,如果罗掘俱穷,亦无非易子而食。但是,士兵没有粮食,会出什么乱子?不必我说,大人比我清楚得多。当时王中丞跟我商量,要我到上海去办米。”胡雪岩突然提高了声音说:“王中丞虽是捐班出身,也读过书的,他跟我讲《史记》上赵氏孤儿的故事,他说,守城守不住,不过一死而已,容易,到上海办米就跟’立孤‘一样比较难。要我做保全赵氏孤儿的程婴。这当然是他看得起我的话,不过,大人请想,他是巡抚,守土有责,即使他有办法办得到米,也不能离开杭州。所以,到上海办米这件事,只有我能做,不容我不做。”

    “嗯,嗯!”左宗棠问道,“后来呢?你米办到了没有?”

    “当然办到。可是……”胡雪岩黯然低语:“无济于事!”

    接着,他将如何办米来到了杭州城外的饯塘江中,如何想尽办法,不能打通粮道,如何望城一拜,痛哭而回,如何将那批米接济了宁波。只是不说在宁波生一场大病,几乎送病,因为那近乎表功的味道,说来反成蛇足了。

    左宗棠听得很仔细,仰脸想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话来,却是胡雪岩再也想不到的。

    “你也很读了些书啊!”

    胡雪岩一愣,随即想到了,这半天与左宗棠对答,话好象显得很文雅,又谈到《史记》上的故事,必是他以为预先请教过高人,想好了一套话来的。

    这多少也是实情,见了左宗棠该如何说法,他曾一再打过腹稿。但如说是有意说好听的假话,他却不能承认,所以这样答道:“哪里敢说读过书?

    光墉只不过还知道敬重读书人而已!“

    “这也难得了。”左宗棠说,“人家告你的那些话,我要查一查。果真象你所说的那样子,自然另当别论。”

    “不然。领了公款,自然公事上要有交代。公款虽不是从大人手上领的,可是大人现任本省长官,光墉的公事,就只有向大人交代。”

    “喔,你来交代公事。是那笔公款吗?”左宗棠问,“当时领了多少?”

    “领了两万两银子。如今面缴大人。”说着,从身上掏出一个红封袋来,当面奉上。

    左宗棠不肯接红封袋,“这是公款,不便私相授受。”他说,“请你跟粮台打交道。”

    当时便唤了粮台上管出纳的委员前来,收取了胡雪岩的银票,开收据,盖上大印,看来是了却了一件公事,却不道胡雪岩还有话说。

    “大人,我还要交代。当初奉令采办的是米,不能拿米办到,就不能算交差。”

    “这……”左宗棠相当困扰,对他的话,颇有不知所云之感,因而也就无法作何表示。

    “说实话,这一批米不能办到,我就是对不起王中丞的在天之灵。现在,总算可以真正有交代了!”胡雪岩平静地说,“我有一万石米,就在杭州城外江面上,请大人派员验收。”

    此言一出,左宗棠越发困惑,“你说的什么?”他问:“有一万石米在?”

    “是!”

    “就在杭州城外江面上?”

    “是!”胡雪岩答说,“已有几百石,先拨了给蒋方伯,充作军粮了。”

    左宗棠听得这话便向左右问道:“护送胡大人来的是谁?”

    “是何都司。”

    于是找了何都司来,左宗棠第一句话便是:“你知道不知道,有几百石军粮从钱塘江上运到城里?”

    “回大帅的话,有的。”何都司手一指:“是胡大人从上海运来的。”

    “好!你先下去吧。”左宗棠向听差吩咐:“请胡大人升炕!”

    礼数顿时不同了!由不令落座到升炕对坐,片刻之间,荣枯大不相同,胡雪岩既感慨,又得意,当然对应付左宗棠也更有把握了。

    等听差将盖碗茶移到炕几上,胡雪岩道谢坐下,左宗棠徐徐说道:“有

    这一万石米,不但杭州得救,肃清浙江全境,我也有把握了。老兄此举,出人意表,功德无量。感激的,不止我左某一个人。“

    “大人言重了。”

    “这是实话。不过我也要说实话。”左宗棠说,“一万石米,时价要值五、六万银子,粮台上一时还付不起那么多。因为刚打了一个大胜仗,犒赏弟兄是现银子。我想,你先把你缴来的那笔款子领了回去,余数我们倒商量一下,怎么样个付法?”

    “大人不必操心了。这一万石米,完全由光墉报效。”

    “报效?”左宗棠怕自己是听错了。

    “是!光墉报效。”

    “这,未免太破费了。”左宗棠问道:“老兄有什么企图,不妨实说。”

    “毫无企图。第一,为了王中丞,第二,为了杭州,第三,为了大人。”

    “承情之至!”左宗棠拱拱手说,“我马上出奏,请朝廷褒奖。”

    “大人栽培,光墉自然感激,不过,有句不识抬举的话,好比骨鲠在喉,吐出来请大人不要动气。”

    “言重,言重!”左宗棠一叠连声地说,“尽管请说。”

    “我报效这批米,决不是为朝廷褒奖。光墉是生意人,只会做事,不会做官。”

    “好一个只会做事,不会做官!”这一句话碰到左宗棠的心坎上,拍着炕几,大声地说。赞赏之意,真个溢于言表了。

    “我在想,大人也是只晓得做事,从不把功名富贵放在心上的人。”胡雪岩说,“照我看,跟现在有一位大人物,性情正好相反。”

    前半段话,恭维得恰到好处,对于后面一句话,左宗棠自然特感关切,探身说道:“请教!”

    “大人跟江苏李中丞正好相反。李中丞会做官,大人会做事。”胡雪岩又说:“大人也不是不会做官,只不过不屑于做官而已。”

    “啊,痛快,痛快!”左宗棠仰着脸,摇着头说,是一副遇见了知音的神情。

    胡雪岩见好即收,不再奉上高帽子,反而谦虚一句:“我是信口胡说。

    在大人面前放肆。“

    “老兄,”左宗棠正色说道,“你不要妄自菲薄,在我看满朝朱紫贵,及得上老兄识见的,实在不多。你大号是哪两个字?”

    “草字雪岩。风雪的雪,岩壑的岩。”

    “雪岩兄,”左宗棠说,“你这几年想必一直在上海,李少荃的作为,必然深知,你倒拿我跟他比一比看。”

    “这,”胡雪岩问道,“比哪一方面?”

    “比比我们的成就。”

    “是!”胡雪岩想了一下答道,“李中丞克复苏州,当然是一大功,不过,因人成事,比不上大人孤军奋战,来得难能可贵。”

    “这,总算是一句公道话。”左宗棠说,“我吃亏的有两种,第一是地方不如他好,第二是人材不如他多。”

    “是的。”胡雪岩深深点头,“李中丞也算会用人的。”

    “那么,我有句很冒昧的话请教,以你的大才,以你在王中丞那里的业绩,他倒没有起延揽之意?”

    “有过的。我不能去!”

    “为什么?”

    “第一,李中丞对王公有成见,我还为他所用,也太没有志气了。”

    “好!”左宗棠接着问:“第二呢?”

    “第二,我是浙江人,我要为浙江出力,何况我还有王中丞委托我未了的公事,就是这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