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烟





  徐德成走到垛口,眺望。 
  “放眼一马平川,他们无法躲藏。”蒋副官说,“估计走远啦。” 
  “守不住了。”徐德成说,“栗县长决定弃城,他不走,让我们走。天大黑后,你安排几个人去天主堂,把栗县长的夫人同我的家人一起接过来。” 
  天主堂已被炸成一片废墟,许多人在焦土中寻找地下室的入口。有根边哭边用手扒碎砖烂瓦,手鲜血淋淋,哭道: 
  “太太,四凤……” 
  一个修女帮助扒土,几个居民也帮着扒。 
  “入口在哪里呀?”有根哭着问修女。 
  “就在这下面……你在找什么人?”她问。 
  “营长的太太、小姐。”有根的手给硬物割破,成了血葫芦,他擦泪水时鲜血涂画了脸,变成鬼脸血脸,样子十分骇人。 
  “轰炸的时候跑出去一批人,她们会不会在里面。”修女假设说。 
  有根说他始终站在地下室的门口,没看见她们。又有几人加入寻找地下室入口的行列。扒,扒。许多人在扒。 
  “找到了,门……”有人突然喊。 
  有根分开人群,拖拽一盏马灯,爬进地下室的通道,口喊着:“太太,四凤……” 
  一具死尸绊住他,马灯甩出摔灭,周围一片漆黑。有根大哭起来:“太太,四凤……死啦,他们都死了。” 
  地下室里的人都因窒息死去。 
  “死啦,他们都死了。”有根跑向县城北门,徐德成几乎和蒋副官同时回过头来,“营长,太太……” 
  徐德成背靠一堵墙,已泪流满面,手深深地抠进墙壁里。 
  “你确定大小姐四凤没在……”蒋副官问,不漏掉一丝希望的线索。 
  “日本飞机炸塌了天主堂,地下室里的人都闷死在里边。”有根哭诉道,“我一具一具地辨认,三十一具尸体……太太在里边,芃小姐也在里边,只是没有大小姐四凤。” 
  “栗县长夫人呢?”蒋副官问。 
  “死啦。”马拉子说,“她死时手中还攥着注射针管。” 
  “营长,派几个人去找大小姐吧。”蒋副官说。 
  “来不及了,”徐德成制止道,“我们马上走。” 
  “营长,”蒋副官动情地说,“不能丢下四凤小姐啊!” 
  “东城门有枪声……”徐德成心急如焚道,“我担心日军夜间来攻城,再耽搁我们一个人也跑不出去了。撤,执行命令蒋副官。” 
  有根忽然向街里跑去。 
  “你回来,有根!”徐德成大声叫他。 
  “我去找大小姐!”有根拼命地边跑边喊:“我去找大小姐!”   
  第十二章腥风血墙(9)   
  “让他去找吧!”蒋副官说。 
  “撤!”徐德成下了撤退命令。 
  很快,数匹马从城墙跃下,落入壕沟中,涉水过去。徐德成率马队撤向荒原,黑夜里马蹄声碎…… 
  “我们已出来有二十多里地,没有敌兵追赶,是不是停下来。”蒋副官请示说。 
  “不行,继续往前走。”徐德成不同意,他要带部队撤得更远一些,那样才安全。 
  “我们等等有根,也许他找到了大小姐,后面追赶上来。”蒋副官一直希望有根找到了四凤,并追赶上来。 
  徐德成何曾不想出现奇迹,一家四口转瞬之间阴阳两隔,只剩下四凤,他是营长,从剩下的七八十名弟兄生命安全着想,他狠抽一马,并未停下来。 
  一口气跑出近百里,黎明时分到达一片荒山野岭,离大林城很远了,甭担心日军追来。 
  “弟兄们,我们还去锦州干什么?还是眼睁睁地看着日本鬼子抢掠烧杀不让打,与其窝窝囊囊当兵,不如当我们的流贼草寇……”徐德成宣布他的决定,“我宣布骑兵营解散,愿意去锦州的,继续朝前走,过了大凌河……愿回家种地的,回家;有愿意当胡子的,跟我走,回老地方西大荒蒲棒沟去。” 
  “我要是有地种,干吗撇家舍业的干吃走食的行当?”一连长大德字说,“锦州我不去,营长,我跟你当胡子。” 
  “我们不去锦州!”众人呼喊着。 
  徐德成扫视一遍七十几个弟兄,摘下军帽扔在地上,说:“从现在起,我们照绺子规矩办事,别叫我营长,叫我大哥,我报号天狗……你们每个人都报报自己的迎头(姓名)!” 
  蒋副官最先出列,扔掉军帽,拨马到徐德成面前,行胡子礼道:“草头子愿跟大哥走!” 
  一连长大德字出列,到徐德成面前说:“大德字跟大哥走马飞尘……”接下去众人纷纷效仿—— 
  “两截子(姓段)跟大哥……” 
  “横行子(姓谢)跟大哥……” 
  “顶浪子(姓于)跟大爷……” 
  “四方子(姓徐)跟大爷……” 
  “双梢子(姓林)跟大爷……” 
  最后只剩下煎饼铺的伙计一人,他来到徐德成面前,腼腆地道:“俺不懂你们的规矩,俺姓朱,不知是啥蔓。” 
  “你是举嘴子。”草头子告诉他。 
  “举嘴子俺和你们走,铁心和你们走。”饼铺伙计拙嘴笨舌地说,他没当过胡子,自然说不好土匪黑话。 
  “挑(走)!”徐德成发令道。 
  5 
  “靠,靠!”佟大板子拉辕马套车,辕马踩住了绳套,他吆喝道:“抬,抬抬!” 
  正房门前,徐德富着灰色大襟长袍,外套件马褂,头戴“六合一统”帽,一身外出办事衣着打扮。 
  “带给德龙。”徐郑氏将一布包举到徐德富的面前,多嘱咐一句说,“别给忘喽!” 
  “什么东西,硬邦邦的硌手?”徐德富接过来,问。 
  “铁炉盖子,二圈儿。”徐郑氏说。 
  “他家生炉子?”徐德富愈加糊涂道,“二炉圈坏啦?” 
  “什么呀,这是保胎偏方。” 
  “保胎偏方?谁……”徐德富给夫人弄得丈二儿和尚。 
  “秀云小妊(流产)一个了,现在又有了,肚子老疼……告诉淑慧,不落地的水煮炉圈,一定用不落地的水。”徐郑氏强调道。 
  “喂,”徐德富打断她的话,说,“咋个不落地的水?” 
  民间验方:柳罐斗子从井里提上水直接舀回来,水一定要烧开,翻花大开……然后打鸡蛋,喝这水保胎。 
  “从哪儿淘澄这么个保胎方,真是的。”徐德富不信这一套,既然夫人信,不妨先试一试。 
  佟大板子赶车到当家的跟前:“吁!” 
  徐德富刚要上车,二嫂牵着小闯子急匆匆过来,问她:“他二嫂有事吗?” 
  “我寻思让佟大板子带上小闯子,孩子长这么大,还没上过街……要是不方便,就算啦,反正咱家车常上街。”二嫂征询的目光看着当家的,得他准许。   
  第十二章腥风血墙(10)   
  “佟大板子,你要是没啥事儿,带上他逛逛。”徐德富说。 
  “好。”佟大板子抱小闯子上车。 
  “大板子,”二嫂塞给佟大板子一些钱,说,“给小闯子买糖葫芦。” 
  “毛儿八分钱的,我腰里有。”佟大板子推辞道。 
  “你拿着得啦。”二嫂硬是把钱塞给佟大板子。 
  “来,小闯子挨大伯坐。”徐德富抱过来孩子撂在自己大腿上,那样孩子才舒服些。 
  “大板子,街上人多,”二嫂放心不下地叮咛道,“你拽着点儿小闯子,甭让他一个人走,别丢喽。” 
  “上街啦!”小闯子雀跃起来。 
  大车驶出徐家大院远去,二嫂目光牵出很远。 
  “我看把小闯子过继给你得了。”徐郑氏说。 
  “感情好!只是不知德成能不能舍得。”二嫂说。 
  “他们走了好多日子……”徐郑氏表情阴郁地说,“没有一点儿德成一家人的消息。” 
  徐大肚子癞在徐记筐铺里,翘着二郎腿,嘴嚼着一段柳条。目光在货架上堆放的各式各样筐、篮、篓上闲游荡。 
  “爹,德龙的确没在家,他和淑慧去河边割柳条子。”徐秀云沏壶茶端过来,说,“喝水,爹。” 
  “不渴。”徐大肚子问,“什么时候回来?” 
  “爹,你找德龙到底干啥?” 
  “掷骰子啊,我要把你赢回来!” 
  “我已嫁给了德龙,怀了他的骨肉……爹你还往回赢什么?”徐秀云道。 
  “赌场上的事你不懂?我不能落下个把闺女输给人家的坏名声,场祝 毙齑蠖亲幼缰浞⒃傅厮担拔乙欢ò涯阌乩矗乩矗 薄?br />   “求您啦爹,别找德龙……他戒赌了,好长时间都不上场,我们开小铺,好好过日子。”她伤起心来,簌簌落泪道,“我娘让你输给人家,生死未卜,我也被你赌给人家两次,现在我身怀六甲,还经得起折腾吗?你不想让秀云活,给我一条绳子,我上吊!” 
  徐大肚子像被毒虫蜇了一下,媳妇吊在树杈上的情景,脑海间骤然一闪,他跑出筐铺去。 
  “爹怎么啦?”徐秀云惊愕,出屋追赶徐大肚子遇见佟大板子赶车从铺前经过。 
  “大哥,从家来?”她喜出望外道。 
  “你大嫂让你煮水喝……”徐德富下车,把布包交给她,问:“德龙他们俩呢?” 
  “去割条子,快到屋。” 
  “不啦,我到警察局办事。”徐德富重新上车。 
  “小闯子,在四婶这儿吧。”徐秀云哄孩子道,“四婶给你包饺子吃。” 
  小闯子往大伯身后躲,徐德富说:“让佟大板子领他逛逛街,他头一次来。” 
  “晌午都来家吃饭。”徐秀云真心邀请道,“我去称肉。” 
  “别忙活啦,”徐德富说,“午饭我们在药店吃。” 
  徐德富自己去了警察局,填完表递给陶奎元。 
  “中。”陶奎元看了一遍说。 
  “陶局长,”徐德富起身告辞道,“到我家药店看看。” 
  “呆一会儿,呆一会儿。”陶奎元挽留道,“你来一趟街里不容易,今天在悦来酒楼为你接风洗尘。” 
  “我的确有事。”徐德富说。 
  “咱们以实为实,不留你吃饭可以,话没说完呢。”陶奎元显然有话要说,徐德富迫不得已重新坐下。 
  “有个重要大人物要见你。”陶奎元说。 
  “大人物?” 
  “先不说这一节,时候还早。”陶奎元假惺惺地说,“德富兄,我们交往多年,莫逆不莫逆且不论,我的心里可老装着你呀!” 
  “这我体会到了。”徐德富逢场作戏说。 
  “上次去你家,见到你儿子,我就想了,为他找点事做。”陶奎元主动地说,“从你家回来,我就琢磨这件事。” 
  令徐德富万万没有想到,陶奎元帮助安排孩子,心生一些感激,说:“乡下孩子土里刨食,我寻思他帮我种地。”   
  第十二章腥风血墙(11)   
  “种地?你这不耽误孩子前程么?” 
  “犬子没念多少书,能做什么呢?” 
  “看来你心里没我这个局长兄弟啊。”陶奎元大包大揽道,“你找我呀!当警察啊。” 
  “当警察?”徐德富疑心自己听蹭(差)了。 
  “把孩子交给我你就放心,他好好干,一两年我提拔他做科长。”陶奎元许诺道。 
  喜从天降,徐德富一时难以接受,思忖片刻,说:“容我考虑考虑,当不当警察,这事儿我得感谢你。” 
  “德富兄,”陶奎元套近乎道,“你就往远了说吧。” 
  “你不是说有人要见我吗?” 
  “我们过去。”陶奎元不说去见谁,“见面你就知道了。” 
  陶奎元带徐德富到了亮子里日本宪兵队部,只在队长室小坐一会儿,角山荣带陶奎元、徐德富一起走到院子里。 
  汪!汪!阴森的大院里狗很凶地叫着。 
  “徐先生家养狗吗?”角山荣问。 
  “有一条看家护院的二细狗(杂交品种)。”徐德富说,农家养狗防贼防盗,夜里壮壮胆子而已。 
  “来来,我带你们去看狗。”角山荣说。 
  徐德富心里有一面鼓在敲,他猜测不出宪兵队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惴惴不安。 
  角山荣引着他们到院子的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角落,水泥、铁栅栏的狼狗圈,养着十几条凶恶的狗。 
  “这是纯种的狼犬……聪明,勇敢。”角山荣夸耀狗道。 
  “比人聪明。”陶奎元顺杆儿爬道。 
  两个日本兵抬一草人过来,徐德富愣眉愣眼地望着草人。 
  “开始!”角山荣用日语说。 
  两个日本兵将草人扔进狗圈,狗一哄而上,掏向草人肚子,顷刻间草人被撕碎,狗从草人的肚子中叼走吃的东西,狼吞虎咽起来。 
  哈哈哈!角山荣狂笑,面部狰狞。 
  徐德富心里发憷,腿微微颤抖。再后来,他觉得自己像风吹开棉桃中飘出的一屡棉絮,轻飘飘地出了宪兵队大院,直到进了自己家的药店,他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