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烟





  酒菜端上桌,陶奎元举起杯说:“兄弟,这次辛苦你啦。” 
  “局长……”冯八矬子说了感激的话。 
  “兄弟啊,告诉你一件好事。”陶奎元压低声音说,“等你回来,你就是三江县警察局的副局长了。” 
  副局长?冯八矬子没惊没喜,因为他不信。这个职位表面上是四平街警察局说了算,其实,三江县警察局副局长的人选权力在角山荣手里,有消息说角山荣要出任三江县的副县长。在这里说明一下伪满洲国的政治体制,各级政权中,日本人只担任副职,譬如副县长、副镇长、副校长,连开火车的正司机是中国人,副司机却是日本人,表面上看中国人说了算,实质正职只是摆设,副职掌握实权。 
  “角山荣亲口对我说的。”陶奎元说,“此次对你是一大考验,好好表现哟!” 
  “是吗?”冯八矬子将信将疑,日本人的话虚虚实实,谁说得上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比如在山口枝子的问题上,翻车倒包的(反复无常),风一阵,雨一阵,让人无所适从。 
  “你还别不信,他很认真地对我说的。”陶奎元说。 
  这个话题在酒桌间徜徉,差不多都喝得接乎上潮土,冯八矬子忽然发现局长耳根后有块很新的伤。 
  “怎么啦,局长。”他问。 
  “对你就什么都不瞒啦。”陶奎元说,“四凤咬的。” 
  “咬,三姨太咬你?” 
  “她不让上……” 
  上是特指,冯八矬子也经常用这个字,能想象到一个吃补药的男人,将是洪水猛兽。   
  第二十六章落定尘埃(6)   
  “不说了,不说了。”陶奎元说,“八矬子,你临走要嘱咐好魏满堂,盯死徐家药店……” 
  “我明白,局长。”冯八矬子说。 
  第三件事,冯八矬子在下午做的,他找出来魏满堂,不满意的口吻道:“你去徐家几个月,狗毛情报没搞到。” 
  “不是没有嘛。”魏满堂这样说,心里老不服气。事实他已发现一个秘密,那就是徐家药店修了间密室,目前,他还没机会接近密室,自然不清楚里边的秘密。猜测药店的贵重药材如山参、麝香、川贝、藏红花、虫草什么的,可能放在里面。他生疑的是,徐德富去了几次那里,他去干什么? 
  “那你就抓紧。”冯八矬子生命中最后一次对魏满堂发号施令,他以后再也没机会。 
  “挨顿狗屁呲!”魏满堂心里骂道,他对特务科长忒儿塌的怨恨,只是不敢表现出来罢了。这也是他没把发现徐家修密室的事报告给冯八矬子的原因,事儿没弄准,说了免不了又挨狗屁呲。 
  “多长一只眼吧。”冯八矬子说。 
  魏满堂点头称是,心里暗暗用上劲:我真的搞到重要的情报给你看!药店伙计发觉密室,徐家人没一个人察觉。 
  天气很冷,东屋炕上,徐德富、徐郑氏围着火盆烤手。 
  “今年冬天,往死冷。”徐郑氏说。 
  徐德富朝上翻火盆里的火,说:“你叫二嫂耳房多烧些火。” 
  “他明天走吗?”徐郑氏问,对她来说那个带德中信来的年轻人很是神秘,腿伤已经治好,准备走了。 
  “差不多。”徐德富说得含糊其辞。家里只三人知道此人来的目的,他和程先生及管家,治疗红伤的药准备好了,走的日子已确定,明晚走。 
  二嫂和女儿小娟在家,也守在灰色狼屎泥火盆旁,太阳光移出屋子,她说:“小娟看家,不准出屋,我去买大酱。” 
  “我怕。” 
  “怕什么,”二嫂拉过睡在炕上的老猫,它经常和女儿做伴,“和花花在家。”花花是只狸猫。 
  小娟搂住猫,看着母亲拎着只罐子出门去。 
  花花开始还很尽职尽责,过了一会儿就要出去。小娟想找一根绳子拴上它,她顺手拿起晾在炕上的草绿色腿带子,系上猫。 
  “你怎么还挣啊?你要撒尿吧,我牵你出去。”小娟牵狗似的牵着猫,违背了母亲的命令,来到院子里。 
  药店的后院很空旷,左一堆右一堆晾着草药,魏满堂翻动蒡风,目光落在拴猫的东西上,眼睛一亮,这显然不是民用腿带子,是军用……哦,密室里有人,而且还是个军人。 
  魏满堂往下盼望的是天快黑下来,好去警察局向冯八矬子报告。他不知道特务科长于昨天晚上随特混骑兵队离开了亮子里镇。药店关门后,他寻个理由出了药店。 
  举嘴子在一条黑胡同快步上前,一刀将魏满堂捅倒,胸口咕嘟咕嘟朝外冒血。 
  “你是谁?” 
  “我是刘傻子大当家的兄弟。”举嘴子捅第二刀时说。 
  魏满堂再也说不出话来,永远也不能讲话了。 
  4 
  角山荣喜欢掷骰子,到悦宾酒楼玩过。四爷如今名气大呀,外省外县都有人慕名而来,与他一赌为快。宪兵队长忽然来了雅兴,也要和赌爷掷把骰子。 
  此消息最先在亮子里镇街头传开的,传播者是郝家小店郝掌柜,他手拎把白铁壶,放在关锡镴匠面前,说: 
  “壶底开焊啦,漏水。” 
  关锡镴匠检查铁壶说:“壶底得换新的,都烧糟烂啦。” 
  “换壶底多少钱?” 
  “一元钱。壶梁的铆钉松了,我给你整上,不要钱。” 
  “多长时间?店里等急着用。”郝掌柜问。 
  “四五袋烟工夫吧,你等还是呆会儿来取。要不,换好壶底我给你送店去。”关锡镴匠服务态度甚好。 
  “送吧。听说没?今晚四爷和宪兵队长掷骰子。” 
  “和角山荣?”关锡镴匠双腿上铺块布,准备干活,摇头不信道,“说出大天来我也不信。”   
  第二十六章落定尘埃(7)   
  “你知道不?全镇人都在议论这件事。你说徐四爷真有点刚条,敢和日本人赌!现如今满洲国可是日本人的天下哟。”郝掌柜往下的话心眼不怎么正了,说,“宪兵队可养着狼狗啊!” 
  关锡镴匠一脸茫然。 
  角山荣的日本式住宅,卧室墙壁上挂一把军刀,旁边是“武运长久”的条幅。宪兵队长身穿黑色和服;徐德龙穿蓝色大襟长袍,戴六瓣瓜皮帽;陶奎元则身着警察制服,佩刀、短八分手枪,他来观看角山荣和徐德龙掷骰子,一个穿绚丽色彩和服的日本女人一旁伺候。 
  四只骰子在桌子上,室内气氛异常紧张,输得眼睛发红的角山荣道:“我们再掷。” 
  “队长先生,”徐德龙鄙视道,“还赌什么?” 
  角山荣重新系好和服腰带说:“我们换个押注方法。” 
  “我没明白。”徐德龙正正瓜皮帽道。 
  “赢家要什么输家就给什么。”角山荣起了歹意,如果赢了,他要的大概是一个人的性命了。 
  亮子里镇临街的家家户户灯火通明。灯光照亮杠子房匾额“满汉执事”和“孟记杠子铺”,招幌上彩绘的冠、靴、元宝和麒麟图案清晰可见。 
  两个杠夫走出杠子房,到一个背静处小解。 
  “咱孟掌柜那么肯定,今晚徐四爷赢。”快连嘴(说话快而不清)杠夫说。 
  “当然,孟掌柜了解四爷。赢了小日本,掌柜的高兴,摆酒设宴款待咱全铺弟兄。”眯缝眼儿杠夫说。 
  “这角山荣太霸道,他挎武士刀到饭馆喝酒,孟掌柜的表哥喝醉了摸了下他的刀把,竟给当场劈死,太他妈的狠啦。” 
  “角山荣的武士刀还摸得?” 
  “不就是一把破刀吗?”快连嘴杠夫系腰带说。 
  眯缝眼儿杠夫仍在便溺,说:“听说角山荣武士家庭出身,那把军刀有二百多年历史了……小日本拿它当命看。” 
  “我以为宪兵队长挎把刀就和咱们拎个杠子差不多。”快连嘴杠夫说,“也不就是随手使用的家什嘛!” 
  “那可不一样哟……掌柜的说了,四爷赢了小日本,赏弟兄们三天工钱。” 
  “徐四爷输了呢?” 
  “掌柜说输了也赏,为四爷敢和小日本赌。” 
  那夜,全镇人都在关注同一件事。亮子里悦宾酒楼的客厅里几个人在喝茶、议论。 
  “才刚我站阳台望眼全镇,像过年似的,家家点灯。”梁学深说。 
  “都是为了这场赌。”富贾模样的人说,“自打满洲国成立以来,全镇人从没像今天这样为一件事情兴奋。我见有人买鞭炮,准保是待徐德龙赢时燃放。” 
  “我们得换个眼光看徐四爷。”戴眼镜的人说。 
  “可谁赢得了日本人?眼下这世道……”梁学深忧虑道。 
  “说的也是,输赢宪兵都不会放过他。如此说来这是一场生死赌。”富贾模样的人说。 
  这夜关锡镴匠急得直搓手,不停地在郝掌柜面前走动。他说:“都后半夜了,没一丁点儿消息,急死人啦。” 
  郝掌柜亲自动手刮一条鱼的鳞,说:“凭四爷的手输不了,你耐心等他。他回来我们一起吃炖大鲤鱼。” 
  “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担心他回不来。”友谊使关锡镴匠心急如焚道。 
  郝掌柜用剪子豁开鱼膛说:“四爷去掷骰子,又不是去送死,别歇拉忽吃的(夸大事态)。” 
  “我说你脑袋给驴踢咋地?亮子里老少爷们的命都攥在角山荣的手心儿里,弄死个人就像碾死一只蚂蚁。”关锡镴匠道。 
  “照你这么说,四爷糊涂啦。明明去送死……” 
  “他一点儿都不糊涂,心里明镜似的。唉!他……”关锡镴匠争辩道,间或为四爷争名誉。 
  “缝穷”女人推门进来,劈头便问;“徐四爷回来没?” 
  “你是谁?”关锡镴匠觉得来人陌生,问。 
  “缝穷”女人一屁股坐到地上,落泪道;“完啦,四爷完啦。”   
  第二十六章落定尘埃(8)   
  “你怎么知道?”关锡镴匠惊疑道。 
  角山荣和徐德龙掷骰子继续进行着,角山荣掷骰子道:“大!”四只骰子旋转后停住,点数:5、4、4、3。 
  徐德龙双手握骰子,信心十足地掷出道:“大!”四只骰子旋转后停住,点数:4、5、6、6。 
  “徐先生,你要什么?”角山荣输得平静自然,问道。 
  陶奎元向徐德龙使眼色示意什么也别要,他不看明白警察局长的暗示更好,明白了倒使他横了心,目光落在墙上那把军刀上。 
  “徐先生喜欢,请吧!”角山荣脸色阴沉,嘴角抽搐道。 
  徐德龙起身去取刀,陶奎元阻拦道:“你……” 
  “吧嘎(混蛋)!”角山荣用日本话骂陶奎元道。 
  徐德龙右手刚接近军刀,突然一声枪响,他的右手掌被击中,鲜血四溅……他转过身,面对角山荣的枪口,痛骂道:“小日本,我操你奶!你不仗义!” 
  角山荣连开数枪,徐德龙身体贴墙慢慢倒下去,从军刀往下溅流一片血迹。 
  关锡镴匠来到药店,进屋便说: 
  “出事啦,出大事啦!” 
  “是德龙?”徐德富手脚慌乱道。 
  “是,和日本人赌……”关锡镴匠哽咽道,“尸首扔在大街上,我们几个人把他抬到磨道里。” 
  徐德富叫佟大板子套车,赶快去望兴部落点接淑慧,然后带谢时仿同关锡镴匠急出药店,天落下入冬头一场套子雪。 
  小巷深处,一间废弃的磨道敞开一扇破旧木板门,徐家人围着尸体落泪。门外雪地,徐德富和管家两双腿插在厚厚的积雪中,商量丧葬的事情。 
  “天寒地冻的,我怕误事,四爷的墓子(墓坑)我带人去打。”谢时仿想得周到,说,“冥衣铺和棺材铺去得了,四爷所用的冥器需要订下。” 
  “从简,一身装老衣……其他的人形、车辆、仓楼、古玩、陈设都不要了。时仿啊,墓子派别人去打,你去冥衣铺,我去棺材铺,然后我们俩一起去杠子房,预定一下杠子。”徐德富说。 
  在棺材铺耿老板揭开一领苇子,一口奇特的大理石棺材呈现在面前,石棺天、地、前、后、左、右六个面,镂刻着骰子的点数:1、2、3、4、5、6。 
  “棺木完全按四爷设计的样式制作的。您感到不合适,我立马叫人改制。”见徐德富惊诧,耿老板说。 
  徐德富脱口而出道:“骰子棺!” 
  “骰——子——棺!”耿老板重复一句道。 
  “棺材不改了,就遂他心愿吧,睡在骰子中他会更安心。”徐德富忧戚地说。 
  谢时仿到了冥衣铺,门前廊檐宽阔,廊檐下悬挂逼真纸马,还可见写有“油漆彩画色糊顶棚”的竖招。走廊里摆满冥器:人形、畜类、车辆、仓楼、金银库、冠袍、烟具、钟表、尺头……两个伙计抬来一辆纸骡车,大小与真车无二。 
  “请问你们掌柜在吗?”谢时仿问。 
  “梅掌柜忙着呢。你有事儿?”伙计说。 
  “定一套寿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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