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门
“去冬天气异常,听说很多地方都遭了灾,尤其是你们河东一带最为严重。”
“可不是,今年河东大灾。”
……
张焕没有停留,直接从他们身旁经过,虽然张若锦说得光面堂皇,但张焕还是觉得其中有问题,朝廷在五天前已经下令赈灾,难道他不知道吗?再者,河东大灾的郡县多了,为何别人都不来,偏偏就他来?
张焕的脑海里闪过了无数念头,难道他是来探望家主的病势?很有可能,张若镐现在病情严重,或许他是来和家主商量张家以后的路。
但这只是往好的方向想,而另一个念头却从他心中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张若锦是被崔圆特地召唤进京。
张焕沉思一下,便招来一名亲兵,暗暗向他指了指张若锦,附耳对他低声道:“你带两个弟兄,给我日夜监视他,不管他去那里都要随时给我报告。”
亲兵点头答应,迅速安排去了。
…………
入夜,天开始下雨了,初秋的雨注定不像春雨那般温柔,也不似冬雨那样寒冷,它就像天上的孩子在玩水,一阵一阵地将水泼泻到了人间。
中元节前后有鬼打头的说法,男女老少都须留在家里,没有人敢在外面闲逛,再加上今夜雨大,大街上竟空无一人。
一辆马车飞驰进了宣阳坊,碾过一汪水潭,溅起了一片白花花的水,渐渐消失不见,这时,雨雾中却出现了两名骑士,他们快速而无声,远远跟着前面的马车。
马车又行了两里路,从崔圆的府门前飞速驶过,片刻它又掉了头,慢慢地回到了崔府前,随即一名戴着竹笠的高胖男子下了马车,他跑上台阶,低声对门房说了什么,便一闪身进了府门。
而两匹跟踪他的马也在百步外停了下来,躲到了一棵大树之后。
……
这几日崔圆的身体也不是很好,今天下了雨,空气十分潮湿,他风湿痛的老毛病又犯了,虽然是夏末季节,但他的房间里还是点了个火盆驱湿。
此刻,崔圆正半躺在软榻上聚精会神地看书,两名侍女一左一右给他轻轻捶捏着肩背,这时,书房门轻轻敲了敲,老管家在门外禀报道:“老爷,张刺史已经到了,在外候见!”
“让他进来吧!”崔圆给两个侍女使了眼色,两人退了下去。
冒雨来见崔圆的张刺史自然就是张若镐的二弟、平阳郡刺史张若锦,五天前,他得到崔圆的一封密信,便借口平阳郡受灾求援,特地进京。
张若锦身材胖大,长相酷似其兄,他原本是大理寺卿,五年前因办错一桩案子被御史弹劾,贬黜到平阳郡为刺史,这一呆就是五年,他为人低调,在家族事务上也从不插手。
但去年张若镐废除嫡子继承家主的规则后,他便渐渐开始活跃起来,尤其今年五月张若镐上书朝廷,要求册封张焕为虞乡子爵,这等于就是明确了张焕为家主继承人。
张若锦立即联合几兄弟一齐反对大哥的决定,他的行动得到张氏几乎所有人的支持,也使张若镐空前孤立,最后不得不让步。
事情虽然已经平息下来,但崔圆却不肯放弃这个难得的机会。
张若锦走进书房,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卑职参见右相!”
“张兄无须多礼,快快请坐!”
崔圆笑着将张若锦让坐下,又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茶,张若锦受宠若惊,连忙摆手道:“相国不必这样,卑职实在担当不起。”
“有什么担当不起,当年你做大理寺卿时,我们不是时常在一起饮酒小聚吗?怎么出去了五年,倒变得生冷了。”
崔圆轻轻在他肩膀捶了一拳,佯怒道:“你再这般客气,我可赶你出去了。”
“那我就受之有愧了。”
张若锦苦笑一下,他何尝不知道崔圆笼络他的目的,五月时他一呼百应,随即又召开家族会议,得到了空前的支持,已隐隐有取代家主的势头,如果说他并不因此动心,那绝对是自欺欺人,但他也知道,如果强行取大哥而代之,最终结果是家族分裂,所以他就放弃了自己的野心,转而为儿子争取家主继承人之位。
但崔圆的来信中却明确表态,他愿意与张家和解,希望他张若锦能成为张家家主,成为内阁礼部尚书。
这一个陷阱还是馅饼?张若锦考虑了很久,他认为崔圆不会轻易打破朝中的平衡,他的目的是要将张家变成第二个王家,变成崔氏的一条走狗,如果是这样,那此事就值得考虑,而做张家的家主,那就意味着控制数百万贯的家产,控制着河东上万顷的土地和数万佃户及奴隶,换而言之,他就是河东的土皇帝,强烈的诱惑终于使他心动了,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他来到了长安。
张若锦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崔圆,低声道:“相国可知我大哥病重之事?”
“我当然知道。所以我才写信给你。”
崔圆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励道:“你曾是大理寺卿,又是张氏次子,张尚书病重期间,张家还须你来主持大局。”
“哎!过去的事情就不要提了。”张若锦长叹一口气道:“我仕途无望,已打算在平阳郡做到退仕,残此一生,那里轮得到我去主持张家的大局?”
崔圆笑了,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那彼此就不需要再进行什么试探,他伸出了右掌,淡淡说道:“事成之后,我保举你为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若违此誓、天人共戮!”
张若锦深深地凝视着崔圆,良久,他毅然举起右掌,和崔圆重重一击,沉声说道:“若违此誓、天人共戮!”
……
夜雨依然在时急时歇的下,相府的侧门开了,戴着斗笠的张若锦迅速从门内走出,上了马车,马车随即掉了头,向坊门急驶而去,待它的背影消失,躲在大树后的两名骑兵立刻兵分两路,一人紧紧跟随马车,而另一人则向相反方向驰去。
半个时辰后,东内苑。
“你能确定张若锦没有在外等候便直接进府了吗?”张焕再一次向亲兵确认道。
“是!属下确实看得清楚。”
张焕背着手在房间里沉思,张若锦在崔圆的府中总共只呆了一刻钟,一刻钟的时间,除去更衣、等候、告辞,剩下的只能够喝一杯茶,略略寒暄几句,实在不能深入谈事,所以张焕留意的是细节,一般而言,地方刺史拜访相国不可能不用在府外等候,尤其在中元节家家户户都忙着年中祭祖之时,而张若锦竟没有等候便直接进去,这只说明了一件事,他早和崔圆有了勾结。
‘看来崔圆终于要对张家下手了!’张焕迅速对此事作出了判断,前几天李系突然下诏,正式承认崔圆继任相位,这是李系发出的和解信号,一旦崔圆接受,也就是意味着从去年以来的相位之争正式告以段落,崔圆也将开始他的下一步策略,打压各个世家,而处于内乱的张家,必然会首当其冲。
此时的张家就像一个即将死亡的病人,若不施以猛药,将绝难见效,张焕猛地下了决心,他慢慢回头对面前的心腹道:“我有一件大事,交给你去做!”
卷三 纵横宦海 第九十一章 导火线
黄河从北蜿蜒而来,它仿佛是一条黄色的巨龙,承载着千万年的历史沉淀,雄浑而深沉,它在河东郡转了个身,一声长吟,向东、向华夏文明的腹地缓缓流去。
自然,北岸的河东郡也就成了南北通衢之地,巨商大贾、脚夫小贩均在此聚集,一艘一艘的渡船接连不断地在黄河两岸来往。
“靠岸喽!”一名船夫大喊一声,一艘巨大的渡船缓缓向岸边靠来,宽大的船板早已慢慢伸出,在船靠岸的瞬间,船板上钩子便准确地勾上了岸堤。
第一批旅客出舱了,大群等在岸边的脚夫便迫不急待地迎上了上去,争先要给旅客们挑担行李,尽管船板宽大,但渡口还是乱成一团,旁边两个码头杂役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他们依旧聊着天,对混乱局面视而不见。
这时,一名挑夫在船板上左右寻找,他与众不同,并不急着揽生意,他忽然看见船中有一人向他做了个手势,他便迅速离开了船板,慢慢地向船头方向靠近,他眼睛微眯,目光锐利地盯着船头。
船头又伸出一块小一点的船板,一些有身份的人则从这里下船,这和后世的贵宾通道完全不同,后世的贵宾通道是以钱的多寡为标准,而这里只看身份,不少有钱的大商人也得去挤随时会掉下河的大通道。
在两名游学出租车子走下小船板后,船头又出现了一群人,他们簇拥着一名身材高胖的官员,阳光刺眼,他头上带着一顶斗笠,只露出口鼻,看不清面容,身上穿着米色小科绫罗的四品官袍。
目标出现了,那名挑夫紧紧地盯着官员,脑海里浮现出他见过的那幅图画,虽然面目无法核对,但身材吻合,而且船上再无其它官员,他应该就是平阳郡刺史张若锦,挑夫将一件衣服搭在胳膊上,在衣服之下,他的手开始有了动作。
跳板狭窄,容不下两人同走,只能一个一个地下船,张若锦身体肥胖,独自下船十分艰难,一名随从只得从后面搀扶着他的胳膊,小心翼翼扶他下船。
“一步、两步……”船板开始颤抖起来,就在这时,一支短箭闪电般射来,箭头在阳光下闪过一星蓝光,沿着斗笠沿异常准确地射穿进张若锦半张的嘴里。
一霎时,张若锦的面容僵硬了,舌头吐了出来,一股黑气慢慢浮上他的面颊,他胖大的身躯在船板晃了晃,‘扑通!’跌下了黄河。
箭矢太快,身后的随从根本没有看见,还以为他是失足落水,急得大叫起来,码头上一阵大乱,不少挑夫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都涌到河边打捞落水之人,甚至有些人听说落水者是个官员,便毫不犹豫跳下水去,若能把他救起,报恩还少得了吗?
半个时辰后,满脸漆黑的官员被捞了上来,他早已断了气。
张若锦意外身亡的消息首先传到了太原,整个张府都为之震动,张若锦是继家主张若镐后的第二号人物,尤其是今年以来,他表现格外活跃,五月的家族大会后,他在张氏各房的威望甚至超过了张若镐,如今他却突然死了,虽然死亡原因没有公布,但不少人都猜到,恐怕其中大有文章。
张府上下一时人心惶惶,所有的人都预感到,一场席卷张家的暴风雨即将到来。
太原南郊,稻米已开始收割,一望无际的稻田里到处都是农民们忙碌的身影,官道上堆满了刚刚割下的稻子。
这时,近百匹快马从远处狂风般卷来,十几名正在舂谷的农民吓得跳下了官道,由于前方路上堆积的稻谷太多,还有不少顽童在稻谷里打滚嬉戏,战马便渐渐放缓了速度。
“派两人到前方先行,清空道路。”
下令之人正是河东节度使张破天,他也是刚刚得到张若锦被杀的消息,和张家人不同,他得到的是全部细节,他立刻意识到,这件事自己便是最大的嫌疑人。
从年初到现在已经半年,张破天至今没有能够进张氏祠堂拜祭,这也就意味着他还是没有被张家重新接纳。
而最大的反对者就是张若锦,当年就是他想取代张破天掌管军权,事情发生突然,但张破天也隐隐感到其中必然藏有很深的隐情。
按照他的判断,此事只能是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是家主出手铲除异己,虽然那是他兄弟,但是为了家族的利益,他未必下不了手。
而第二种可能便是崔圆为挑起张家内乱,而派人暗算了张若锦。
如果是后一种可能,那其实就是直接针对他而来,如果他不及时把自己的嫌疑撇清,那么他与张家之间的隔阂也就越来越深。
又向前行了数里,前方官道一片坦途,再没有堆积稻谷,张破天猛地一抽马鞭,向长安方向飞驰而去,远方,一片片薄薄的乌云正从各处向长安上空慢慢聚拢。
……
崔圆的书房内,这位大唐右相正背着手默默地望着窗外不语,河东郡码头发生的暗杀事件使他意识到了问题的复杂,已经有人识破了他的计划,张若镐、张破天、张焕,甚至裴俊或楚行水都有可能是幕后推手,看来自己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房间里,在崔圆的下首垂手站着一人,他身材高胖、面带愤怒,若张焕见到此人必然会大吃一惊,他正是已经落水而死的张若锦。
当然,张若锦不是什么死而复生,而是被刺死之人根本就不是他本人,只是崔圆找的一个替身,他是扳倒张家的关键,以崔圆的老谋深算又怎么可能让他毫无防备的回去。
“果然不出相国所料,他们真的下手了?我明天就回太原!”张若锦一阵咬牙切齿,既然他张若镐不顾手足之情,那就休怪自己不客气了。
“不要那么激动,激动是做不成大事。”
崔圆回头瞥了他一眼,冷冷道:“仅凭你一人之力就想扳倒张若镐?张破天你想过吗?你怎么对付他?还有张焕,他若带兵杀回去,你又拿什么抵抗?”
“这……”一连串的问题使张若锦张口结舌,他慢慢平静下来,低声道:“那依相国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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