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炮楼





  这时咱三大爷来了,掂了一只鸡。咱三大爷说:“吃吧,吃完了把咱几家的墙都打通,先用柜子挡着,万一小日本进了村,也有个回旋余地。” 
  咱二大爷问:“那老四呢?”咱三大爷说:“他整天不沾家,来无踪去无影的,就别管他了。”咱二大娘问:“他叔,小日本真能来?”咱三大爷说:“来,肯定要来。就是说不准啥时来。”咱二大娘叹了口气说:“俺家都快揭不开锅了。”咱三大爷说:“到俺家掏一点。”咱二大爷说:“不用,我明天赶集去说两场书,就够吃十天半月的。”咱三大爷说:“这恁乱,你还出去说啥书呢!”咱二大爷说:“没事,小日本正和咱国军打仗,占大城市,还管不了咱老百姓。咱老百姓还要活着不是!”咱三大爷说:“这倒是。”咱二大娘说:“自从俺进门,他就没出去过,他也该出去说好好说几场书了。”咱三大爷不语,走了。 
  吃晚饭时,贾寨人端着饭碗出来了,一个个显得很兴奋,碗里是肉,手里是白馍。边吃还边望着南边骂:“娘那屄,吃,吃。要不是小日本要来了,谁舍得吃呢!”有人说:“就是,这又不逢年过节的。吃完了算球,不过了。”吃完饭,贾寨人都聚集在村头往南望,听那炮声。炮声从西往东擦着贾寨的边过去了,越来越远。有人说:“这炮声远了。小日本怕是被打跑了。这下坏了,俺把下蛋鸡都杀了吃了,要是小日本不来,俺不是白杀鸡了嘛!”有人骂:“娘那屄,好像盼着小日本来似的。” 
  咱三大爷贾文清一边听着炮声说:“大事不好,要是炮声从西往东走,那说明把小日本打退了,要是从东往西走,那是国军在节节败退。大家回家赶紧把墙都挖个洞。” 
  “为啥?” 
  咱三大爷说:“各家各户都打通,万一小日本来了,又跑不出去,也可以互相躲躲。”有人说:“这下好了,大家都是一家人了。”有女人就嘿嘿笑了,说:“家家都通着,不要上错了炕。哈哈……”咱三大爷贾文清严肃地说:“到这时了,你们还疯,到时候你们哭都哭不出来。”   
  六 咱四大爷之一(1)   
  咱四大爷贾文灿是那一带有名的土匪,由于是土匪,人们都叫他小名铁蛋。 
  开始,铁蛋只是为了好玩。他把扫帚头用红布包了藏在腰里,天黑时在村里四处转悠。遇到村里行人便悄然跟在身后,冷不防用扫帚疙瘩顶住人家的后腰,发一声喊:“别动,动就毙了你。”行人不知真假便不敢动,只有乖乖地举起手来。这时铁蛋就在身后哈哈大笑。行人回过身了见是铁蛋,气得要打,铁蛋早就逃之夭夭了。行人告贾兴忠,贾兴忠只是笑笑,不管。铁蛋娘去打,铁蛋跑得比兔子还快。铁蛋娘裹了一双小脚,又追不上,干瞪眼。贾寨人说,铁蛋这孩子有爹生没爹教,将来成不了器。后来,铁蛋把在贾寨吓人的招数用在了抢劫上。 
  铁蛋用那扫帚疙瘩开始拦路抢劫。不久,在黑道上渐渐闯出了名,出了名就有人来投奔,日子久了招集了不少乌合之众。后来惊动了官府,官府把铁蛋拿住了一次,一搜身却只搜出两截扫帚头,审问时拒不承认有拦路抢劫之行为。官府无凭无据,只有放人。他手下兄弟知道铁蛋腰里只有两把扫帚头,就起了反心,趁他不注意时下手,结果他从腰里拔出了真枪,一枪一个把造反者撂倒在地上。其他人大惊,说铁蛋怀里的红布包会变,要啥变啥。从此,手下人无人敢反。 
  平原地带土匪和山匪有些不同。山里山匪明抢豪夺占山为王;而平原土匪无险可守也就无山寨,平常分散在各个村庄极为神秘,专选那种月黑风高之夜,用黑布将脸裹了,呼哨而聚打家劫舍。铁蛋经常在老窑里聚会,那孔窑就成了他们的秘密老窝。铁蛋种了二亩茅烟,经常提着烟叶四处转悠。见路上走着单身行人,便远远地瞄着。他常派人外出踩线。提着卖烟的筐到一个村子叫喊:“卖茅烟,卖茅烟!”如果本村有内线,内线自然出来接头,早把村里哪家穷哪家富摸得清楚。富人家门上便有了标志,夜里来了直奔而入。 
  贾兴忠死后,贾兴忠的太太和两个姨太太分家了,各过各的。孤儿寡母的日子自然艰难。一直到贾兴忠的三个老婆都相继去世,几个姑姑该出嫁的也都出嫁了,咱大爷贾文锦、咱二大爷贾文柏,咱四大爷贾文灿,咱五大爷贾文坡都还没有娶上媳妇。 
  咱大爷贾文锦亲事倒是定下了,咱二大爷贾文柏,咱三大爷、铁蛋和咱五大爷大头都三十多了也没人操心了。咱二大爷贾文柏曾在贾兴忠死前订下了一门亲事,是贾兴忠的酒肉朋友,在一次喝酒时那酒肉朋友醉着把小女许配给了咱二大爷贾文柏,贾兴忠在醉中就答应了,后来才知贾兴忠的酒肉朋友的小女才五岁,这可苦了咱二大爷贾文柏,至少要等十年。就在那女子可以出嫁时,贾兴忠又被打死了,人家把亲退了。 
  咱五大爷贾文坡脑子不够用,一直没有人提亲。咱四大爷铁蛋就不像样了,谁敢嫁。 
  贾寨人都叹气,说这剩下的几头货咋弄呢!眼看要打光棍。铁蛋说,球,俺一个人吃了全家饱,要媳妇干啥,路上走的大闺女都是俺媳妇!铁蛋这样说也是这样干的,碰到单身的女子就往高粱地里拉。可怜单身女子早吓得魂出七窍,哪还有反抗的力。只有回家向嫂子哭诉: 
  “俺走到高粱地,遇到个拿枪的;那个拿枪的,不是好东西,三下两下拉俺到高粱地……啊哟,我的大嫂哟!” 
  一时,贾寨远近的村里没有女子再单身走亲戚。不过,铁蛋从来不抢贾寨人,也不坏贾寨的女子,这叫兔子不吃窝边草。 
  当时,日本鬼子没来,国军的队伍先过来了。溃败的队伍沿着贾寨和张寨之间的黄泥大道从东北方向西南方向撤退。在咱那一带人们把那次著名的撤退叫过队伍。咱四大爷贾文灿在过队伍那天晚上也回到了贾寨。那天晚上是个大月亮头,一轮明月的。半夜里开始过队伍,贾寨的狗在咱五大爷贾文坡家的花狗带领下那个咬的,惊天动地的。贾寨人听到狗咬的那么厉害谁也不敢出门,只敢从门缝向外看。咱五大爷披着衣服吆喝他的狗,正碰见咱三大爷贾文清也出来了。贾文坡问贾文清:“是不是日本鬼子来了?”咱三大爷说,谁知道?贾文清说着爬上墙头向村外望。贾文坡问:“咋样?”咱三大爷说:“没事,是国军。” 
  贾文清一蹦跳下墙头,说:“俺听到有人骂娘,是中国军队。” 
  这时,见咱四大爷贾文灿带着人回来了。咱三大爷望望铁蛋说:“你回来干啥?” 
  铁蛋说:“俺咋就不能回来了,这是俺家,俺回来抗日。” 
  贾文清说:“你回来抗日,别祸害老百姓就行。” 
  咱四大爷贾文灿说:“俺不和你老三说话,金木水火土,你是水俺是火,水火不相容。” 
  咱三大爷贾文清说:“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最后害了老百姓。” 
  贾文灿嘻嘻笑笑说:“俺抗日不祸害老百姓。”贾文清不再说话,见村口又有好几个黑衣人向咱四大爷家来。 
  咱五大爷贾文坡问贾文清:“咱该咋办?” 
  咱三大爷说:“这鬼子就像一阵洪水,洪峰过去了,也就没劲了,该干啥干啥,鬼子现在还顾不上老百姓。” 
  贾文灿说:“国军跑了,咱们没地方跑,今晚上咱们可发财了。”二十几个人在咱四大爷贾文灿带领下向老窑走去。   
  六 咱四大爷之一(2)   
  咱四大爷带人来到路边,在路基边埋伏下来。大家见路上的队伍像放羊一样由东南向西北漫了过去,队不成队,群不成群的。咱四大爷骂了一句:“娘那屄,真是溃不成军。” 
  一大队兵过去了,后边来了掉了队的伤兵,有五六个。咱四大爷一挥手,大家一起扑向公路。 
  “别动,我们是抗日别动队!” 
  几个伤兵站下了,带头的问:“抗日别动队拦俺干啥?等鬼子过来了拦鬼子去。” 
  咱四大爷说:“你们要拦,鬼子也要拦,拦你们就是为了拦鬼子。” 
  伤兵说:“这是啥意思?” 
  咱四大爷说:“拦你们是为了你们手里的家伙,有了你们手里的家伙了,就可以拦鬼子了。” 
  伤兵说:“你们要缴我们的枪?” 
  咱四大爷说:“别说恁难听,反正你们撤了,也没什么用了,你们还不如把枪给我们留下,我们用它打鬼子。” 
  伤兵说:“这可是我们吃饭的家伙,说不定路上还能换口吃的。给你们了我们喝西北风去。” 
  咱四大爷说:“我这有五块钱,你们拿着路上救急。” 
  领头的伤兵说:“不中,不中,才给五块钱,一杆枪也值五十块钱。” 
  咱四大爷见商量不通便向大家使了个眼色,早已等得不耐烦的弟兄一下扑上去,把几个伤兵按倒了。伤兵在地上哇哇乱叫。咱四大爷站在那里笑了,说:“你们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好好给你们说不中,就别怪弟兄们下手重了。” 
  伤兵在地上求饶:“哎哟,枪给你们,给你们,放手,放手,痛死我了。他妈的,简直是土匪。” 
  咱四大爷哈哈大笑,说:“你们说对了,我们就是土匪。土匪咋了,土匪也是中国人,也打小日本。” 
  被缴了械伤兵爬起来,说:“老子要不是受伤,怎会被你们缴了械。” 
  咱四大爷说:“好了,快走吧,再不走衣服也给你扒了。”几个伤兵一听,连忙一瘸一拐地跑了。 
  咱四大爷见伤兵走了,带着弟兄下了公路,来到了烧砖的老窑。咱四大爷操着枪说:“这一仗打得不错,四枝长的,三枝短的。这短的有用,长的不行,没法往身上藏,过几天找个买主出手。” 
  有人问:“今晚还干不干?”咱四大爷说:“干,过了这村就没那店了。咱这十几二十人,要个个双枪,要短的。” 
  后来咱四大爷贾文灿在那路上一连抢了三晚上,长的二十多枝,短的也够每人双枪了,这才住手。咱四大爷成了那一带抗日别动队的队长,整天神出鬼没的,鬼子倒是打了,把老百姓也欺负的够呛,说向哪个村要钱,你不敢不给,否则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晚上,摸进村子,将你洗劫一空。这是后话。   
  七 咱大娘之二(1)   
  国军的队伍过完了,贾寨人算着鬼子也该来了,可是鬼子一直没来。村里人一听到有啥响动就往外跑,一连几次都是虚惊。后来,听说鬼子已占了县城,可就是没见进村。贾文清说,鬼子在大平原上长驱直入,就如一阵洪水,水退了一切又恢复了正常。鬼子只占了城市,哪有多余的兵力去管乡村。 
  不久,张万喜回来了,张万喜是咱大娘的堂哥。张万喜回来的时候咱大娘玉仙正在挖自己家的墙角。张万喜冲着咱大娘的背影问:“你这是干啥?”咱大娘头也不回地回答:“你说干啥,挖洞。你家挖没有?”张万喜觉得好笑,问:“谁让你挖的?”咱大娘说:“他三叔呀,说是小日本来了跑不出去,好互相躲躲!” 
  “不挖了。” 
  “咋?” 
  “没用!” 
  “他三叔说有用。” 
  咱大娘这才回过头来,见了张万喜一身的硝烟,身上都是血。咱大娘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喊:“哎哟,娘呀!你这是人是鬼?”张万喜说:“你说是人就是人,你说是鬼就是鬼,过去是人,将来做鬼。是人是鬼都是恁哥。”咱大娘定定地望着张万喜,喊着,“他三叔,他三叔!”咱三大爷贾文清应着就过来了,问啥事?贾文清一见张万喜愣怔了。 
  “这不是张万喜嘛,你咋回来了,俺哥呢?” 
  张万喜说:“俺还以为贾文锦回来了呢,就来家看看。原来他没回来。” 
  咱三大爷问:“这到底是咋回事?” 
  张万喜一拍大腿说,“完了、完了,我们被打散了。” 
  咱大娘哇的一声先哭起来了。张万喜说,你哭啥哭,说不定贾文锦过几天就回来了。你还是给俺弄点水洗洗,弄点吃的,饿死了。咱三大爷贾文清说,走,到俺那边去。张万喜就随贾文清到了咱三大爷家。 
  不久,张万喜回来的消息便在贾寨传开了。村里人陆陆续续来到贾文清家,一会儿就把小院挤满了。大家望着张万喜洗脸,然后吃饭,都不吭声,烟袋锅子闪着暗红的光。咱三大爷贾文清见张万喜吃饱喝足了,这才问打仗的事。 
  张万喜说:“国军大撤退。胡宗南下令放弃信阳,平汉线被切断了。武汉也完了。” 
  “那咱中国就这样败了?”有人道。 
  张万喜说:“也不能说就败了,国军向大西南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