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恩舰哗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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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来吧。拉上窗帘——坐那床上。”水兵关上了窗帘,背对着它站着。“斯蒂尔威尔,事情有点不好办哪。”

  “我知道,长官。我会接受碰到头上的事。不管什么事,该我担着。要是事情到此为止——”

  “你为什么都供认了?”

  “倒霉,长官,舰长用那封红十字会的信任意摆布我。”

  “哦,他把信给你看了?”

  “他说,你选择吧。或者完全承认罪行,就在舰上召开轻罪法庭;或者试图蒙混过关,结果回美国为你召开最高法庭,很可能判你十年。你看怎么办,长官?”

  “斯蒂尔威尔,舰长是不是和你有什么过节儿?”

  “老天爷!你来告诉我吧,长官。”

  基思中尉把书桌上那本翻开的《法庭与审判团》往面前挪了挪。他向水兵大声地读了有关供词的那一节。开头斯蒂尔威尔的脸上露出强烈希望的喜色,但这股高兴劲儿又很快从脸上消失了。“这有什么用,长官?现在太晚了。以前我不知道有这本书。”

  威利点着了烟卷,背靠在椅子上,眼朝上方凝视着,默默地抽了一分钟的烟。“斯蒂尔威尔,如果你引用我的话,对舰长讲是我说的,我就说你说谎。但是如果你恳求我从这本书中找出根据证明你是对的,我一定这么做。你明白其中的区别吗?我要告诉你两件事,好好去想一个晚上。”

  “啥事,长官?”

  “第一件事,如果你否认那份供状,它就不能在法庭上用来指控你。这一点,我敢保证。第二件事——千万别告诉舰长是我说的——如果你申辩自己是无罪的,我想这艘舰上的轻罪军事法庭几乎不可能判你有罪。”

  “长官,那封红十字会的信——”

  “它什么也证明不了。你的兄弟发了那封电报。要由法庭来证明是你教唆他干的。没有你的证言——再说他们不能迫使你做不利于你自己的证明——他们怎么可能证明这一点呢?你兄弟在哪儿?你们两个人之间的谈话记录在哪儿?”

  斯蒂尔威尔疑虑重重地看着威利,“你为什么硬要我申辩自己是无罪的呢?”

  “听着,我毫不在乎你申辩什么。作为书记员,我的职责是以暗示的方法为你指出我所认为的最佳法律进程。不要相信我的话。去问‘冥王星号’的牧师或执法军官吧。你自己去问他们《法官与审判团》第174节讲了些什么。”

  水兵机械地重复道:“《法庭与审判团》174——174——174。好,长官。谢谢,长官。”他走了出去。威利克制住了心中的恼怒。他理解,在水兵的眼中,所有的军官都是和奎格一个鼻孔出气的,这很自然。

  第二天早晨斯蒂尔威尔回来了,胳臂下面夹着一本新的硬皮《法庭与审判团》。“基思先生,你是对的。我要申辩自己是无罪的。”

  “哦?谁把你说服了?”

  水兵热切地说:“呃,瞧,恩格斯特兰德在‘博尔格号’——就是外侧第二艘舰——有个表兄弟。这个表兄弟和舰上的一等文书军士是哥们儿。呃,这个文书,他是个肥胖的爱尔兰人,秃头,四十来岁。他们说,当老百姓时他是政客。他没当上官的惟一原因,是他没上过大学。呃,他卖给了我这本书。他说这书不保密,谁都可以花两个子儿从政府那里买到。对吗?”

  威利迟疑了一会儿,翻到了书的标题页。这一页的下面有一段他以前没注意到的小号字的说明:由华盛顿特区25号美国政府出版局文献监管人发售。“对,斯蒂尔威尔。”威利的话音里带着他本人所感到的惊诧的意味。他曾毫无理由地认为这本书是限制发售的。

  “天哪,不知道穿这种鬼制服的水兵为啥不能人手一册!”枪炮军士长说道。“我熬了整整一夜看这本书。过去我从来不知道我有那么多权利。好了,不管咋说,长官,这个卡拉汉,这个文书军士,他说了,我见鬼也一定要申辩,我没罪。他说我肯定会宣判无罪。”

  “他不是当官的,所以你完全可以相信他。”

  “我就是那么想的,长官。”水兵极认真地说。

  “好,斯蒂尔威尔——这会提出很多问题。你得有辩护人,我得准备证据,找证人,总之,这件事就变成了审讯,跟电影里的一样——”

  “你看我做得对吧,是不是,长官?”

  “只要有办法,我自然不愿意看见你被判有罪。我想我最好马上去和舰长谈谈。你在这儿等着。”

  斯蒂尔威尔两手紧紧地拿着那本棕色封皮的书,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啊——明白,明白,长官。”

  威利在奎格的门外犹豫了两三分钟,演练着如何应对假想会发生的舰长又是尖叫又是咆哮的情况。他敲了敲门。“进来!”

  舰长室里很暗。窗口上挂着遮光帘。在昏暗中威利能够看见舰长躺在床上鼓起的身形。“谁呀,有什么事?”一个被枕头堵着而听不清的声音说道。

  “长官,是我,基思。是关于军事法庭的事。斯蒂尔威尔要求作无罪申辩。”

  舰长伸手从枕头下拿出一个弯爪,啪的一声按亮了床头灯。他坐起身,眯着眼睛,搔着赤裸的胸脯。“什么乱七八糟的?无罪申辩?哼,天生的捣蛋鬼,那家伙!好啊,我们会收拾他的。几点啦?”

  “11点,长官。”

  奎格滚身下了床,开始在脸盆跟前往脸上浇水。“他的供状呢?嘿,哪能供认了以后又申辩无罪?你问他这个了吗?”

  “他要否认他的供状,长官。”

  “他要否认,噢?那是他的想法——递给我那只牙膏,威利。”

  年轻的中尉一直等到舰长的嘴里充满了泡沫。然后他小心翼翼地说道:“斯蒂尔威尔好像一直在向泊地里另一艘舰上一位知识非常渊博的文书军士咨询一些法律上的事,长官。他自己弄到一本《法庭与审判团》——”

  “我就是要法庭审判他。”舰长从牙刷的四周咕哝道。

  “斯蒂尔威尔说没有证据证明他发过欺骗性的电报,而且他说,那供状是在受到胁迫的情况下照别人的口授写的,根本不算数。”

  舰长喷出一口水。“胁迫!什么胁迫?”

  “他声称你向他说过最高军事法庭的事——”

  “因为你明显的、固执的、绝顶的愚蠢,一个士兵突然弄到本该死的什么条例之后,你就斗不过了!胁迫!我当时是给他讲避开最高军事法庭的出路。我很可能因为这样暗中的宽容而受到谴责。可那个小滑头却说它是胁迫!——”

  奎格擦了擦脸和手。“行了,”他说道,把毛巾扔到一边,从椅子后背上拿起衬衣,“我们可怜的、受虐待的、小个子无辜者在哪儿?”

  “在我屋里,长官。他刚才对我说——”

  “叫他到我这儿来。”

  斯蒂尔威尔已经在舰长室里待了一小时。威利躲藏在井形甲板上,观察着舰长室的门,在正午太阳发蓝的强光直射下汗流不止。枪炮军士长的助手终于出来了,他一手拿着《法庭与审判团》,另一只手拿着一张白纸。他的脸呈铅灰色,淌着汗水。威利跑到他跟前。“情况怎么样,斯蒂尔威尔?”

  “瞧,基思先生,”水兵声音沙哑地说,“也许你是好意,但是我不知道怎么搞的,每次我和你沾上关系,结果总是一次比一次更糟。别管我了,行吗?舰长让我把这个给你。就这个。”

  威利看着那些手写的歪七扭八的字:我在此声明,我在1944年2月13日写的供状是我自愿写的,没有受到胁迫。我很高兴得到彻底坦白的机会,我没有因为供认不讳而得到更好待遇的引诱或许诺。如有必要,我愿意在誓言的约束下重述这些真实的事实。斯蒂尔威尔用小学生一样的笔迹在上面签了名。亮蓝的墨水和宽宽的笔尖表明书写工具为奎格舰长的钢笔。

  威利说:“斯蒂尔威尔,事情并没有完。他也是靠胁迫才弄到这份材料的。如果你有什么事情要我——”

  “请你不要讲了,基思先生!”水兵的眼里突然闪出绝望的凶狠目光。“就这样了,明白吗?那就是我希望的做法,那就是实情,那就是将来的结果。没有什么胁迫,明白吗?胁迫!”斯蒂尔威尔把《法庭与审判团》用力扔出了船外。“我从来没听说过胁迫这两个字!我这该死的事你别管了!”

  斯蒂尔威尔沿着舱口的通道跑下去了。威利毫无表情地看着船外。《法庭与审判团》夹在两舰之间的水面上,在各种碎片和垃圾中漂浮着,两艘舰慢慢地靠到了一起,那本书被挤压成了不成形的纸团。

  啤酒冰凉,金黄,清心爽口,从冒着雾气的啤酒罐的三角形孔中汩汩流出。基弗、马里克、哈丁和威利躺在清风习习的椰子树阴下,为解渴每个人很快喝光两三罐啤酒。然后他们为解渴才开始社交性地把盏慢饮。他们选择的地方是旅游海滩上一个人迹罕至的弯曲地带。他们单独和沙子及椰子树在一起。在绿蓝色的环礁湖远处,“冥王星号”靠着锚链来回漂动,旁边是六艘正在补充给养的驱逐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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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威利本来决定不向其他军官提起斯蒂尔威尔的事。开庭前一天,检查官就对案子随便议论似乎有失职业道德。但是几罐啤酒下肚便动摇了他的决心。他把无罪申辩夭折的事,以及奎格从水兵那儿逼取到供状的事都向他们讲了。

  其他人沉默了好一会儿,谁也没讲话。哈丁站起来,开始在另外三个啤酒罐上扎孔。基弗背靠椰子树干坐着,抽着烟斗。马里克面朝下趴在沙子上,头枕着两个胳臂。他是在事情说到一半的时候转成这个姿势的,以后就一直没动。

  小说家从哈丁手中接过一罐啤酒,喝了一大口。“史蒂夫,”他以平静的语气说道。马里克把头转向一侧。“史蒂夫,你想过吗,”基弗严肃而又平静地说道,“奎格舰长可能患了精神病?”

  副舰长嘟哝了一声,坐起来,然后盘着腿坐着,红棕色和白色的粗沙子粘在他皮肤的褶皱里。“汤姆,不要把一个美好的下午给糟蹋了。”他说道。

  “史蒂夫,我可不是在说笑话。”

  “谈这种事毫无意义。”副舰长说道,像动物一样不耐烦地摇着头。

  “哎,史蒂夫,我不是精神科医生,但是我看的书不少。我可以把我对奎格的诊断结果说给你听。这是我听见过的精神变态最明显的情形。他是个偏执狂患者,具有强迫性神经官能症的综合症状。我敢打赌,临床检查会百分之百地支持我。我将指给你看医学书籍对这种病的描述——”

  “我不感兴趣,”副舰长说道,“他并不比你更疯狂。”

  “史蒂夫,你陷入严重的困境了。”

  “我根本没有陷入什么困境。”

  “我看出这种病情已发生很长一段时间了。”小说家站了起来,把啤酒罐扔向一边,又在另一个啤酒罐上扎孔。泡沫裹住了他的双手。“瞧,史蒂夫,大约在奎格上舰后一周,我就看出他是精神变态者。对衬衣下摆着迷、那些小滚球、不能看着你的眼睛、用过时的用语和口号谈话、对冰淇淋的癖好、离群索居——嘿,这位老兄是对弗洛伊德学说感兴趣的人。他用暗示性词语训斥人。不过那没关系。我的一些最好的朋友就是精神变态者。有人可能提出理由证明我也是精神变态者。问题在于奎格是一个极端的病例,处于怪癖和真正精神病之间的过渡区域的边沿。而且因为他是懦夫,所以我认为进入作战区之后就开始赶着他越过红线。我不知道是否会突然精神不正常,或者——”

  “汤姆,你读的书比我多得多,比我更会说话,所有这一切都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惟一需要考虑的是,常识往往比世界上所有的高谈阔论和书本更有价值。”

  马里克趁着火柴燃烧和冒烟的瞬间点着了香烟。“你们所有的人都牵涉到说大话、多疑、精神变态和其他种种毛病。奎格舰长只不过是个要求严格的人,他喜欢有自己的为人处事的方法,成千上万的舰长多多少少跟他一样。行啦,他滚小球,你在吹起床号之前坐在房间里,把大量的潦草写成的稿纸往书桌的抽屉里填。从各自的某方面而言,人人都是古怪的,这并没有使他们发疯嘛。”

  基思和哈丁来回地看着两个说话的人,就像孩子紧张地看着家里大人吵架一样。

  “你是在借吹口哨壮胆,”基弗说道,“你听说过有哪位精神正常的舰长像他那样草草地临时召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