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子的局(出书版) 作者:寒川子
惠文公沉思许久,慢慢收起匣子,复藏于密室,返身回到御书房,站在列国形势图前,聚精会神地凝视由烙铁在木板上烙成的情势标记。
看有一时,惠文公的眉头微微皱起:“是的,恃力者亡,恃智者昌……伐交为上,伐国次之——伐交?”
惠文公正在沉思,内臣走进:“君上,上大夫求见!”
“宣。”
不一会儿,樗里疾走进,叩拜道:“启禀君上,西戎进献宝马二十匹,义渠进献宝马三十匹,皆至马场。”
惠文公一向爱马,闻有宝马来,不无惊喜道:“走,陪寡人看看去!”
二人兴冲冲地走至宫门,惠文公停下步子,转对内臣:“你去一趟驿馆,请竹先生、贾先生也去一趟马场。”
“臣领旨!”
惠文公等兴师动众地赶到马场时,内臣已与竹远、贾舍人等在那儿等候了。在大司马的陪同下,一行几人缓步走过排排马厩。见有人来,这些战马无不蹬蹄喷鼻,兴奋异常。
惠文公甚是满意,指着它们笑对竹远道:“竹先生,你看它们如何?”
竹远拱手应道:“回禀君上,匹匹都是良马。”
惠文公似吃一惊:“难道没有一匹堪称宝马的?”
“那就要看君上如何看待这个‘宝’字了。”
“请先生详解!”
“君上若以驾车游乐、骑射田猎为宝,则它们匹匹可称宝马。君上若以日行千里、驰骋天下为宝,它们只配称为良马。”
惠文公沉思有顷,朝竹远深深一揖:“竹先生,说得好哇!不瞒先生,寡人请先生来此观马,等的就是先生这一句话。寡人新立,矢志振作,可惜胯下马力不济,难以图远。寡人为求日行千里之马,夜不成寐。此番进山,请到二位先生,实乃寡人洪福。常言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今有二位伯乐在侧,寡人复何忧哉!”
竹远还礼道:“君上如此厚望,草民实不敢当!”
“竹先生不必客套。寡人求马之心甚切,今召先生来,是想请教先生,寡人如何方能觅到千里良驹?”
“求马之途,无外乎两条。一是劳师动众,遍访天下,二是修好马厩,备足草场,使马无拘束之感,有驰骋之所,坐等千里马上门。”
“竹先生之言甚是。您看这样如何,寡人这就诏告天下,列国士子凡有一技之长者,皆可赴秦一展抱负。凡来秦士子,寡人必虚位以待,量才聘用。寡人另将列国驿馆辟出一部分,扩建为士子一条街,多设馆驿,专门款待天下士子。”
“君上有此诚意,天下宝马必接踵而至。”
“寡人所求,不是良马,而是千里马。至于能否求得,就要仰仗二位的慧眼了。”
“君上求贤若渴,修长敢不效力?”
正在此时,一骑飞至,公子华翻身下马,叩于地上:“微臣叩见君上!”
“爱卿平身。”
“谢君上!”公子华起身,欲言又止。
“说吧,这儿没有外人。”
“禀报君上,魏使陈轸回国去了。”
“陈轸?此人早该回去了。”
“君上所言甚是,只是陈轸此番回去,走得却是匆忙,似有急事。”
“哦?”惠文公怔了下,“知道所为何事吗?”
公子华摇头:“昨晚人定时分,有人交予陈轸一封密信。陈轸看过,当即叫人备车,星夜启程走了。微臣在想,定是魏国发生大事,不然的话,陈轸不会如此急切。”
“樗里爱卿,”惠文公思忖有顷,转对樗里疾道,“此番先君驾崩,寡人新立,魏王不计前嫌,特遣上大夫陈轸问聘,寡人甚为感怀。有来无往非礼也,爱卿可代寡人出使魏国,一是答谢魏王厚情,二是向魏王转达寡人问候,就说寡人愿与魏王尽释前嫌,缔结睦邻盟约,互通关贸,惠泽两国。”
“微臣遵旨!”
“樗里爱卿,此行还有一个使命,你可知道?”
“劝说公孙衍前来秦国。”
惠文公连连摇头:“劝字不妥,是请。记住,明请不行,暗请;软请不行,硬请。总而言之,你只能有一个结果——不可让他待在魏国,为魏所用!”
“微臣遵旨!”
“还有,这个陈轸是个人物,若有机会的话,可以助他做魏国相国。”
樗里疾似乎没听明白:“君上是说,助陈轸做魏国相国?”
“是的。”惠文公点下头,转对公子华,“小华,你也去,随上大夫见见世面。”
公子华拱手道:“臣弟遵旨!”
安邑城外的官道上,陈轸一行数辆马车正在朝安邑疾驰。正行之间,车队突然停顿,前面一阵混乱。
陈轸从车中探出头来,大声责问:“怎么回事?”
随行军尉回马过来:“回禀大人,几辆牛车挡在前面,不肯让路。”
陈轸不无气闷地跳下车子,跟着军尉直走过去,果见几辆牛车不紧不慢地卡在大道中间,将路堵得死死的。几个军卒已经走到最前面一辆牛车上,扯住一头黄牛。另一军卒正与赶车的纠缠。陈轸放眼看去,那赶车的是个中年男子,四十多岁,瘦长个头,书生气十足,手中拿着一册竹简,显然对那个纠缠他的兵士不屑一顾。
几辆牛车既旧且破,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每辆车上套着一头黄牛,走在最前面的是头老犍牛,脖子上挂着个铃铛,牛头一摆,叮当作响。除第一辆车上的这位中年男子外,其他牛车上并无御手。
军尉走上前去,大声呵斥:“你是何人,竟然在此挡道?”
中年男子瞥他一眼,慢腾腾道:“你这人好生无理!你走你的道,我走我的道,谈何挡道?”
“咦,”军尉来劲了,“好生无理的是你!你的牛车走在前面,占住大道中间,不是挡道又是什么?”
“谬矣,谬矣!”中年男子连连摇头,“好生无理的是你!我的牛车在先,你的马车在后。我的牛车走在前面,你的马车走在后面。我的牛车在向前走,你的马车也在向前走,为何能说我的牛车挡道了呢?”
军尉被这个中年男子的这番话搅晕头了,愣怔半天,方才转过弯来,学着中年男子慢条斯理的样子较起真来,晃着脑袋道:“你——这么说吧,我们的马车跑得快,你的牛车走得慢;走得慢的牛车挡在跑得快的马车前面,跑得快的马车无法超越,走得慢的牛车就叫挡道,懂吗你?”
“谬矣,谬矣!”中年男子连连晃动脑袋,大声叫道,“飞鸟不动,飞矢不行,何况是牛车马车?”
“什么飞鸟不动?”军尉火起了,“今儿老子偏就叫你动!来人,将他的牛车掀到路边去!”
几个士兵冲上前去,眼看就要朝路边掀车,中年男子大叫起来:“什么礼仪之邦?你们魏人简直就是一群强盗!”
眼见众人就要动手,陈轸重重咳嗽一声,走到男子跟前,冲他们略略摆手。
众兵士停住。
陈轸将中年汉子打量半晌,缓缓问道:“先生可是宋国的惠子?”
“子不敢当,”惠施也瞄他一眼,“在下正是宋人惠施。”
陈轸抱拳揖礼:“魏人陈轸多有冒犯!”
惠施坐在牛车上,抱拳还礼:“惠施见过上大夫。”
陈轸不无抱歉道:“在下因有急事欲回安邑,下人赶路心切,惊扰了惠子车驾,望惠子海涵!”
“呵呵呵,”惠施朗声笑道,“听上大夫口气,是想走在惠施前面喽!”
陈轸再次揖礼:“有劳惠子相让!”
“相让不难,”惠施摇头晃脑,“只要上大夫与在下切磋几个命题即可。”
“久闻惠子学富五车,善辩名实,在下早欲讨教,只是今日事急,您看——”
“呵呵呵,”惠施脑袋又是一晃,笑出几声,“在下只听说过心急,不曾听说过事急。上大夫大人,好事不从忙中起哟!”
陈轸怔了下,只得硬起头皮:“惠子有何命题,在下讨教。”
“惠施以为,”惠施摇头晃脑,“天与地同尊同卑,山与泽同高同低。”
“这……”陈轸思索半晌,“于理不合呀!”
“惠施以为,物方生方死,马生卵,鸡长三足。”
陈轸挠头,口中自言自语:“物方生方死,马生卵,鸡长三足。”
“惠施以为——”
“什么乱七八糟的,”惠施尚未说完,陈轸早已火冒三丈,变过脸色,大声呵斥,“简直是个疯子!”转对军尉,“来人,把他的破车掀到一边去!”
话音落处,陈轸怒气冲冲地走向自己的轺车,钻入车里。
众兵士不由分说,将惠施的几辆牛车连拉带拖,强行拖到路边,腾出道路,大队车马急驰而过。
“陈轸,”惠施站在路边,望着远去的尘土,嘴角现出一丝冷蔑,摇头道,“只怕你欲速不达!”弯腰捡起几捆掉落于地的书简,再次摇头,“就凭你这点才气,又是这般惶急,安能成就大事?”
陈轸甩掉惠施,风尘仆仆地驶入安邑,急急匆匆地赶回府中。
听到车马声响,戚光小跑迎出,叩道:“主公,可把您盼回来了!”
陈轸急问:“怎么回事?”
戚光起身,在他耳边低语一阵。
“真的?”陈轸又惊又喜。
“千真万确!”戚光不无兴奋道,“是安国君亲口说的!安国君说,陛下征询相国人选,安国君趁机举荐主公,陛下吐出金口,‘陈爱卿倒是一个人选!’小人估摸,这一次,主公是十拿九稳了!”
“快备厚礼,去安国君府!”
陈轸顾不上旅途劳顿,与戚光径投安国君府。
听闻上大夫光临,公子卬的家宰匆忙迎出,看到戚光正在指挥几个下人扛抬礼箱,笑眯眯地朝陈轸揖一大礼,眼角瞥向箱子:“上大夫,此是何物?”
陈轸还过一揖,笑道:“这是在下从秦国带回来的一点土产,特意孝敬安国君。”
家宰再次揖过:“上大夫处处想着我家主公,真是难得!”伸手礼让,“上大夫,请!”
二人走进客厅,家宰安顿陈轸坐了,拿出来茶具,亲自沏过茶,摆于几上。
陈轸抬眼问道:“安国君不在府中?”
“回上大夫的话,主公陪陛下钓鱼去了。”
“钓鱼?几时去的?”
“怕有两个时辰了。上大夫若有急事,可到翠山寻他。”
“不急,不急,”陈轸略怔一下,呵呵笑道,“在下只在此处恭候就是。听说家老棋艺高超,在下能否讨教一局?”
“呵呵呵,”家宰亦以一笑作陪,“上大夫既有雅兴,在下敢不从命?”从几案下面摸出棋具,将装有黑子的木盒递予陈轸,“上大夫,请!”
翠山位于安邑北郊,说是山,实为一连串的丘壑,最高处不过几十丈。一条不知名的小溪从中穿过,流过安邑城东,东拐后流入大清河,在孟津附近汇进河水。此处树木茂密,鸟兽甚多,早在文侯时期,就被辟为宫用猎苑。
翠山之中有个小石潭,约十数丈见方,深不可测,潭水清澈,成碧绿色。潭中鱼虾颇多,是御用钓场。绕潭修有许多凉亭,专供君上、公子等达官贵人垂钓之用。
这日午时,魏惠王、公子卬、朱威三人各持钓竿,埋头垂钓。朱威的浮漂动也不动,魏惠王、公子卬的浮漂却在不停抖动。
公子卬心头大喜,连连起钩,钩上的却是一条又一条寸长小鱼。魏惠王眼中虽馋,却迟迟没有起钩。
公子卬急道:“父王,已经咬上了,快点起钩!”
魏惠王白他一眼,不为所动。公子卬扭头再看朱威的浮漂,也在摆动,叫道:“朱司徒,你的也咬钩了!”
朱威应道:“回公子,不过一条小鱼而已。”
公子卬听得刺耳,脸色一沉,将安好鱼饵的钩子狠狠甩入水中。
陡然,惠王的浮漂被一股强力拽走,魏惠王瞧得准了,猛然抖钩,果然钓上一条近尺长的鲤鱼。
公子卬扔下鱼竿,拱手致贺:“儿臣恭贺父王钓到大鱼!”
魏惠王乐呵呵地将鲤鱼取下,小心翼翼地放入桶中,换好饵食,甩钩入潭,转向公子卬,教训他道:“卬儿,晓得不,这才是钓鱼。”
“儿臣谨记在心!”
惠王的钓竿刚甩下去,浮漂又见异动。魏惠王再次起钩,又钓一条鲤鱼。惠王再甩钩,浮漂再动,惠王再钓一条鲤鱼。
惠王连钓三条尺来长的鲤鱼,喜不自禁,不无得意地将眼角瞟向朱威的浮漂,看到浮漂也被一股大力拉动,朱威却如熟睡似的,眼睛半闭,纹丝不动。
惠王急了:“朱爱卿,有大鱼咬钩了!”
“回禀陛下,”朱威伸出另一只手,做个叩首的动作,“不过一条鲤鱼而已。”
惠王听得真切,回视自己桶中的三条鲤鱼,沉思不语。
“哟嗬,”公子卬不无讥讽道,“朱司徒难道欲钓北冥之鲲吗?”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 199 200 201 202 203 204 205 206 207 208 209 210 211 212 213 214 215 216 217 218 219 220 221 222 223 224 225 226 227 228 229 230 231 232 233 234 235 236 237 238 239 240 241 242 243 244 245 246 247 248 249 250 251 252 253 254 255 256 257 258 259 260 261 262 263 264 265 266 267 268 269 270 271 272 2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