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子的局(出书版) 作者:寒川子
申时将至时,士子街上果然赶来数百甲士,五步一人,沿街站定。英雄居门前,一侧各立甲士十名。
众士子手持所领号牌依序进场,众甲士验过号牌,搜过身,放他们步入。
论政坛上,一切照旧,只是座位有变,中间摆放主位,主位左右各有两个空座。按照公孙衍的布置,坛中不设评判席,凡持牌士子均于论坛前面的空场上席地而坐。
申时正,一声锣响,代坛主贾舍人从侧室走出,冲众士子大声宣布:“诸位士子,申时已到,论政坛开坛!”
话音刚落,门外一阵喧闹,然后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内臣高声唱宣:“君上驾到!”
众士子纷纷扭身,沿中间让出一条两步宽的通道,跪叩于地。
贾舍人急走几步,走至士子前面,叩道:“草民贾舍人并列国士子,叩见君上!”
惠文公面带微笑,沿通道走进院中,径至主位,落座,摆手道:“贾先生,列位士子,平身!”
贾舍人及众士子齐声叩道:“谢君上!”
紧接着,前太傅嬴虔、大良造公孙衍走上前去,见过礼,于左首两个空位上分别落座。众士子纷纷复位,席坐于地。
又是一声锣响,贾舍人唱道:“有请开坛人,洛阳士子苏秦!”
侧门响动,苏秦趋步走出,至惠文公前叩道:“洛阳士子苏秦叩见君上!”
惠文公细细审视苏秦,好一会儿,微微一笑:“苏子请起!”手指右侧客位,“请坐!”
苏秦再拜道:“谢君上!”起身至右首客位,就座。
贾舍人趋前几步,坐于苏秦下首。
惠文公撇开苏秦,目光不无虔诚地扫向在场的所有士子,连连拱手,揖道:“光临偏僻,诸位士子,嬴驷听说,你们来自四面八方,还有从吴越、燕地而来,可谓是不远万里了。嬴驷还听说,你们俱是饱学之士,各怀绝技,你们如此看重嬴驷,嬴驷早该会会诸位,谢谢诸位的盛情,”苦笑一声,再揖一礼,“可是,你们有所不知,秦地虽偏,杂事却是不少。一来冗务缠身,二来内忧外患不绝,嬴驷日日穷于应酬,未得片刻闲暇,实在是身不由己啊!诸位士子,所有慢待之处,嬴驷在此真诚道歉,望大家见谅!”言讫,起身朝众人抱拳拱手,长揖至地。
惠文公这一举止虽为客套,却也动人,在场士子无不改坐为跪,叩头至地,有几人甚至涕泣出声。
“诸位士子,平身!”惠文公率先坐下。
众士子亦改跪为坐,目光齐射过来。
惠文公转过身来,朝苏秦拱手揖道:“嬴驷久闻苏子大名,早欲请教,原因也就不消说了。嬴驷此来,一是来见见诸位士子,二也是为聆听苏子高论。”
苏秦拱手回揖道:“君上百忙之身,能拨冗前来,草民受宠若惊,感激涕零!”
惠文公手指公孙衍,微微笑道:“听公孙爱卿说,苏子前番论政,有治秦长策欲教嬴驷,嬴驷洗耳以闻。”
“苏秦信口开河,妄言议政,不意惊扰君上,心中惶恐!”
“苏子不必自谦。”惠文公再笑一声,“嬴驷此来正是要听苏子高论的,何谈惊扰二字?嬴驷不才,请苏子赐教!”
按照昨夜想定的方案,苏秦决定放弃旁敲侧击,而是开门见山,直抒胸臆,当下抱拳道:“君上虚怀若谷,苏秦不胜感怀。苏秦不才,有三策可以治秦,敢问君上愿听何策?”
“是何三策?”
“上、中、下三策。上策可使天下归一,当称帝策;中策可使诸侯臣服,当称霸策;下策可使偏安一隅,当称邦策。”
惠文公脸上仍旧微微含笑:“嬴驷愿闻上策。”
“上策实乃治乱之道。”苏秦侃侃而谈,“古之治乱,无非王、霸两业。古时王业,也即商汤、周武所行之道,无不是吊民伐罪,取无道天子而代之。古之霸业,也即齐桓、晋文之道,无不是结联诸侯,攘外安内,盟主天下。”
惠文公笑问:“今之治乱呢?”
“苏秦以为,时过境迁,古之治乱之道并不适合今日乱局。今之治乱,唯有一途可走:大争灭国,天下为一。”
惠文公脸上仍旧挂着笑意:“嬴驷愿闻其详。”
“自平王东迁始,周天子名存实亡,形同虚设,取天子而代之已不切实际。自三家分晋始,列国纷争日盛,民不聊生,百姓思治,盟主天下亦为明日黄花。苏秦以为,天下之所以大乱,是因为分治。分治则散,散则乱,乱则争,争则不治。因而,若要治理当今天下,需从源头做起,使天下归一。只要天下归一,只要列国消失,就能做到车同轨,民同俗,法同依,令同行,政令就能通过各级吏员上行下达,使人民安居乐业。”
“苏子所言,当是大同之世。只是——”惠文公微微一笑,转过话锋,“如此妙境,照苏子所言,当是千古帝业,可与嬴驷有关?”
苏秦抱拳道:“以苏秦观之,成此大业者,非君上莫属!”
“哦?”惠文公假作一惊,“苏子此言从何说起?”
“回禀君上,”苏秦不明就里,侃侃应道,“天下一统,必大争;大争必灭国;灭国必实力。纵观天下,诸侯虽众,有此实力者不过三家——秦、楚、齐而已。齐背海而战,富而失勇;楚大而无治,民待教化;唯秦政通人和,民富国强,法度严整,四塞皆险,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大业不成,当无天理。”
惠文公依旧微笑:“呵呵呵,闻听苏子之言,嬴驷大是振奋!依苏子之见,嬴驷当如何实施帝策?”
苏秦胸有成竹:“帝业巨大,自非一蹴可就。苏秦以为,君上可分三步走。第一步,称王正名;第二步,远交近攻;第三步,一扫天下。”
惠文公心头陡然一颤,面上仍旧不动声色,只是眼睛圆睁,身子趋前,缓缓说道:“愿闻其详。”
苏秦侃侃言道:“名不正,则言不顺。天下已入并王时代,时至今日,与周天子并王者已有五家。宋公、中山君称王,可视为笑谈,但楚、魏、齐三国称王,却是不争之实。战国三强,齐、楚均已称王,唯秦仍是公国。以王国之实,披公国之名,气势上已损三分。君上若是称王,秦则名实相符。此时,君上以王命征伐,远交近攻,蚕食、鲸吞周边诸邻,俟时机成熟,即可一扫天下,成就帝业。”
听至此处,场上士子无不张口结舌,欷殻钠稹?br /> 嬴虔、公孙衍亦相视一眼,彼此点头,表情颇是振奋。
惠文公却将笑容收敛,沉思有顷,抬头逼视苏秦:“听苏子之言,寡人如闻天书,眼界大开。只是——”略顿一顿,“苏子尽言秦之所长,可知秦之所短乎?”
听惠文公改称寡人,苏秦心头一沉,揖道:“请君上指点!”
惠文公不看苏秦,却将目光扫向众士子:“依苏子所言,天下一统,必大争;大争必灭国;灭国必实力。国之实力首在军力,军力首在人力。就寡人所知,秦举国人丁不过四百万,去除老弱幼稚,青壮男女不过两百万,可征男丁不过九十万。秦为四丁抽一,即使按三丁抽一之列国惯例,秦举国征丁,也不过能征三十万人。即使这三十万,也需大打折扣,因秦有三地不可征,一为西北边陲,以抗御戎狄;二为河西故地,以安抚旧民;三为商於谷地,以接济贫困。照此算来,秦可征之丁,仅二十万众。以二十万之众,守土尚嫌不足,岂能远图?”
惠文公有理有据,自述己短,众士子心服口服,无不点头称是。苏秦心中却是一凛,因惠文公所言根本不是实情,与他近日调查出入甚远。
“此为人力,”惠文公显然意犹未尽,“再看财力。天下皆言秦地富强,其实不然。就寡人所知,秦虽有二十年变法改制,财力大长,但从根本上讲,应该说是刚刚脱贫,民众不过是有一口饱饭而已。个别家室或达富足,但国库依旧空虚。”
众士子皆现诧异之色,苏秦更是惶惑。
惠文公看在眼里,轻咳一声,苦笑一声,做出个手势:“诸位或许不信,以为寡人不说实话,是在故意装穷叫苦。诸位士子,人皆有虚荣之心,你们中有谁愿意自曝己短?天下皆言秦国变法富强,孰不知,富的只是黎民。先君为奖励耕织,推行的是变法不变税,税制仍为先祖定制,十抽一。秦国依据新法,取消隶农,许其拓荒种地,隶农因无所积累,国家非但无收,反得接济他们,对其十年不纳粮,五年不抽丁。秦人之所以拥护新法,皆因于此。”顿住话头,看一眼众人,做出个苦相,“不瞒诸位,寡人库中,存钱不过万金,储粮不过百万石,”扭头望向嬴虔,“公叔执掌国库多年,嬴驷所说,可有虚言?”
嬴虔点头称是。
“诸位士子,”惠文公再次苦笑一声,声音凝重,“寡人不怕笑话,自揭家底,无非是想向大家证实一下,寡人并无虚言。”转向苏秦,“这点财力,应对荒年尚嫌不足,何堪远图?”
众士子皆是叹服。
苏秦这时也觉出秦公之意,揖道:“君上对国情了如指掌,如数家珍,苏秦惭愧。世人皆知秦人富足,苏秦今日方知个中曲折。没有细流,何来江河?庶民不富,谈何国强?商君变法若此,当是亘古未有之大手笔了。”
惠文公微微点头:“苏子有此感悟,寡人甚慰!”顿住话头,扫视场上众人一眼,长叹一声,“唉,常言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秦国民力不足,财力尴尬,嬴驷纵有一统天下之心,力从何来?”
苏秦垂下头去,陷入沉思。
嬴虔、公孙衍互望一眼,面现疑惑,不知君上意图何在。
惠文公将目光缓缓转向苏秦:“嬴驷前面所述,皆为外因。苏子有所不知的,还有一因。”
苏秦抬眼望向秦公。
惠文公字字有力,义正词严:“周室虽微,可天下仍为大周之天下,列国仍为大周之属臣。大周天子,楚、魏、齐、宋可以不认,韩、赵、燕、中山诸国可以不认,嬴驷不敢不认。因为秦室与周室同宗同源,本为一家,在嬴驷身上流淌的仍是周室之血,因而,周天子只要健在,周室只要不绝祠,嬴驷纵使有力,又如何能行这般不忠不孝之事,陷先祖于不忠不义之地?”
此言简直就是在赤裸裸地斥责苏秦。
苏秦面色羞红,表情尴尬,垂首不知所措。
现场鸦雀无声,众人表情皆是惊讶。
惠文公转头扫射众士子一眼,凛然说道:“诸位士子有目共睹,近几年来,中原列国纷纷称王,唯嬴驷不敢越雷池一步者,皆因于此。”目光移至苏秦身上,“因而,苏子所言之帝策虽好,却非治秦良药,一则嬴驷羽毛未丰,气候未成,无力实施。二则嬴驷本为庸人,难以忘本,无心实施。”
苏秦沉默无语。
“好了,”见场上气氛做足,惠文公音调有所和缓,嘴角微绽一笑,“今日嬴驷有幸听闻苏子高论,获益匪浅。眼下时辰已迟,嬴驷尚有杂务,不能与苏子还有诸位士子尽兴畅谈了。待嬴驷忙过眼前一时,择日再来此地,与众位及苏子谈地说天。”
苏秦起身,叩拜于地:“草民叩谢君上恩宠!”
惠文公缓缓起身,内臣唱道:“君上起驾回宫!”
众士子纷纷起身,再次闪开通道,纷纷于两侧跪下,齐声叩道:“恭送君上!”
惠文公扫视众人一眼,大踏步走出。
嬴虔、公孙衍互望一眼,再望一眼仍然叩拜于地的苏秦,轻叹一声,紧随而去。场上士子看到众军卒撤走,也都悄无声息地步出英雄居,自始至终,竟无一人吱声。
北风呼啸,天寒地冻。
论政坛上,苏秦依旧跪在那儿,表情木然。离他不远处站着贾舍人,静静地望着他,看那样子,似想过来劝慰几句,抑或拉他起来,却又迟迟未动。
不知僵有多久,门外传来车马声。贾舍人打个激灵,迎出门去,见是师兄竹远。贾舍人迎住竹远,向他扼要讲述了秦公亲听论政之事。
竹远轻叹一声,一句话未说,缓步走至苏秦跟前,轻声叫道:“苏子。”
苏秦抬起头来,木然望着他。
竹远话外有音:“天有不测风云,你看这天,说冷也就冷起来,苏子不宜一直守于此处。”略略一顿,将话说得又明一些,“走吧,苏子最好离开此处,走得越快越好!”将手搭在苏秦肩上,别有用意地重重一按,长叹一声,径去房中。
苏秦由不得打了个寒噤,转眼看向房外,天色果然骤变,乌云压顶,朔风呼呼,说冷真就冷起来。
听到不远处传来竹远沉重的关门声,苏秦缓缓起身,拖着沉重的双腿,一步步挪回客栈。
是日黄昏,雪花纷纷扬扬,大地一片洁白。
在运来客栈的独门小院里,苏秦痴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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