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子的局(出书版) 作者:寒川子
贾舍人又看一阵,仍是一头雾水地望向苏秦。
苏秦又是一笑,缓缓说道:“天下若要长治久安,首治人心;欲治人心,首要治乱。治乱之道唯有两途,一是一统,二是诸侯相安。一统可谓是以暴治暴,以乱治乱,虽易成功,却是治表,不能持久。诸侯相安虽难实现,却是治本,一旦实现,或可长治久安。”
贾舍人显然是更想知道答案:“这与合纵何干?”
“贾兄若是细审此图,”苏秦望着势图,指点三晋,“不难看出天下枢纽所在。天下枢纽何在?在于三晋。贾兄细想,近百年来,天下纷争虽频,多在中原,所谓中原逐鹿是也。何为中原?中原也即三晋,也就是这三盏小碟子,或这三只饿狼。三晋或与秦争,或与齐争,或与楚争,或窝里斗,自与自争——”
“苏子是说,”贾舍人恍然开悟,急不可待地接道,“合纵就是三晋合一。”
“正是。”苏秦重重点头,“天下如局,纵横皆为局路。古来规制,东西为横,南北为纵。韩、魏、赵三晋横贯南北,区分东西,堪为天下枢纽。三晋三分,就如一只只孤狼,任由周边三虎欺凌。三晋纵亲,三狼成群,纵使恶虎也奈何它不得。”
“妙哉!”贾舍人油然洞明,喜不自禁道,“一旦三晋纵亲,秦不敢东犯,齐不敢西趋,楚不敢北向,秦、齐远隔三晋,欲争不能。楚地虽大,然北是三晋,东北是齐,西北是秦,亦不敢擅动刀兵。大国皆息刀兵,可无争矣。”
“合纵还应包括燕国。”苏秦补充道,“三晋合一,外加燕国,其势天下无敌,秦、楚、齐必不妄动。大国不妄动,小国不起争,天下纷乱可解,虽分实合。天下合,可无争,天下无争,人心可以始治矣。”
“如何治心,苏子可有考虑?”
“是的,”苏秦缓缓说道,“自周至赵,在下一路上都在思索这个难题。在下在想,人心不古,私欲横溢,若让天下人皆如先圣老聃所言的绝欲弃智,回至远古三圣的真人时代,已无可能;依在下之见,仲尼的仁义礼制,墨翟的天下兼爱,杨朱的人人为我,皆是治心之道,虽说途径不一,却是同归一处,大可起而用之。人心向善不向恶,自古迄今,天下百姓不喜欢杀戮,智者不喜欢杀戮,即使诸侯,也没有几人真心愿意杀戮;喜欢杀戮的只有禽兽,禽兽杀戮是因为禽兽要交配,要猎食。人不是禽兽,因为人有良知,有良能,更有良心。人知羞耻,人要穿衣裳,人不会当众媾合。人有畏惧之心,人畏惧天,畏惧孤独。畏惧天,就会遵循天道;畏惧孤独,就会善待他人。人人善待他人,世上就无征伐,就无杀戮,就无争执,久而久之,欲心也就自然去除了。”说至此处顿下,有顷,苦笑一声,“在下胡说这些,贾兄是否觉得可笑,是否觉得在下是异想天开呢?”
贾舍人沉思良久,改坐为跪,冲苏秦行三拜大礼:“苏子在上,请受舍人三拜!”
苏秦惊道:“贾兄,你……这是为何?”
贾舍人拜过三拜,方才说道:“非舍人拜苏子,是舍人代天下苍生诚拜苏子。无论苏子能否成此大业,这颗赤心,亦足以感天地、泣鬼神了。”
苏秦起身,绕过几案,朝贾舍人对拜三拜,不无感动道:“有贾兄鼎持,苏秦一定勇往直前,死不旋踵!”
贾舍人起身,坐下,朝苏秦打一揖:“非舍人鼎持。苏子善念,但凡天下良心,皆会鼎持!”略顿一顿,“苏子既来邯郸,舍人敢问,合纵大业,可是从赵始起?”
“正是。”苏秦回一揖道,“魏自文侯以来,一向恃强,今有庞涓、惠施诸贤,国势复盛,不宜首倡。韩处楚、秦、魏、齐四强之间,形势尴尬,无力首倡,三晋之中,唯赵合宜,在下是以首赴邯郸。”
“嗯,”贾舍人点头道,“苏子能够把握大势,从高处着眼,小处入手,合纵或能成功。敢问苏子,舍人不才,可有帮忙之处?”
“谢贾兄了。”苏秦拱手揖道,“在下正愁孤掌难鸣呢!在下初来乍到,途中听闻赵侯病了,可有此事?”
贾舍人将赵宫形势及近日听闻悉数讲予苏秦。苏秦冥思有顷,抬头笑道:“真是说来就来,在下今日就要麻烦贾兄了。”
“苏子但讲无妨。”
“依眼下情势,贾兄可知何人能够接近赵侯?”
贾舍人不假思索:“安阳君。”
“好。”苏秦拱手道,“烦请贾兄设法将在下已到邯郸之事透与安阳君。”
洪波台上,太子雍走进宫门,屏退左右,趋至肃侯病榻,叩道:“儿臣叩见君父。”
赵肃侯一忽身从榻上坐起,望他一眼,微微笑道:“雍儿,来,坐在榻边。”
太子雍谢过,起身坐在榻前。
“雍儿,”肃侯不无慈爱地抚摸着太子雍的头,“见过三叔公了?”
太子雍仰脸望着肃侯,轻轻“嗯”出一声。
“他的病情如何?”
“果如君父所言,他是装病。儿臣求问朝政之事,说秦公派使臣约盟伐魏,儿臣不敢擅专,请他定夺。”
“他怎么说?”
“三叔公说,秦人不可信,眼下之急不在魏人,在中山,因而请调晋阳守军两万驻防代郡,并讨要虎符。儿臣已按君父所嘱,准允他了。”
“他还说些什么?”
“三叔公拿出一个清单,上面净是吏员的职缺升降,要儿臣审准。儿臣大体上扫了一眼,凡是去他府上探过病的,全都升了。那日上朝的,除四叔公、御史等外,能降的他全都降了。既没有上朝也没有去探望他的,不升不降。儿臣二话没说,也按君父所嘱,照准他了。”
赵肃侯微微点头。
“不过,”太子雍想了一会儿,小声说道,“名单上最后一人是河间令申宝,三叔公突然越级升任他为晋阳都尉,儿臣甚感诧异,询问肥义,得知申宝原为肥义手下参军,去年升任河间令,此番又升晋阳都尉,连跃数级,简直就是青云直上。”
赵肃侯闭上眼去,浓眉紧锁,有顷,睁眼望着太子雍,笑问:“你如何看待此事?”
“儿臣心中嘀咕,觉得其中或有隐情,安排肥义将军暗查。”
“哦,他可查出什么?”
太子雍从袖中摸出一个密折,递予肃侯。
肃侯看过,轻轻拍了拍太子雍的脑袋,赞道:“好雍儿,只几日不见,你就长高了。冲你这个头,寡人在这榻上,也能安睡一时呢。”
“谢君父褒奖。”
“寡人听说,洛阳有个叫苏秦的士子已来我邦,眼下就在邯郸。雍儿可知此人?”
连如此细微之事父王也能知情,太子雍大是吃惊,同时也由衷敬服,微微点头:“嗯,儿臣年前曾听肥义提过此人,说他是个狂生,去年赴秦,向秦公晋献帝策,欲扫平列国,一统天下,所幸未为秦公所用。”
“你可寻空会一会他,看看他是何等狂法。”
“儿臣领旨。”
丰云客栈里,苏秦正在与贾舍人叙谈赵宫情势,店家走来,揖道:“有扰二位了。请问,哪一位是苏先生?”
苏秦起身回揖:“在下就是。”
“有位客官寻你。”
苏秦在邯郸并无熟人,此时有人来寻,不用问就知何事。苏秦瞟贾舍人一眼,舍人笑道:“苏兄快去,好事这就上门了。”
苏秦抱拳道:“贾兄稍候,在下去去就来。”
贾舍人亦抱拳道:“舍人恭候佳音。”
苏秦随店家走至门口,一身贵族打扮的肥义趋前问道:“先生可是洛阳苏子?”
苏秦回道:“正是在下。”
肥义眯起眼睛,将苏秦上下打量一番,点头道:“嗯,果是有些气度。”略一抱拳,“在下肥义见过苏子。”
苏秦早已摸清赵宫内情,自然知道肥义是谁,却也不去点破,抱拳回道:“洛阳苏秦见过肥子。”
肥义避至一边,侧身指向街上的车驾:“我家主公久闻苏子大名,欲请苏子前去品茗,请苏子赏光。”
苏秦再次抱拳:“恭敬不如从命!”
苏秦跳上车,肥义扬鞭,车马急驰而去。不一会儿,车驾停在一扇朱门前面。苏秦细看门上匾额,上面写着“风雅园”三字。听见声响,有人迎出,赶走车马。肥义引领苏秦直入大门,走进一进小院,推开一扇红门,回身朝苏秦道:“苏子稍候片刻。”言讫进门,不一会儿,复至门口,“苏子,主公有请。”
苏秦趋入,见厅中端坐一个半大少年,观其衣着,知是太子了,急拜于地,叩道:“洛阳士子苏秦叩见殿下!”
太子雍亦如肥义一般,圆睁大眼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微微颔首,指着旁边席位:“苏子免礼,请坐。”
“谢殿下赐坐!”苏秦谢过,起身坐下,抬眼打量太子,见他虽然年幼,仪态却是非凡,断非寻常孩童可比。
太子雍抱拳道:“赵雍久闻苏子大名,得知苏子光临邯郸,特使肥义将军冒昧相邀,有扰苏子,还望苏子宽谅。”
苏秦抱拳还礼:“殿下为草民劳动贵体,草民不胜惶恐。”
“赵雍不才,欲就天下之事求问苏子。”
“殿下请讲,草民知无不言。”
“敢问苏子,天下列国,何国最强?”
“赵国。”苏秦几乎是不假思索,顺口答道。
“痛快!”肥义一拍大腿,大声接道,“此话肥义爱听!”
太子雍却是眉头微皱,略略一顿,抬头又问:“再问苏子,天下列国,何国最弱?”
“赵国。”苏秦依旧是不假思索,回答得干脆利落。
肥义不解,勃然变色道:“请问苏子,赵国既然最强,为何又是最弱?”
“回将军的话,”苏秦冲他微微抱拳,“强有强的道理,弱有弱的解释。”
太子雍却是兴味盎然,身躯前倾:“赵雍愿闻其详。”
“回禀殿下,”苏秦抱拳,侃侃说道,“赵方圆两千里,人口四百万,君上振臂一呼,旦夕之间,可集甲士数十万众,更有良马强弩、善技勇士无数。国势如此之强,假使赵人同仇,将士乐死,列国谁可御之?苏秦据此使用最强一词,当不为过。”
肥义连连点头:“嗯,此为实情。”
“然而,”苏秦话锋一转,“赵土贫瘠,既无齐、楚渔盐之利,又无燕、韩铜铁之藏,更无秦国关中沃野之富,庶民生活尚且艰难,何谈国库积蓄?国无积蓄,何能久战?这且不说,赵四塞无险可守,四邻无友皆敌,腹中更有中山巨瘤,图存尚且乏力,何谈开疆拓土?在下据此使用最弱一词,当不——”
不及苏秦说完,肥义愤然打断他道:“照苏子说来,赵国岂不是连那老燕国也不如了,简直是信口雌——”见太子雍瞪他,强力憋住,将脸埋向一边,不看苏秦。
太子雍回望苏秦:“苏子,说下去。”
“在下方才所述尚是外伤,赵国之痛更在内伤。”
太子雍两眼放光:“请问苏子,赵之内伤何在?”
“三军之中,冲锋陷阵者众,智勇之将鲜有;朝堂之上,采禄食邑者众,大贤之才难觅;宫墙之内,终年碌碌忙忙,治国长策不见——”苏秦陡然打住不说,目视太子雍、肥义。
苏秦所言,句句属实,直击赵国要害,纵使肥义,也听得傻了,愣在那儿,再无一句反驳话语,睁大两眼直盯苏秦。
“殿下,”苏秦见时机已至,直抒胸臆,“方今天下,成败存亡唯以强弱论之。赵国如此之弱,情势如此之危,倘若君臣仍不自知,甚或如眼前所见之臣重君轻,上下不同欲,同舟不共济,赵国前景,苏秦不堪展望。”
太子雍似从惊悚中醒来,趋身问道:“苏子既已诊出赵之大伤,可有救治良方?”
苏秦满怀信心地点头:“回殿下的话,有伤自然有治。”
“苏子请讲。”
“合纵。”
“合纵?”太子雍一怔,沉思有顷,探身再道,“赵雍稚嫩,还请苏子细细讲来。”
这日午后,一场沙尘暴悄然袭向赵国陪都、位于汾水河畔的西北重镇晋阳。一眼望去,风裹尘埃,不见天日。
公子范一行十余辆车马在漫天飞尘中缓缓驶入晋阳东门。太原郡守兼晋阳守丞赵豹闻讯迎出府门,接到公子范等,见过礼,携手入府。
公子范从袖中摸出虎符,摆于几上。赵豹亦取出自己的虎符,与之并排。两块虎符完美地合为一体。赵豹见到毫无破绽,跪地拜过虎符,起身揖道:“末将谨听公子!”
公子范从袖中摸出一道诏书,朗声宣道:“赵豹听旨:殿下有谕,擢升河间令申宝为晋阳都尉,协防晋阳守备。调拨晋阳步骑两万,星夜赶赴代郡。”
赵豹再拜道:“末将遵旨!”
公子范召申宝上前见过赵豹,赵豹亦使人召来将军韩举,吩咐他道:“韩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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