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子的局(出书版) 作者:寒川子





?br />   “量器而用?”奉阳君陷入沉思,“依你之见,此人可是大器?”
  “据小人所知,苏秦师从云梦山的鬼谷子,习游说之术,去岁入秦,以帝策游说秦公,欲助秦公一统天下,秦公弃而未用。”
  “一统天下?”奉阳君嘿然笑道,“怪道赵语不用,似此狂妄之语只能骗骗赵雍那样的毛头娃娃。”
  “主公,”申孙似已看出奉阳君心思,“那厮已在厅中等候多时,主公若是不见,小人打发他去就是。”
  奉阳君略想一下,摆手止住:“既是君上所荐,不见也得有个说辞。这样吧,你去对他说,这些日来,本公因为国务烦心,厌恶人事。无论何人,但凡来言人事,一概不见,看他如何说话?”
  申孙应声喏,转身离去,不一会儿,来到前厅,一进门就拱手致歉:“让苏子久等了,实在抱歉。”
  苏秦亦忙起身还礼:“有劳家老了。”
  申孙将拜帖递还给苏秦,略带歉意道:“在下将苏子求见之事禀报主公,主公说,如果苏子是为谈论人事而来,就请另择时日。”
  苏秦一怔:“此是为何?”
  申孙低声解释:“是这样,近来君上龙体欠安,国中大小事体全由主公一人操持,主公从早至晚为国事烦心,是以厌倦谈论人事。”
  苏秦沉思片刻,抬头道:“烦请家老再去禀报相国,就说在下不言人事,可否?”
  申孙大是惊奇:“不言人事,却言何事?”
  “鬼事。”
  申孙迟疑有顷:“苏子稍候。”拔腿走出,不一会儿,再至厅中,拱手让道,“苏子,主公有请。”
  苏秦亦拱手还礼:“家老先请。”
  二人一前一后,步出前厅,沿林荫小径走入后花园,趋入听雨阁中。
  苏秦叩道:“洛阳士子苏秦叩见相国。”
  奉阳君略略欠下身子,伸手让道:“苏子免礼,请坐。”
  苏秦谢过,起身坐于客位。申孙示意,一个奴婢端上茶水,退去。奉阳君将苏秦上下打量一番,甚是好奇地说:“听闻苏子欲言鬼事,赵成愿闻其详。”
  “是这样,”苏秦侃侃言道,“旬日之前,草民自周赴赵,将近邯郸时,天色向晚,放眼四顾,方圆竟无人家。草民正自惶惑,看到路旁有一土庙,遂踅进去栖身。睡至夜半,草民忽闻人语,乍然惊醒。”
  奉阳君乍然惊问:“荒野之地,何人说话?”
  “是啊,”苏秦接道,“草民也觉奇怪,侧耳细听,出人语者原是庙中所供的两尊偶像,一尊是木偶,另一尊是土偶。”
  奉阳君松下一气,点头应道:“哦,原是此物,倒也成趣。你且说说,他们所言何事?”
  “他们似在争执什么,草民听那话音,已辩许久了,该到木偶说话。木偶长笑一声,语气里不无讥讽,‘土兄,你扯远了。你瞧我,要多威风有多威风,要多神气有多神气,哪儿像你,横看竖看不过一个土疙瘩,只需一场大水,就得变成一摊烂泥。’”
  “嗯,”奉阳君再次点头,“此话在理。土偶如何作答?”
  “土偶也笑一声,沉声应道,‘木兄此言差矣。纵使大水冲坏我身,我仍将是此地的一堆黄土。木兄却是无本之木,大水一来,别无他途,唯有随波逐流,茫然不知所终。况且世事无常,如果不是大水,而是一场烈焰,木兄处境,实在不堪设想啊!’”
  听到此处,奉阳君打个惊怔,恍然明白过来,抬眼望向申孙,申孙的嘴巴掀动几下,竟无一语出口。
  苏秦看在眼里,拱手问道:“草民斗胆请问相国大人,木偶与土偶之言,孰长孰短?”
  奉阳君沉思有顷:“苏子意下如何?”
  “苏秦以为,土偶之言更合情理。无本之木,不能久长啊!”
  奉阳君又是一阵思忖,拱手说道:“苏子所言鬼事,甚是精妙,赵成开眼界了。赵成今日起得早了,甚觉困顿。苏子若有闲暇,可于明日此时复来,赵成愿听宏论。”
  苏秦起身拜道:“草民告退。”
  申孙送走苏秦后急急返回,见奉阳君仍然坐在那儿,似入冥思,遂哈腰垂首,立于一侧。
  奉阳君头也不抬,似是自语,也似是在对他说:“‘无本之木,不能久长’,苏秦此话,是喻本公无中枢之位,却拥权自重,未来命运,就如这木偶呢!”
  申孙急道:“狂生妄言,主公不可轻信!”
  奉阳君斜他一眼:“你且说说,苏子如何妄言?”
  “主公本是先君骨血,德才兼具,深得人心,绝非无本之木。苏秦在此危言耸听,无非是想借此博取主公器重,谋求锦衣玉食而已。”
  奉阳君又思一时,点头道:“嗯,这话也还在理。不过,苏秦眨眼之间竟能想出以鬼事求见,还能拿木偶、土偶之事暗喻本公,也算是个奇才。”
  申孙眼珠儿一转:“依小人观之,苏子言辞甚是犀利,主公若用此人,或会受他蛊惑,动摇心志,尽弃前功。”
  奉阳君略显迟疑:“只是,本公许他明日复来,原是想用他的。若不用他,就不会要他来了。眼下百事待举,本公哪有闲心听他瞎扯鬼事?”
  “主公若是不愿听他瞎扯,明日待他来时,小人自有打发。”
  奉阳君沉思良久,摇头道:“不妥。本公允诺见他,他又守约而来,本公若是不见,就是食言,这事儿张扬出去,让外人如何看我?”
  申孙眼珠儿又是一转:“小人有一计,可使主公既不食言,又可不听他的蛊惑。”
  “你且说来。”
  申孙凑前一步,附耳低语有顷,奉阳君面上渐现笑意,点头道:“嗯,这倒好玩。明日之事,就依你所言。”
  翌日午后,苏秦如约前来,早有申孙候着,引他直入后花园的听雨阁里。奉阳君依旧如昨日般坐在主位,苏秦见过礼,于客位坐下,申孙坐于对面席位,侍女依例端上香茶。
  苏秦品一口香茶,放下茶具,抱拳直抒胸臆:“相国大人,昨日尽言鬼事,今日草民斗胆言人事,可否?”
  奉阳君双目微闭,面带微笑,点头道:“请讲。”
  苏秦咳嗽一声,侃侃言道:“相国在赵,位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朝中大事皆由大人裁决,可谓是一呼百应,春风得意。不过——”话锋一转,目视奉阳君,打住不说了。
  奉阳君的脸上依旧挂着方才的微笑:“请讲。”
  苏秦再次咳嗽一声:“苏秦以为,月盈则亏,物极必反,此为万物之理。相国大人虽然位极人臣,却有大患在侧。”再次打住话头,目视奉阳君。
  奉阳君双目微闭,微笑依然:“请讲。”
  苏秦略显诧异,转望申孙。
  申孙微微一笑,缓缓说道:“有何大患,请苏子明言。”
  苏秦收回目光,再次转向奉阳君:“眼下赵之大患,不在中山,不在强魏,更不在戎狄,而在虎狼之秦。秦得河西,必谋河东。秦谋河东,必谋晋阳。晋阳若是有失,大人必危。”再度停下,观察奉阳君。
  奉阳君竟是丝毫儿未为所动,依旧面带微笑,两眼微闭。
  苏秦甚是惶惑,回视申孙,申孙脸上依旧挂着微笑,反问他道:“请问苏子,晋阳即使有失,如何又能危及主公?”
  苏秦哂笑道:“依家老见识,不会连这个也看不出来吧!”
  申孙面现尴尬,干笑一声,抱拳道:“在下愚笨,还望苏子明言。”
  “眼下君上不理朝政,赵国大事尽决于相国大人。相国无视秦人野心,不仅将大军屯于代郡,更将精兵两万调离晋阳。相国此番调动,必为秦人所知。秦人若于此时乘虚而入,晋阳或将不保。赵国臣民视晋阳为立国根脉,晋阳若是有失,国人必会怪罪相国大人。举国怪罪大人,若是再无君上袒护,大人何能安枕?”
  苏秦一席话,申孙听得冷汗直出,抬头急望奉阳君,见他仍与方才一样,方长吁出一口长气,轻声问道:“敢问苏子,可有应策?”
  苏秦却不睬他,依旧望着奉阳君:“依眼下赵之国力,西不足以抗秦,东不足以御齐。因而,苏秦以为,赵之上策,不在图谋中山,而在合纵,首合燕国,次合韩、魏。三晋若合,西可图秦,东可御齐,南可抵楚。有此大势,赵可高枕无忧。相国大人若能成此大功,将君上推入合纵主盟之位,上可保赵室万世基业,下可保黎民安居乐业,中可化解君臣猜疑,近可自身无虞,远可流芳百世……”
  苏秦侃侃而谈,讲得动容,奉阳君却如一根木头般毫无触动,依旧是双目微闭,面呈微笑,表情木讷地望着苏秦。
  苏秦虽觉奇怪,但仍说道:“如果相国大人有此愿心,苏秦不才,愿助大人成此大功。”言讫,目光不无期待地直射奉阳君。
  候有一时,大出苏秦意料的是,奉阳君口中吐出的依旧是不痛不痒的两个字:“请讲。”
  苏秦眉头大皱,甚是狐疑,拱手道:“相国保重,苏秦告辞。”径自起身。
  奉阳君却是无动于衷,依然端坐于地,保持着刚才的姿势。
  申孙急了,伸手触下奉阳君的衣袖,奉阳君打个惊愣,急急睁眼,见苏秦作势欲走,拱手揖道:“苏子所言,如雷贯耳,赵成受教了。”
  苏秦还过一揖:“谢相国香茶。”
  奉阳君却是答非所问:“请讲!”
  苏秦一下子蒙了,眼睛转向申孙。
  申孙做出送客的动作,拱手笑道:“苏子实意要走,我家主公就不留客了。”
  苏秦退出,转身离去,申孙略怔一下,急追上来,一直送至门口。
  苏秦埋头走出府门,停下脚步,回身揖道:“在下有一事不解,请家老明示。”
  申孙心知肚明,只好将话头挑开:“苏子是指方才之事?”
  “正是。”苏秦纳闷道,“昨日在下言鬼事,相国尚且动容,今日在下言及家国安危,相国却无动于衷,家老可知其中原委?”
  “苏子有所不知,”申孙略显抱歉地拱手道,“主公胸有大疾,不宜动心。昨日听闻苏子言辞,在下以为过于犀利,恐主公听之,一则有伤主公贵体,二则恐于苏子不利,因而力劝主公以棉绒塞耳。此计实为在下所出,不关主公之事,不敬之处,还望苏子见谅。”
  苏秦听毕,如雷贯耳,一时竟是呆在那儿,好半晌,方才明白过来,仰天一声长笑,朝申孙略略拱手,昂首阔步而去。
  迎黑时分,一个黑衣人匆匆走入列国驿馆,对秦使樗里疾耳语有顷。
  樗里疾大是惊疑,抬头急问:“他几时来的?”
  “回大人的话,”黑衣人禀道,“已来半月了。”
  “半月?”樗里疾脸上一沉,横眉责问,“你们是做什么吃的,此人已来半月,为何现在才报?”
  “小人知罪。”黑衣人跪地叩道,“这些日来,众弟兄将心思全都用在赵宫及奉阳君府、安阳君府里了,不曾注意此人。昨日见他突然前去奉阳君府,今日复去,小人急查,方知他是苏秦,急来禀报。”
  樗里疾面色稍懈:“起来吧。这么说,也不能怪你。苏秦住在何处?”
  “丰云客栈。与他同住的还有一人。”
  “何人?”
  “听小二说,那人姓贾,也是从外地来的,比苏秦早到几日。”
  “莫非是贾先生?”樗里疾思忖一时,点头对黑衣人道,“嗯,定是他了。备车,丰云客栈!”
  车子备好,樗里疾刚欲出门,一个赵人匆匆赶至,嚷着要见特使大人。守卫禀过,樗里疾传他进来。
  那人一身便服,大步走进客堂,见到樗里疾,躬身问道:“您是秦国特使樗里大人吗?”
  樗里疾道:“正是在下。壮士是——”
  那人跪地叩道:“小人是申将军门下,奉将军之命求见大人,有密信呈报。”从袖中摸出一信,双手呈上。
  樗里疾匆匆阅毕,对那人道:“因事关机密,本使不再复信了。你回去转呈申将军,就说一切依他所言,下月初二五更时分,在晋阳西门,举火为号,风雨无阻。”
  “小人领命!”
  樗里疾走到一处,拿出十金,递给那人:“一路辛苦了,这个算是酒钱。俟大功成日,另有厚赏。”
  那人叩地谢过,接过十金,匆匆离去。
  樗里疾见那人走远,迅速走至案前,写就一封密函,拿蜡封好,递给黑衣人:“大事成矣,你速回咸阳,将此密函转呈君上。”
  黑衣人将信揣好,略一点头,径出门去。
  樗里疾也走出馆门,跳上轺车,催马径朝丰云客栈驰去。
  使樗里疾始料不及的是,赵人不是魏人,在列国馆驿里早有肃侯安置的眼线。樗里疾刚一出门,就有人飞身前往洪波台,将所见所闻报知巩泽。巩泽草拟一道密奏,面陈肃侯。肃侯读过,思忖有顷,吩咐他将此密奏转呈安阳君。
  安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