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下的花环





能收。快,您拿着……真的,俺还有钱,有钱。”
    我回到自己的屋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妈妈讷讷自语:“山里人,山里人的脾气哪……”
    呵,山里人!难道我们不都是从山沟沟里出来的吗?我们的军队,是在山沟里
成长壮大;人民的政权,是从山沟里走进高楼。山沟里养育出我们的一切啊!
    前些年我曾一度把拜金主义当作圣经。此时,我才深深感到,人世间总还有比
金钱和权势更珍贵的东西,值得我加倍去珍爱,孜孜去追求。
    极度内疚中,我看了看另外那准备为粱三喜还帐的六百二十元,我心中掠过一
丝儿慰藉。然而,这慰藉很快又变为更难言状的悔恨。
    是的,梁三喜烈士欠下的钱,我有财力悄悄替他偿还。可我和妈妈欠沂蒙山人
民的感情之债,则是任何金钱珠宝所不能偿还的呀!
    ①马陵山位于鲁南和苏北交界处。
    ② 1967 年,篡夺了山东大权的第一把手,在全省发动了所谓“反逆流”运动,
首先把黑手插进了临沂地区。一大批干部和群众被迫上了马陵山。当权者便把这些
干部和群众诬蔑为“马陵山游击队土匪集团”,下令从山东各地抽调了大批武装起
来的“棒子队”,开进了沂蒙山区。当权者提出的行动纲领是:“不打则已,打则
必歼。”
    据1978年12月2 日《大众日报》载,当时临沂地区有四万多人被抓捕、关押、
惨遭毒打,其中有569 人被打死,有9000多人被打伤致残。当地驻军因不支持“反
逆流”,有2000多名指战员也横遭毒打,有的被活活打死,有的被打伤致残。革命
老根据地沂蒙山受到空前的浩劫,成为十年动乱中山东有名的“重灾区”。



 
  
                 十三
    这天下午,高干事骑着自行车来到连里。
    一见面,他车子还没放稳,就很激动地对我说:“大有文章可做,大有文章可
做呀!”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不知他为何如此兴奋。
    “战土‘北京’的亲属找到了!”
    “在哪里? ”我急问,“薛凯华的亲属来队了? ”
    “你先猜猜,你们的英雄战士‘北京’,也就是薛凯华烈土……”高干事非常
神秘地望着我,“你猜他的爸爸是谁?”
    我想头不知。
    “雷军长!薛凯华是雷军长的儿子!”
    “啊!!”我大为震惊。过了会,我有些不解地问:“凯华咋姓薛?”
    “军长的老伴姓薛呀,凯华是姓母亲的姓!”高干事滔滔不绝地说,“我听军
里一位干事说,军长有四个女儿,只有凯华一个儿子。军长的大女儿和凯华姓薛,
另外三个女儿姓雷。军长的大女儿姓薛,是因为战争年代,军长的家乡曾多次遭敌
人的血腥屠杀,凡是军属都在劫难逃,所以他的大女儿便随了外祖父家的姓氏。至
于凯华为啥姓薛,听说是因为军长对他唯一的儿子管教极严,当儿子上学取大名时,
军长问儿子是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儿子毫不含糊地说喜欢妈妈。军长哈哈大笑
了一阵,说:‘那好,象你大姐一样,你也跟你妈姓吧!’于是,便给儿子取名薛
凯华……”说到这,高干事突然问我,“呃,军长到你们连来了。怎么,你还没见
到他?”
    “没有。”
    “这就怪了。”高干事楞了会,“军长乘吉普车先到的团里,他离开团时说要
到你们九连来,我是跟在他的吉普车后头,一个劲地蹬车赶来的! ”
    我一听,忙和高干事走出屋,围着营区转了一圈,既没见有吉普车,也没见军
长的影子。
    回到连部,高干事这才顾上蘸湿了毛巾,擦了擦满脸的汗。
    “听说军长早就得知凯华牺牲了,但直到眼下,他还没把儿子牺牲的消息写信
告诉老伴。”稍停,高干事接着对我说,“凯华同志留下了一纸遗书,遗书是师里
烈士收容队在埋葬他的遗体时,从他的上衣口袋里发现的。因遗书上署名只有‘凯
华’两字,当时谁也没想到他是军长的儿子。遗书原件现已在军长手里,这里有师
宣传科的打印件。”说着,高干事拉开采访用的小皮夹,把一纸遗书递给我,“你
看看吧,一纸遗书才华横溢,内涵相当深,相当深!”
    我接过薛凯华的遗书,急切地读下去。
亲爱的爸爸:
    我从北京部队赶赴前线,与您匆匆一见,未及细述。儿知道,爸爸战前的时间,
可谓分秒千金也。
    遵爸爸所嘱,我已来到这担任穿插任务的九连。等待我们九连的将是一场啥样
的恶仗,现在不管对您还是对我们九连来说,都还是个“X”。
    去年冬,爸爸在《军事学术》上读到我写的两篇千字短文,来信对我倍加鼓励,
并夸我有可能是个将才。不,亲爱的爸爸,您的凯华不瞒您说,我不但想当未来的
将军,更想成为未来的元帅!
    嗬,您二十一岁的凯华口气多大呀!不管此乃“野心”也罢,雄心也好,反正
我极推崇闻名世界的这一兵家格言:“不想成为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诚然,
绝非所有的士兵都能成为将军和元帅的。举目当今世界,眼花缭乱的现代物质文明,
对我们这一代骄子有何等的诱惑力呀!但是,我的信条是:花前月下没有将军的摇
篮,卿卿我我中产生不出元帅的气质;恋栈北京的士兵,则不可能成为未来的元帅!
未来的元帅应出自深悉士兵涵义的士兵,应来自血与火的战场上!基于此种认识,
我才请求离开京都,奔赴前线,来做—场“未来元帅之梦”。
    亲爱的爸爸,您去年推荐我读的几部外国军事论著,我大都早巳读过。爸爸年
已五十有七,尚能潜心研究外军,儿感到可钦可佩。爸爸在写给我的信中云:“一
介武夫,是不可能胜任未来战争的!”此语出自爸爸笔下,儿感到尤为振奋! 有人
把军人视为头脑最简单的人,错了,大错特错了! 且不说张翼德的丈八蛇矛和关云
长的青龙偃月刀,即使小米加步枪的时代也一去不返了!现代科学技术日新月异,
世界列强又把科学尖端首先运用于军事。小小地球,日行八万里,转速何等惊人!
现代战争,向我们的元帅和士兵,提出了多少全新的课题!如果我们的双脚虽已踏
上波音747 的舷梯,但大脑却安睡在当年的战马背上,那是多么危险呀!前些年儒
家多遭劫难,但我却企望,我们的元帅和将军,个个都能集虎将之雄风和儒家之文
采于一身!
    亲爱的爸爸,写到这里,我不能不对我的父辈们怀有隐隐怜心。当新中国的礼
炮鸣响之时,你们正值中年,如果从那时,你们便以攻克敌堡的精神去攻占军事科
学高峰,那么,现在的你们则完全会是另一番风采!然而,一场场政治运动的角逐,
一次次“大风大浪”的漩涡,既卷走了你们宝贵的年华,也冲走了中华民族多少物
质的和精神的财富啊! 更有甚者,有人乱中谋私利,把人民交付的权力当作美酒啜
饮,那就更令人可悲可叹了!
    爸爸,我知道,用牢骚去对待昨天是无济于事的。那么,让你们老一代带领我
们新一代,赶紧去抡救明天吧!
    亲爱的爸爸:马上就要集合了,您戎马生涯大半生,打仗意味着什么,勿庸儿
赘言。如果战场上我作为一名士兵而献身,当然不需举国为我这“未来的元帅”举
行葬礼。不过,能头枕祖国的巍巍青山,身盖南疆殷红的泥土,我虽死而无憾,也
无愧于华夏之后代,黄帝之子孙了。
    此次战争胜券稳操,凯旋指日可待。
    祝爸爸键康长寿!
                                   您的爱子:凯华敬上
                                1979年2月16日下午四时
    爸爸:参战前连里包的“三鲜”水饺,眼下尚未出锅,容我再赘几笔:假如我
在战斗中牺牲,望爸爸缓一些日子再把我牺牲的消息告诉我最亲爱的妈妈。如果说
爸爸那种“棍棒底下出孝子”的严厉父爱不会使儿沦为纨袴子弟的话,那么,妈妈
的拳拳慈母之情,则更使儿倍觉人间的温暖。此时,一想起妈妈,儿就泪洞信笺,
在爸爸蒙难之时,是妈妈带我闯过了生活的险关驿站!妈妈的心脏不太好,她实在
承受不了更多的压力了。
    另:妈妈曾多次让我改为父姓,一旦我牺牲,儿愿遵从母命。望爸爸转告组织。
    再:当爸爸站在我墓前的时候,我望爸爸切莫为儿脱帽哀悼,只要爸爸对着儿
的墓默默望几眼,儿则足矣! 这是因为,爸爸脱帽容易使儿想起爸爸“甩帽”。
“十年”中,爸爸每次“甩帽”都横遭罹难!儿在九泉之下,祝愿爸爸永远发扬
“甩帽”精神,但儿却惧怕那常常惹爸爸“甩帽”的年月会卷土重来!不过,谁要
再想给中华民族酝酿悲剧,历史已不答应,十亿人民也决不会答应。看来,我的担
心又是多余的。
                                         儿:凯华又及
    一纸遗书,令我荡气回肠! “赵指导员,你……”高干事见我热泪滴滴,有些
不解! 我并非感情脆弱,我在战场上目睹了凯华的大智大勇,此时捧读他的遗书所
产生的激动,是局外人压根不能体味的呀!
    屋外传来吉普车响。我和高干事出屋一看,正是军长坐的吉普车,却不见军长
在车中。司机告诉我们,军长从团里又到了营里看了看,他现在已到烈士陵园去了,
一会就到连里来。
    我和高干事沿着新修起的路,直奔山腰间新建的烈士陵园。
    只见军长站在写有“薛凯华烈士之基”的石碑前,默默为薛凯华致哀。许是遵
照儿子的遗言,他没有脱帽。过了会,他后退一步,庄重地抬起右手,为长眠的儿
子致军礼。良久,他才把右手缓缓垂下……
    我和高干事轻轻走过去,只见军长老泪横流,大滴大滴的泪珠洒落在他的胸前
……
    “遵照凯华的遗愿,你们给团政治处写份报告,把凯华的姓……改过来吧。”
军长声音嘶哑地对我说,“另外,我拜托你们,给凯华换一块墓碑,把‘薛’字改
为‘雷’字……”
    我擦了擦泪眼,连连点头应着。
    这时,高干事打开照像机,要为军长在烈士墓前拍照,被军长挥手制止了。
    “你,是团里的报道干事? ”
    “是!”高干事立正回答。
    “宣传凯华一定要实事求是。”
    “是。”
    “不要在凯华改随父姓这事上做文章,报道中还是称他为薛凯华。”
    “是。”
    “凯华就是凯华,文章中不要出现我的名字。半点都不要借凯华来吹捧我。”
    “是。”
    “关于九连副连长靳开来没有立功的问题,请你给我搞份调查报告。”
    “是。”
    “十天之内寄给我。”
    “是。”
    “战场上,靳开来打得不错吆”
    “是。”
    “你俩先回去吧,”军长对我和高干事说,“我在这里再停一会……”
    我和高干事离开了烈士陵园。当我俩走十几步回头望时,只见军长低头蹲在凯
华的墓前,一手按着石碑,辕身瑟瑟颤抖。当我们转身朝山下走时,隐隐约约听见
军长在抽泣……    



 
  
                 十四
    我把凯华是军长之子的事告诉了妈妈,妈妈先是愕然,后是叹息,半晌没说一
句话。
    我从妈妈住的屋里走出来,站在营区外的路旁等候军长。不大会,军长从山上
下来了。
    军长先看望了梁大娘一家,才来到连部坐下。他让我向他汇报了梁大娘一家的
遭遇,并看了梁三喜留下的欠帐单。他指示让我抽空多跟梁大娘和韩玉秀唠唠家常,
连里要尽量帮助梁大娘一家解决些具体因难,有些长期需要解决的问题,可通过部
队组织反映给地方政府……
    开晚饭时,军长亲自去把梁大娘一家请到连部里,陪着梁大娘一家吃饭。军长
让我喊我妈妈一块来就餐,但妈妈推说她身体不舒服,没来……
    吃过饭,军长让我带他到我妈妈住的屋里。
    “吴大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呀!”军长进门便嚷道,“不过,我知道你吴
大姐是有意躲开我!”
    半倚在床上的妈妈忙坐起来,朝军长点了点头。
    “我这次到九连来,一是想在凯华的墓前站站,但主要还是想见见你这吴大姐!
不过,有言在先,我老雷可不是来负荆请罪的! ”军长说罢,坐了下来。
    妈妈尴尬无语。
    “吴大姐,老实对你说,我老雷早有思想准备。准备打完仗后,你哭着来跟我
算帐,跟我来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