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世·重生] 空明传烽录 作者:公子易(历史)
北京城里的动静,虽说范文程的计策瞧起来天衣无缝,可是谁知道崇祯皇帝究竟会不会上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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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初四日五更未到,就在鞑子大军离京城越来越远的时候,北京皇宫门外已经黑压压地跪满了一地的人。为首的自然是几个朝臣,韩爌、成基命、吏部尚书王来光,御史刘一燝,兵部职方郎中余大成等等,后面的四五十个却有些出奇,当先是一个戎装将军,瞧服色只是个游击模样。身后跪着的却是男男女女老老小小的一大群人,年龄最小的那个还在襁褓之中,大约是天气太冷,给清晨的冷风吹着了,在母亲怀中哇哇大哭。那游击给孩子哭得不胜其烦,一个大巴掌摔将过去,孩子吃了打,哭得更加厉害。那妇人一面努力拍哄,一面责怪丈夫不知轻重。
那游击冷笑道:“甚么轻重?现下督帅给奸人诬陷下狱,咱们却在外头逍遥自在,甚么是轻,甚么是重?我说将督帅好好保了出来才是第一要紧,小儿无知哭闹,你也不明白么?”他妻子不再答话,低下头去哄孩子。韩爌扶着成基命的肩头站起身来,走到那游击身旁,俯身问道:“你是袁崇焕的部属?你叫甚么名字?”那游击受宠若惊,连忙答道:“末将是袁大人麾下游击,姓何,名之璧。”韩爌微微点头,轻轻叹了口气,道:“回去罢。天气太冷,莫叫女人孩子受了寒气。”何之璧红着眼睛道:“末将不愿回去。今日此来,便是要恳求陛下,用我全家四十六口来换袁大人出狱。”说着一把抱住了韩爌的双腿,语带哭音,叫道:“韩大人,末将知道你与督帅有师生之谊,求你在陛下面前多多美言,哪怕是要了我阖家四十六人性命,只要放督帅回去重行带兵,何某并无半句怨言!辽东将士离不得督帅啊!”
韩爌默然,轻轻挣脱他手,一面摇头叹气,一面走回成基命身边,艰难地跪了下来。成基命望着他道:“韩大人,天气阴寒,你素有腿疾,何必与我等一同捱冻?”韩爌苦笑道:“韩某年事已高,正如风中之烛,区区残命,早不足惜。”他心中还有半句话不曾说出,自己的这个门生袁崇焕,正在年富力强有功于国的岁数,怎么可以这么不明不白地坐牢丢命?可是说实话,他确乎也快要支撑不住了。腊月的风肆无忌惮地从他官服的领口、袖口钻进来,他的膝盖跪在地下,似乎已经没了知觉。跪宫门这种事情,仿佛当年自己是干过一次的,那还是万历爷的时候……
“韩大人,韩大人?”一阵叫声将他从沉思之中唤了回来。定睛瞧去,却是周延儒。他身后跟着两个小童,一人左手中拎着一个木桶,外面裹着棉胎,右手提着一柄木杓;另一个却捧着一摞细花瓷碗。周延儒对两名小童一挥手,那拎桶的小童当即将桶打开,伸杓搅了几搅,舀出一碗姜汤来。
周延儒接过姜汤,恭恭敬敬地捧了一碗给韩爌,又捧了一碗给成基命。两人都接了,端在手中,并不便饮。周延儒又去给刘一燝端汤,刘一燝却不伸手去接,翻着白眼上下打量了周延儒一番,猛地手臂一挥,将碗打得飞了起来,一碗热汤尽数溅在周延儒身上。刘一燝犹不解气,跳起身来,劈手从小童手中夺下木桶,举将起来,照定了周延儒头顶泼将下去。姜汤是周延儒特地带来,热气犹盛,这一从头倒脚淋将下来,把个周侍郎烫的呲牙咧嘴,幸好一路上已凉了不少,不曾皮开肉绽。
周延儒给他泼得一时慌了手脚,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韩爌、成基命等人也没料到刘一燝竟然如此暴烈,也都愣了片刻,还是成基命先回过了神,想要伸袖子替周延儒去揩,忽然想到身上穿的乃是朝服,一只手停在空中,不知是该当抬起还是放下。
刘一燝怒视周延儒,正要继续发作,忽然隆隆几声宫门开启,一个太监走了出来,大声宣旨道:“今日免朝!”韩爌、成基命面面相觑,他们约好了一齐提前在宫门跪候,便是要在早朝之前请求皇帝明察袁崇焕之事,没想到陛下竟然下旨免朝,这在他登基以来可是绝无仅有之事,一时间两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都没了主意。
周延儒这时也清醒过来,一名小童脱下自己外衣,给他擦拭干净了。他却不动怒,笑嘻嘻地对刘一燝道:“怒气伤肝,刘大人保重身体要紧。”瞧了瞧复又紧闭的宫门,道:“陛下今日既然不朝,那么下官就此告辞了,礼部衙署事多,延儒还要回去办公。”说着向几人团团一揖,洋洋自去。韩爌明知他是前来示威,却唯有心中苦笑而已。对刘一燝道:“季晦,今日实在是你太过冒失!此人奸猾多诈,却又甚得陛下信任,你一再触怒于他,难道不怕他在背后……”
刘一燝冷笑道:“人生七十古来希,一燝早已活得够了。他姓周的再怎么利害,可也管不着我转生投胎!”韩爌早年与他共事多时,晓得他是这等疾恶如仇的脾性,心想那周延儒必不甘心仅参袁崇焕一人,自己是他座师,想必也难逃一劫。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心思去劝旁人,只得走一步看一步,左右刘一燝倘若遭劾,总是要极力伸救的。
卷三 环佩相将侍禁庐 一百零七回
当下一干朝臣三三两两,一面互相议论,一面渐渐散去。只有何之璧一家四十多口老小,仍是跪在瑟瑟寒风之中,任凭韩爌百般劝说,禁卫如何踢打,怎么也不肯挪动半步。韩爌眼见他如此固执,也只有摇头叹气而已。他一个堂堂次辅,原无须为这区区一个游击的家口性命担忧,可是袁崇焕乃是他的门生,何之璧只是个下属,都能做到如此地步,论私自己为人之师,论公自己是国家的次辅,却要眼睁睁地看着袁崇焕壮志难伸,鞑子趁虚而入,这又算作甚么?百感交集之下,只想与何之璧一同跪了下来,用自己这顶乌纱同这颗白头,换袁崇焕一个平安无事。
可是他却不能那么做。大明朝没了一个游击还有百个千个,倘若没了一个韩爌,朝廷之中就更加是周温之流的天下了。那等专会调唆陛下的小人一旦当了政,死的又何止一两个袁崇焕?
桓震远远站着,瞧着韩爌上了轿子,这才转头对傅山道:“青竹,(注:有人问傅山是否就是傅青主,答曰正是。傅山原名鼎臣,字青竹,后来改名山,字青主。所以给他改了名而不改字的原因,一是因为我懒得多写一个字——同理可证桓震的名字也是单名——二是我比较喜欢青竹而不喜欢青主。七剑我并没看过,所以不知道里面的傅青主是何等形象。)你瞧见了罢?倘若你我落难至斯,可有部下至交肯为我们陪上家口性命么?”傅山面露疑惑之色,想了一想,终于还是摇头道:“不能。”桓震指着远处伏地痛哭的何之璧,徐徐道:“袁崇焕便能。”感慨万千的道:“我从军辽东两年以来,便有一年多时日是在他的部下。督帅此人,虽然偶尔性子急躁,可是每逢大事总能冷静盘算,料敌先机,待部下又是推心置腹,更加难得的是戍边报国的一腔热诚之心。说难听些,咱们朝廷中这些大小官吏,能如袁崇焕那般苟利社稷,死生以之的,当真是半个也无。”
傅山默然不答,桓震俯身在地下拔起一束枯草,道:“青竹,你瞧这草,咱们京城四围的老百姓,烧火做饭都是这等的柴草。可是你说,一把枯草,放在炉膛之中,能自己燃起来么?”傅山不明他所指,只是摇了摇头。桓震寻两根枯枝夹了草把,从怀中掏出火折,晃亮了火,凑了上去。冬日天干物燥,草把遇火即燃,轰轰烈烈地烧了起来,在黎明晨曦之中将两个人的脸都映得通红。
桓震瞧着那草把渐渐燃尽,忽然道:“倘若方才我将火种抛在地下,那么此刻恐怕已经烧将起来了。”傅山点头道:“那自然是。”桓震又道:“但若没有这第一把火,这片枯草便永远是枯草,哪怕日久腐烂,埋在泥土之中,也都只是一堆枯草而已。”瞧着远方城头,悠然道:“袁崇焕虽不是甚么救世菩萨,却是我大明朝的第一把火。”
傅山摇头道:“兄长的意思弟明白了。可是空穴来风,未必无音,整个北京城沸沸扬扬都在传言袁崇焕通敌卖国,难道当真是毫无根据的胡言乱语?”桓震正色道:“若有通敌,那便是整个辽东一起通敌;倘若卖国,也是整个辽东一起卖国!”傅山一惊,虽然明知此话不可能是真,却也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桓震舒了口气,道:“我这两年来在辽东见过了许多人,都是给鞑子虏劫得家破人亡,愤懑之下从军杀敌的。战阵之中刀光血影,却没一个怕死退后的。他们可以抱着通天炮冲入敌阵中去,你我扪心自问,可能做的到么?这样的士兵早年便有,可是为什么直到近两年来咱们战事才有转机?像杜松那般的人,他不是去点燃辽东的遍地火种,却是要将原本燃着的尽数吹熄!”
傅山略略动容,心想怀抱通天炮与鞑子同归于尽,那该要何等的大勇无畏,换了自己,确乎是办不到的。尽管如此,也不能便说袁崇焕丝毫没有嫌疑。京中的传言说得生龙活虎合情合理,实在叫人不得不信三分。对桓震这个兄长他向来尊敬,坚信他决不会与国贼同流合污,可是难道他便不会同样给袁崇焕骗了么?
桓震心中明白,自己再是说得慷慨激昂,傅山也不会全信。京中官员距离辽东本来就是悬隔万里,再则平日关心辽事的又是少而又少,出事之前上至万乘之尊,下至市井挑夫,大家一个个都以为有了袁崇焕便是天下太平,待得周延儒奏本一上,听说袁崇焕也靠不住了,立刻天下太平转而变成天下大乱,数日间京城之中人人都失去了理智。这等情形之下,要想凭几句话便挽回时势,实在是痴心妄想了。
他也不再废话,瞧了内城门一眼,道:“咱们走罢。”一路之上两人都是默默无语,傅山是极力琢磨兄长方才的一番说话,桓震却是低了头在想自己的心事。自从初一日袁崇焕下狱,至今已经过了三天。崇祯皇帝虽然有旨叫他仍然统领辽东本部兵马,可是却始终不准他出城,也不许辽兵入外城屯扎。事情做到这等地步,任是白痴也知道皇帝已经不放心将兵权交在他手中了。现在自己的亲部军马,应当是祖大寿代管。那天袁崇焕召见,祖大寿并没一同前来,或者只是偶然间崇祯皇帝忘记了,也可能是别的甚么无法猜想的原因,总之现下整个辽东的精锐有十之八九掌握在祖大寿手中了。
祖大寿会不会如同自己所知的那样带着援兵撤回关外?照崇祯的性子,他既然将一味避战的袁崇焕打进了镇抚司大牢,那么催促守军出战也是迟早的事情。满桂可不就要给他的莽撞行径害死了么?若是祖大寿不走,恐怕难免奉旨与鞑子兵硬干,那时候八九千人可决不够拼的。屈指算算,再撑个不到十日,二程援军便可以赶来,那时有人有枪有炮,鞑子便不是那么难以对付。可是皇帝能放任辽系将领继续坚壁不战么?
想到这里不由得苦笑无语,自己一个给皇帝架空了的将军,想这些还有甚么意思!可是倘若他不去想,恐怕整个大明朝便没有人能想了。袁崇焕早已下了狱,这副担子他便不想挑也得一肩挑起。既然不能出城,不能带兵,那便在城里想法子。要他再如以前那般坐看历史发展,那是万万不能。
韩爌,钱龙锡,成基命,他将朝廷中数得上的大臣一一过了一遍,发现此时此刻愿意出来替袁崇焕开脱的人固然不少,可真正能够动摇崇祯皇帝心思的,却是半个也无。崇祯的脑中既已灌入了周延儒的一套说辞,若能再听得进别人的说话,那他也不是崇祯了。
想到周延儒,忽然一凛,禁不住冷汗潺潺而下。在他的记忆之中,借着太监密报之东风,两次上本参袁崇焕的,不是周延儒,而是温体仁!连忙一把扯住傅山,急急问道:“青竹,这次陛下查办袁督师,可是因为两个从敌营逃回的太监告密?”傅山茫然不知所对,疑惑道:“甚么太监?”
桓震一颗心狂跳不止,大叫糟糕,自己因为预知历史,反而陷入了历史的圈子之中不能自拔,却不曾想到历史本是活的,略有些微变化便可能导致整个面目不同,一味执着于所知道的历史,反而令他不能好好看清局势了。
他握紧了拳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量。既然不曾有太监告密一说,那么可知皇太极必定是用了旁的法子行这一条反间计。他用的是甚么法子?周延儒何以会充当了这个发难的角色?可是黄杰怎么全然不曾回报?要么是他去到虏营之前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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