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一:白银谷
但那是怎样的新婚之夜啊!
5
盖首被忽然掀去了,一片刺眼的亮光冲过来,杜筠青什么也看不清。好一阵儿,才看清了亮光是烛光。天黑了,烛光亮着,烛光也照亮康笏南,他穿了鲜亮的衣裳。他那边站着两个女人,还有一个男人。这个永远无甚表情的男人,就是时刻不离康笏南的老亭。她这边,也站着一个女人。远处、暗处,似乎还有别的人。
“十冬腊月坐马车,没有冻着你吧?”康笏南依然是用那种霸道的口气说,“你穿这身西洋衣裳,好看!就怕不暖和,冻着你。”
杜筠青听了,有些感动。可她不能相信,康笏南居然接着就说:
“你们端灯过来,我看看她的脚。杜长萱他说西洋女人都是天足。驻京的戴掌柜也常说,京城王府皇家的旗人女子,也不缠足。我真还没有见过女人的天足。你就是天足吧,我看你走路怪好看。你们快把鞋给脱了,我看看她的脚。”
杜筠青简直吓傻了。就当着他的面,当着这些女人的面,还有那个老亭的面,还有远处暗处那些人的面,脱光她的脚吗?康笏南身边的一个女人,已经举着一个烛台照过来。杜筠青身边的女人,已经蹲下身,麻利地脱下了她的鞋袜,两只都脱了。天爷,都脱了!这麻利的女人,托着她的脚脖子往上抬——老天爷,杜筠青闭上了眼睛,觉得冰冷的双脚,忽然烧起来了。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这样的无处躲藏,仿佛被撕去了一切,裸露了一切,给这许多人看!
“唔,你的脚好看!好看!长得多舒坦,多细致,多巧,多肉,看不出骨头,好看,天足要是这样,那真好看。”天爷,这一定是他的手,摸住她的脚了,烫人的手。
杜筠青再也听不清康笏南说什么了,只是恐惧无比。她知道不会再有什么拜天地的礼节了。观看她的脚,也是这吉日的礼节吗?看完脚,他会不会叫这些下人麻利地剥去她的西洋衣裳?她紧闭了眼睛,仍然无处躲藏。她多么需要身上的西洋服装一直这样紧紧地捆绑着自己!可这些下人的手脚太麻利了。
杜筠青不知道康笏南后来说了什么,又是怎样离去的,不知道他还来不来。好像是连着几声“老夫人”,才把她从恐惧里呼叫出来。
老夫人!
杜筠青不知道这是叫她,只是听见一连声叫,她才睁开了眼。一切都安静下来了,一切都消失了。康笏南和他身边的男人女人都不在了。西洋服装还紧紧捆绑在身上,鞋袜也已经穿上,刚才的一切就好像没有发生过似的。
这个女人的手脚太麻利了。
“老夫人,请卸妆洗漱吧。”
老夫人,这是叫她,她成了老夫人?
“老夫人,请卸妆洗漱吧,夜宵要送来了。”
夜宵,就在这里吃?烛光照着这太大的房间,杜筠青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她也不想吃饭,一点都不想吃,连渴的欲望也没有了。
“老太爷吩咐了,吃罢饭,老夫人就歇着吧,今天太劳累了。老太爷也劳累了,他不过来了。从今往后我伺候老夫人。”
他不过来了,那今天就这样结束了?杜筠青多少次设想过,在今天这个夜晚,只剩了她和那个人的时候,一定不能害怕,要像个京城的女子,甚至要像西洋的女子,不害怕,不羞怯,敢说话,说话时带出笑意来。可这个夜晚,原来是这样的叫人害怕,又是这样意外的简单!那个康笏南,还没有看清,就又走了。
这个伺候她的女人,就是外间传说的那种上了年纪的老嬷子吧。年纪是比她大,但一点也不
像上了年纪,而且她生得一点都不难看。
“你叫什么?”
“老太爷喜欢叫我吕布,老夫人你不想叫吕布,就叫你喜欢的名字。”
她笑了笑,笑得很好看,她的牙齿也干干净净。杜筠青想问她多大了,但没有问。自己肯定比这个女佣年轻,可已经是老夫人了。她从来没有想过,突然降临的幸运,就是来做康家的老夫人!父亲、母亲,也从没有说过,她将要做康家的老夫人。既是老夫人了,老太爷他怎么能这样对待她,简直是当着这些男女下人把她剥光了!杜筠青对吕布说:“我什么也不想吃,我这里也没事了,你去歇了吧。”
但吕布却不走,撵也撵不走。就是从那一天起,吕布成了她难以摆脱的影子。自从新婚之夜,康笏南那样粗野地观看过她的天足后,再没有来看过她。除了被引去履行种种礼节,杜筠青就独自一人守在这太大的屋子里。
吕布说,这里就是老太爷住的屋子,他叫大书房。杜筠青从来没有住过这样大的屋子,它七间九架,东西两边还各带了一间与正房几乎相当的耳房。从外望去,俨然是九间的殿堂,就是供奉神吧,也要放置许多尊的。康笏南他住这样大的房屋,就不觉得太空洞吗?杜筠青后来明白了,他住这样大的房子,正是要占那一份屋宇之极。连老亭吕布他们都知道,京城的皇家王府才能有九间大的房宇,康笏南他似乎要悄然同皇家比肩。按朝制,他捐纳的四品补用道,造七间九架的房宇已有些僭越了,居然又附了两间大耳房,达到了九数之极。
杜筠青初入这样的大屋,并不知道是住进了屋之极品,只是觉得太空洞,遮拦那样远,不像是置身室内。她更不明白,这样气派的房宇,康笏南他为什么不来享用,他平日又居于何处?
这样的疑问,她还不能问吕布。
在这七间大屋中,杜筠青居于最西首的那一间,外面一间,供她梳妆起居,再外一间,供她演习诗书琴画。中间厅堂,似乎更阔大,说那是康笏南和她平日拜神见客的地方。东面那三间,也依次供老太爷读书,起居,休歇。但他一直就没有来过,每日只有下人来做细心的清扫。他是嫌冬日住这样的大屋太寒冷吗?大屋并不寒冷。杜筠青甚至觉得有些暖和如春了。
比起来,在冬季,她们杜家那间间房屋都是寒舍。只是,一人独处这样的大屋,那就处处都是寒意,满屋考究又明净的摆设,日夜都闪着寒光。
康笏南还不能忘情于刚刚故去的先夫人吗?那他为什么又要这样快就续弦?或许真是奉了神谕,娶杜筠青这样的女人,只是为他避邪消灾?许多礼节都省略了,他并不想尊她为高贵的老夫人?父亲已经成为他的岳丈,他口口声声还是杜长萱长、杜长萱短的叫。
这里的冬夜比家里更漫长,寒风的呼号也比城里更响亮。没有寒风呼号的时候,就什么声音也没有,寂静得让人害怕。她不能太想念父亲,更不能太想念母亲,她已经不能回去了。父亲还在忙于酬谢太多的贺客吧?
她不记得那是进康家的第几天了。这寂静的大屋忽然比平时更暖和起来,还见更多的下人进进出出。老亭也来查看了一次。总之是有些不同寻常,是不是康笏南要来了?
想问吕布,又不好意思问。吕布也在忙碌,但表情依旧,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他来就来,不来就不来,但杜筠青还是希望他来。等到夜色降临时,就能知道他来不来了。
没有想到,午后不久他就来了。那时杜筠青正在自己的书房,拿着一本《稼轩长短句》翻看,其实一句也没有看进去。他进来之前,她分明已经感觉到了——屋里的下人已传达出了风吹草动。
“今天不冷吧?”
这是他的声音。跟着他就进来了,问了一句:
“你在看什么书?”
没有等她回答,又问了一声:“你咋没穿西洋服装?”也没有等她回答,他就走了。
杜筠青正在纳闷,吕布已慌忙过来说:“快请,老夫人快请回房洗漱!”其实,吕布已经连扶带拉,将她引回了卧房。一进卧房,她就极其麻利地给她宽衣解带。
这是为什么,天还亮着呢!
吕布只说了一声:“老太爷来了,你得快!”
吕布并不管她愿意不愿意,眨眼间已将她脱得只剩一身亵衣。不能这样,不能这样。但吕布已开始伺候她洗漱,然后连亵衣也给除去了,开始为她擦洗。不能这样,天还亮着呢。但吕布太麻利了,今天比平时更麻利了不知多少倍,杜筠青在她麻利的手中不停地转动,根本不能停下来。
不能这样。但她已经无力停下来,也无力再多想,更无力喊叫出什么。
什么都被麻利地剥去了,只用一床薄衾裹了,伏到吕布的背上,被她轻轻背起,就向东边跑去。吕布居然有这样大的力气。可老天爷,经过的每一处,都有像吕布一样的下人。不能这样。在康笏南的起居室,那个老亭居然也在——老天爷!
在康笏南的卧房里,有三个像吕布一样的女佣,她们正在给他擦洗,他身上什么也没有了,听任她们擦洗——天爷。
杜筠青被放到了那张太大的炕榻上,帷幔也不放下来。
忽然发出了响声,像打翻了什么,击碎了什么。跟着就是一阵慌乱,跟着,湿漉漉的沉重异常的一个人,压住了她。
不能这样,得把帷幔放下来,得叫下人退出去!四个像吕布一样的女人,在这种时候,仍然在眼前忙碌,麻利依旧。有的在给他擦干身体,有的在喂他喝什么——不,得推开他,得把这些女人赶走,得把帷幔放下来!
老天爷,在这种时候,眼前还有这些女人——但他太沉重了,太粗野了。
天还没有黑,光天化日,当着这四个女人——光天化日,当众行房,这是禽兽才能做的事!应该骂他,骂他们康家。但杜筠青的挣扎,呼叫,似乎反使康笏南非常快意,他居然笑出了声——那些女人也笑了吧,推不动他,为什么不昏死过去,为什么不干脆死去,叫他这个像禽兽一样的人,再办一次丧事——
但她无法死去!
6
吕布后来说,老太爷这样,叫谁也难为情,可听说皇上在后宫,也是这种排场。
杜筠青听了这种解释,惊骇无比。这个康笏南,原来处处以王者自况,与外间对他的传说相去太远了。外间流传,康笏南就像圣人,重德,有志,贤良,守信,心宅仁慈得很。就是对女人,也是用情专一,又开明通达,甚会体贴人的。原来他就是这样一种开明,这样一种体贴!
联想到康笏南的不断丧妻,杜筠青真是不寒而栗。
康笏南看上父亲的开明,看上她像西洋女子,难道就是为了这种宫廷排场?你想仿宫廷排场,我也不能做禽兽!杜筠青从做老夫人的第一天,就生出了报复的欲望。
可她很快就发现,康笏南所居的这处老院,在德新堂的大宅第中,简直就是藏在深处的一座禁宫。不用说别人,就是康家子一辈的那六位老爷,没有康笏南的召唤,也是不能随便出入老院的。
杜筠青深陷禁宫,除了像影子一样跟随在侧的吕布,真是连个能说话的人也没有。康笏南隔许多时候,才来做一次禽兽。平时,偶尔来一回,也只是用那种霸道的口气,问几句,就走了。
开始的时候,杜筠青还不时走出老院,往各位老爷的房中去坐坐,想同媳妇们熟悉起来。媳妇们比她年长,她尽量显得谦恭,全没有老夫人的一丝派头,可她们始终在客气里包含了冷意、敌意,拒她于千里之外。六爷是新逝的先老夫人所生,那时尚小,丧母后跟着奶妈。
杜筠青觉他可怜,想多一些亲近,谁想连他的奶妈也对她充满了敌意。
在杜筠青进入康家一年后,她的父母也终于返京了。杜长萱先在京师同文馆得一教职,不久就重获派遣,不但回到法兰西,还升为一等通译官。独自一人深陷在那样一种禁宫,在富贵与屈辱相杂中,独守无边的孤寂,无尽的寒意,杜筠青真怀疑过,父亲这样带她回太谷,又这样将她出售给康笏南,是不是一种精心的策划?
几年前,父亲意外地客死异国,母亲不愿回太谷,不久也郁郁病故。悲伤之余,杜筠青也无心去细究了。因为进康家没几年,老东西对她也完全冷落了。也许是嫌她始终似一块冰冷的石头,也许是他日渐老迈,总之老东西是很少来见她了。她不再给他做禽兽,但她这里也成了真正的冷宫。
在这冷宫里过着囚禁似的日子,对杜筠青来说,进城洗浴就成了最大的一件乐事。如果连这件事也不许她做,她就只有去死了。
只是,在年复一年的进城洗浴中,她可从未享受到今天的愉悦。杜筠青第一次摆脱了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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