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一:白银谷
学,说话没遮拦,哪天惹出祸来,怕你还不知怎么漏了气呢!”
“邱掌柜,你这一说,还真叫我害怕了!”
“郭老板,伴君如伴虎,这几个字你得时时装在心头,可决不能挂在嘴头!伴君头一条,就得嘴严,什么都得藏着,不能说。唱戏是吃开口饭,嘴闲不惯,可你就是说废话、傻话、孙子话,也不敢说真话!不光是心里想说的不能说,就是眼见着的,也万万不能轻易说!宫中禁中见着的那些事,不能说;王公大臣跟前经见的事,也不能说。祸从口出,在官场尤其要紧。”
“邱掌柜,你真算跟我知心!这么多巴结我的人,都是跟我打听宫中禁中的事,唱了哪一出,太后喜欢不喜欢,她真能听懂秦腔,太后是什么打扮,皇上是什么打扮,没完没了!连那些王公大臣,也爱打听。就没人跟我提个醒,祸从口出!”
“郭老板飞黄腾达,我们也能跟着沾光。谁不想常靠着你这么一个贵人!你能长久,我们沾的光不更多?”
“可除了邱掌柜你,他们谁肯为我作长久想?都是图一时沾光!”
“谁不想知道宫中禁中情形呢?你多留个心眼就是了。尤其那班王公大臣,跟他们说话既得有把门的,又不能得罪人,心眼更得活。”
“邱掌柜,你可说得太对了,这班大人真不好缠!我来赔罪,也是因这班大人给闹的。”
“老说赔不是,到底什么事?”
“我能常见着的这几位王公大臣,都是戏瘾特大的。随驾来西安后,也没啥正经事,闲着又没啥解闷的,就剩下过戏瘾了。人家在京师是听徽班戏,咱西安就张乐领的那么个不起山的徽戏班。叫去听了两出,就给撵出来了。有位大人跟我说:‘张乐也算你们西安的角儿?那也叫京戏?还没我唱得地道呢!’我跟他们说:张乐本来也不起山,西安人也没几个爱听徽班戏的。”
这是又扯到哪了?到底出了什么事,扯半天了,还是一头雾水!但响九霄以前就有这毛病,现在成了贵人了,你能叫他别嗦?邱泰基只好插了一句:
“那他们能爱听你的秦腔?”
“他们才听了几天秦腔,能给你爱听?可太后喜爱呀,他们不得跟着喜爱?太后召我们进宫,那是真唱戏。这些大人召我们进府,那可不叫唱堂会!”
“那叫唱什么?”
“唱什么,陪他们玩票!有几位真还特别好这一口,每次都要打脸扮相,披挂行头,上场跟我们搅。那哪是唱戏,乱乱哄哄,尽陪了人家玩闹!”
“这么快,他们就学会吼秦腔了?”
“哪儿呀,人家用京腔,我们用秦腔,真是各唱各的调!邱掌柜你是没见那场面,能笑死人了。”
“那些人,不就图个乐儿吗?只是,郭老板,你说惹了个什么事……”
“这就说到了。皇太后的万寿就在十月,邱掌柜不知道吧?”
“我一个小买卖人,哪能知道这种事?”
“太后的寿辰就在十月。以往在京师,太后过寿辰那是什么排场?今年避难西安,再怎么着,也不能与京师相比。太后跟前的李总管早就对我说了,你卖些力气,预备几出新戏,到万寿那天,讨老佛爷一个喜欢。我说,那得拣老佛爷喜欢的预备,也不知该预备哪几出?李总管就不高兴了,瞪了眼说:‘什么也得教你?’我哪还敢再出声!出来,我跟一位王爷说起这事,王爷说:‘李总管他也是受了为难了。这一向,谁在太后跟前提起过万寿,太后都是良久不语,黯然伤神,脸色不好看。’我问:‘太后那是有什么心思?’王爷说:‘连李总管都猜不透,谁还能知道!’”
这又是扯到哪了!叫他多长心眼少说话,看看吧,越说越来劲,越说越详细。小人得志,真没治了。
“郭老板,宫中那些事,你还是少说些吧,就不怕隔墙有耳?”
“这都跟你们有关,不能不说。这位王爷,我就不跟你说是谁了。反正就在他府上,玩票玩罢了,正卸装呢,他忽然问我:‘你跟山西票庄那些掌柜熟不熟?’邱掌柜,我真是嘴上没遮拦,张口就说了:‘倒还有几位,交情不一般!’人家跟着就问了:‘太谷有家姓康的财主,也是开票号的,在西安有没有字号?’我说:‘有呀!字号叫天成元,掌柜的跟我交情也不浅。’看看我,张嘴把什么都说了!”
邱泰基忙问:“这位王爷打听敝号做甚?”
“当时我也问了,王爷说:‘是太后跟前的崔总管跟我打听,我哪知道?’前两天,我才明白了:崔总管打听贵号,是想为太后借钱办万寿。”
“跟我们借钱办万寿?”
“邱掌柜,我实话跟你说了吧。”响九霄就放低声音说,“崔总管跟你们借钱,办万寿只是一个名义,其实是给太后多敛些私房,讨她高兴。多说经历了这一回逃难,太后是特别迷上私房钱了!”
“要跟我们借钱攒私房?”
“要不我一听就慌了。早知这样,我也不多嘴了。多了几句嘴,给你们惹了大麻烦。崔总管寻上门来,你们不敢不借,借了,哪还能指望还账?惹了这么大祸,我哪能对得住邱掌柜!”
听了这消息,邱泰基知道要倒霉:遇上天字第一号的打劫了!可这也怨不着响九霄,他就是不多嘴,人家也能打听到天成元。不看这是谁打劫呢!响九霄能先来送个讯,也该感激的。就说:
“郭老板,你心思太多了。能孝敬皇太后,是我们一份天大的荣耀,哪能说是麻烦?”
“贵号不怕太后借钱?那我就心安多了。”
“遇上今年这种行市,天灾战乱交加,哪还能做成生意?敝号也空虚困顿,今非昔比了。可孝敬皇太后,我们就是砸锅卖铁,也不敢含糊!”
响九霄很嗦了一阵,才起身告辞,邱泰基却早已心急如焚。
2
邱泰基已听同业说过:西太后到西安后,变得很贪财。加上祁帮乔家大德恒那样一露富,很叫太后记住了西帮。来西安这才多少天,已跟西帮借过好几回钱。可那都是户部出面借钱,账由朝廷背着,这回轮到跟天成元借钱了,却成了宫监出面,太后记账!太后张了口,谁敢驳呀?可放了这种御账,以后跟谁要钱去?
太后张口借钱,那也不会是小数目!
所以,响九霄一走,邱泰基就赶紧去见三爷。
三爷是财东,来西安后自然不便住在字号内。但在外面想赁一处排场些的住宅,已很不容易。两宫避难长安,等于把京都迁来了,随扈大员浩荡一片,稍微排场些的宅第,还不够他们争抢呢。幸好邱泰基在西安经营多年,门路多,居然在拥挤的城内,为三爷赁到一处还算讲究的小院,只是离字号远些。三爷已十分满意,常邀邱泰基到那里畅谈。
这天邱泰基赶到时,三爷正在围炉小酌。
邱泰基就说:“三爷,这都什么时候了,才吃饭?”
三爷见邱泰基意外而至,很高兴,说:“你是闻见酒香才来的吧?后晌又冷又闷,也没人来!”
“这屋里够暖和了。这么嫌冷,那你在口外怎么过冬?”
“在口外天天吃羊肉,喝烧酒,身上热呀!这不,我叫他们炖了个羊肉沙锅。邱掌柜,我看你是闻见酒香肉香才来的,赶紧坐下喝两口!”
“我可是有件急事,来见三爷!”
“再急吧,能耽误你喝两口酒?”
“三爷,真是一件天大的急事!”
“邱掌柜,你说西安的天能有多大?京师丢了,都挤到西安,西安能有多大的天?先喝口酒再说!”
看看三爷,也不像醉了。邱泰基只好先喝了一盅烫热的烧酒,真似吞火一样。他倒也能喝烧酒,只是平日应酬爱喝黄酒,米酒。在口外这一年,应酬离不了烧酒,但也没能上瘾。烧酒喝多了,也易误事。三爷常隐身口外,喝烧酒跟蒙人似的,海量,他可陪不起。
三爷见他跟喝药似的,不高兴了,说:“邱掌柜是不想陪我喝,对吧?”
邱泰基赶紧说:“真是有一件很急的事,跟三爷商量!”
“京师都丢了,还能有什么急事?除非是洋人打进到西安了,别的事,都没喝酒要紧!”
“三爷,是关乎咱们天成元的急事!”
“咱自家的事,更无须着急了。先喝酒,邱掌柜,你再喝一盅!”看三爷不像醉了,怎么尽说醉话?遇了火上房的急事,三爷偏这样,好像是故意作对似的。邱泰基也只好忍耐着,又喝了一盅。
“邱掌柜,你吃口羊肉!喝烧酒,你得搭着吃肉,大口吃肉。不吃肉,烧酒就把你放倒了。”
“吃羊肉,我不怕,喝烧酒可真怕!”
“那你还是在口外历练得少!多住两年,保你也离不开烧酒。”
“三爷,这么快就重返西安,可不是我想这样。”
“邱掌柜,快不用说了!早知时局如此急转直下,一路败落,我宁肯留在口外,图一个清静!”
“这一向,口外也不清静。”
“再怎么不清静,洋人也没打到归化、包头!邱掌柜,你老是劝我出山,劝我到大码头走走,这倒好,正赶了一场好戏,整个朝廷败走京师!”
三爷真是喝多了,怎么净说这样的醉话?三爷是海量,难得一醉。是心里有什么不痛快?到西安后,三爷一直兴冲冲的,并不见怎么忧虑丧气。前几天,又听说西太后很想迁都长安,就窝在这里长治久安,不走了。三爷对此甚不满意,还关住门骂了几声。这点不痛快,还能老装在三爷心里,化不开?遇到了这么个朝廷,你化不开吧,又能怎样!
趁三爷提到朝廷,邱泰基赶紧接住说:“三爷,我说的这件急事,也是由朝廷引起……”
“朝廷?朝廷又要怎样?”
邱泰基就把响九霄透露的消息,简略说了说。
三爷没听完,就有些忍不住了,很不屑地哼了一声,说:“位居至尊,也能拉下脸来讨吃?”
邱泰基说:“太后讨吃,给少了哪能打发得了?”
“八月路过山西时,咱们西帮刚刚打发过他们,这才几天,怎么又来了?西帮成了你们的摇钱树了?”
“我看就怨那次露了富。尤其祁县乔家,一出手就三十万!你们这么有钱,朝廷能忘了你?”
“我家老太爷也不甘落后呀!为看一眼圣颜,也甩出几万……”
看来,三爷真是有些醉了,居然数落起老太爷来。邱泰基忙拉回话头,说:“三爷,太后跟前的崔总管真要来借钱,我们借不借?”
“不借!不管谁来了,你就跟他说:我们也讨吃要饭了,哪还有银钱借给你们!”
“三爷,这么说,怕打发不了吧?”
“打发不了,他要咋,要抢?”
三爷今天是怎么了?说话这么火暴,好像又退回一年前在口外时的那种样子,专寻着跟你争强斗胜。他跑西安来,兴冲冲想张罗点事,露一手给老太爷看,可遇了这种残败局面,处处
窝火,终于忍耐不下了?可你再火暴,又能如何!毕竟是初当家,毕竟是在口外隐身得太久了。
邱泰基冷静下来,说:“那就听三爷的,不借。皇太后亲自来,咱也不借!来,咱们喝酒!”
三爷见邱泰基这样说,口气倒软了,问:“邱掌柜,你说,我们要是不借,他们会怎样?”
“管它呢,反正三爷你也不怕。喝酒!”
“我想听听你的高见,我们不借,太后会怎样?”
“会怎样?想杀想剐,那还不是一句话!可要杀要剐,我们也不怕!”
“邱掌柜,我的命太不济!熬了多少年,刚接手主事,就遇了这样一个千载难遇的年景。年初还好好的,一片喜气洋洋,才几天,大局就呼啦啦倒塌下来,至今没有止住。祖上留下的生意,倒了一半!老太爷主事四十多年,啥事没有,我刚主事才几天,呼啦啦就倒了一半!我是败家的命吧?”
三爷心里果然窝着气。可这样窝气,还是显出嫩相来了。出了这样的塌天之祸,能怨着你什么事!
“三爷,你哪是命不济?是命太强!你一出山,就把大清的江山震塌一半!干脆,你再抖擞精神发发威,把留下的这一半也给它震塌算了,省得太后来跟我们讨吃打劫。”
“邱掌柜,你还有心思说笑话!”
“三爷,我可不是说笑话!今年出了这么大的塌天之锅,正经主事的西太后还不觉咋呢,该看戏看戏,该过寿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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