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一:白银谷
尤其是在朝廷跟前露富,更是大忌中的大忌!祁县乔家沉不住气,一出手就借给朝廷三十万,又将大德通做了一回太后的行宫,出尽风头。其实是有些昏了头!乔家经营票号晚
,大富没有多少年,在朝廷跟前沉不住气,倒也罢了。康老太爷他是成了精的人物,成天教导别人,要善藏,忌露,不与官家争锋。怎么到了这紧要关头,也昏了头,愣是要跟乔家比赛,为看一眼圣颜,几万甩出去了!
这就好了,叫太后记住了康家,指着名来打劫你!
邱泰基的毛病,就是不善藏,太爱露!老太爷现在也纵容起他来。
时局这样危厄,老太爷又这样失态,天成元这副担子,实在也不好挑了。孙北溟再次萌生退意。
从康庄回到老号,他给西号的程老帮写了一封措辞严厉的复信:这么大一笔放债,竟不请
示老号,真是太胆大了!
三爷回到太谷,已进十一月。
到家后,自然是先见老太爷。不过,他只是大略说了说西安的情形,对太后借御债也是略提了提,不敢详说。
哪想,老太爷居然已经知道此事,六万的数目也知晓了。三爷忙着解释说:“邱掌柜本来是使了手段,想少出借些,谁想那位崔公公竟如此下作,捞了干的,汤水也不留一滴!”
老太爷笑了,说:“你们也是太小气!太后张一回御口,你们就给六万?”
三爷这才放心了,说:“他们说是借,我们哪还能指望还?能小气,还是小气些吧。”
老太爷说:“就是不还,也不能白借!邱掌柜他很谙此道的。”
三爷说:“朝廷到了西安,满眼都是生意,只是我们无力兜揽。”
“不用跟我说生意,生意你们张罗。朝廷想迁都西安,真有这一说吗?”
“西安上下都在说这件事。听说刘坤一、张之洞、袁世凯这些疆臣重镇,也曾合疏上奏朝廷,主张迁都西安。太后也有此意,尤觉西安的古名‘长安’甚好。可洋人哪肯答应?李鸿章每次由京电奏朝廷,都是催请回銮京师,说朝廷不回銮,洋人不撤兵。所以,一听说有李鸿章的电奏来了,太后就不高兴。看过电奏,更是好几天圣颜不悦!”
“这个女人,就是圣颜大悦时,那张脸能有什么看头!这么无能无耻,偏安西安就能长治久安了?妇人之见!你忙你的去吧。走时,过去问候一声老夫人。”
三爷听了老太爷的这声吩咐,不免有几分诧异:以往,老太爷可没有这样吩咐过。
走进老夫人这厢,她已经在外间迎候了。三爷行过礼,见老夫人精神似乎要比往常好些。她问了一些外间的情形,也不过是随意问问罢。她还说了些夸嘉的话,如:“全家就数三爷你
辛苦!”这也不过是客气吧。
三爷应付了几句,就告辞出来。他不能在那里多停留:这么多年了,她依然没有老去,还是那样风韵独具,丽质难掩……三爷当然不能多想这些。
全家就数三爷你辛苦。这种话,谁说过!
4
第二天,三爷赶紧进城去见孙大掌柜。
孙大掌柜一开始就情绪不好,还没听三爷说几句,就追问邱泰基到西安后的所作所为:是不是又旧病复发?
三爷忙作解释,说现在的邱掌柜跟以前相比,真是判若两人了。连侍奉西号的程老帮,也不敢含糊,凡事程老帮不点头,他不敢行动。
孙大掌柜冷笑了一声,说:“我才不信!一出手就是六万,程老帮他哪有这样的气魄?”
三爷忙说:“应付这笔御债,是程老帮、邱掌柜和我一道计议的。又不能得罪太后,又不想多损失,真是煞费苦心。总算谋了个手段:银票写得多些,虚晃一番,现银则死守一万的盘子,一两也不能再多。朝廷驻銮后,西安银根奇缺,银票兑现不了,没人想要。所以就以为太后不会要银票,哪能想到,人家干的稀的都要!”
“别人想不到,他邱泰基也想不到?太后拿了我们天成元的银票,想要兑现,我们敢不给兑?”
“当时情势紧急,我们实在是乱中出错了。”
“我看还是邱泰基的老毛病犯了,只图在太后面前出手大方!”
三爷见孙大掌柜揪住邱泰基,不依不饶,什么事也说不成,就说:“孙大掌柜,这步臭棋实在不能怨邱掌柜,是我对他们说:‘太后落了难,来跟我们借钱,不能太小气了。’邱掌柜倒是一再提醒:‘这种御债,名为借,实在跟抢也差不多。她不还,怎么讨要?门也寻不见!’我说:‘至尊至圣的皇太后,哪能言而无信?’力主他们出借了这笔御债。所有不是,全在我。”
孙大掌柜居然又冷笑了:“三爷初出山,不大知商海深浅,邱泰基他驻外多少年了,也不知道审时度势,替东家着想?”
已经将罪过全揽下了,孙大掌柜还是满脸难看,不依不饶,三爷心里窝的火就有些按捺不下
。但他极力忍着,说:
“不拘怨谁吧,反正柜上有规矩。这笔御债真要瞎了,该罚谁,尽可罚谁。眼下当紧的,还是张罗生意。我这次回来,就是想把西安的行市,告知老号。朝廷驻銮西安成了定局,还盛传太后有意迁都过来,所以国中各路京饷协饷正源源往西安流动。这不正是我们票家揽汇的大好时机吗?岑春煊就曾想将江南米饷的汇务,拨一大宗给我天成元承揽。可我们不敢多接:西号存银太少了。老号若能速调现银过去,正有好生意可做!”
孙北溟冷冷地说:“西号的信报我早看了。现在兵荒马乱,哪敢解押大宗现银上路?”
三爷就说:“我这一路归来,并没有遇着什么不测。出西安后,沿途见到最多的,正是运银的橇车。四面八方,都是往西安运银。”
“就是路上不出事,老号也实在没有多少存银可调度。”
孙北溟这话,更给三爷添了火!今年是新账期起始,前四年各地庄口的盈余汇总到老号,还没怎么往外调度呢,就存银告罄了?分明是不想调银给西号!三爷咬牙忍住,说:
“遇了这样的良机,就是拆借些现银,急调西安,也是值得的。”
“这头借了钱,那头由邱泰基糟蹋?”
这一下,算把三爷的火气引爆了,他拉下脸来,也冷冷地说:“孙大掌柜,西安庄口借给西太后的这笔御债,算到我的名下,与你天成元无关,成不成?这六万银子,就算我暂借你天成元的,利息照付。你天成元真要倒塌到底了,替我支垫不起,我明儿就送六万两现银,交到柜上。只听孙大掌柜你一句话了!”
那料,孙大掌柜并不把三爷的发作放在眼里,居然说:“三爷,话不能这样说吧?西号的信报并没有言明,这六万债务系三爷自家出借,与字号无关。我是领东,过问一声,也在分内!”
“我现在特地言明了,不算晚吧?”
“按规矩,那得由西号报来!”
“我就去发电报,叫西号报来!”
说毕,三爷愤然离去。
走出天成元的那一刻,三爷真想策马而去,飞至口外,再不回来!
他是早已经体味到了:什么接手主理外间商务,不过是一个空名儿罢了!这个孙大掌柜哪把他这个主事的少东家放在眼里?自担了这个主理外务的名儿,他真没敢清闲一天,东奔西跑,冲锋陷阵,求这个,哄那个,可谁又在乎你!老太爷说他多管闲事,孙大掌柜嫌他不知深浅,言外之意,他也早听出来了:你担个名儿就得了,还真想张罗事儿呀!
老天也不遂人意,他刚担了这样一个空名儿,就遇了个倒运的年景,时局大乱,塌了半片天!
罢了,罢了,还是回口外去了,这头就是天全塌下,也与他无干!
盛怒的三爷,当然不能直奔口外,只是奔进一家酒馆,喝了个酩酊大醉。
跟着伺候的家仆及车倌,哪里能劝得下,也只能眼看着三爷醉得不省人事,干着急,不顶事。还是酒家有经验,说这大冷天的,可不敢把人扔到车轿里,往康庄拉。人喝醉怕冷,大野地里风头硬,可不敢大意。
仆人们听了,慌忙向酒家借了床铺盖,把三爷裹严了,抬上马车,拉到天盛川茶庄。他们当然不能把三爷拉回天成元。
天盛川的林大掌柜见三爷成了这样,一边招呼伙友把三爷安顿到暖炕上,一边就问这是在哪应酬,竟醉成这样?仆人知道实情不能随便说出,只含糊应付几句,就求大掌柜代为照看一时,他们得赶紧回康庄送讯。
回来见了三娘,仆人不能不说出实情。三娘没听完就忍不住了,立马跑去见老太爷。可老太爷也没听她哭诉完,就说:
“不就是喝醉了吗?醒过来,叫他以后少喝,不就得了!”
三娘不敢再说什么了,很明显,老太爷不想得罪孙大掌柜。她只好领了一帮仆佣,往城里赶去。
三娘到达前,林大掌柜已经打听出,三爷是在孙北溟那里怄了气。所以一见三娘,林大掌柜就说:
“三爷也是太能委屈自己了。领东不把东家放在眼里,康家还没这种规矩吧?天成元是康家第一大号,先染上这等恶习,我们也跟上学?”
三娘听得心里酸酸的,可还努力平静地说:“林大掌柜你也知道,三爷他脾气不好,哪能怨别人?再说,他在口外惯下了喝烧酒的嗜好,太贪杯!”
林大掌柜说:“三娘你是不知道,孙大掌柜眼里有谁?我倒不是跟他过不去,是怕坏了你们康家的规矩!康家理商有两大过人之处,一是东家不干涉号事,一是领东不功高欺主。天成元功高,也不能欺负三爷吧!三娘,你们该给老太爷提个醒。”
“外间大事,我们妇道人家可不便插嘴。我看,也不怨谁。三爷脾气不好,办事也毛糙,以后有得罪林大掌柜的,还请多包涵。”
林大掌柜也看出来了,他说的意思,三娘都记下了,只是嘴上点水不漏吧。他不再多说,忙引三娘去看三爷。
三爷依然醉得不省人事。三娘虽心疼不已,面儿上却没有露出多少来,只是说:“他贪杯,罪也只能自家受,谁能替他!”
三娘只略坐了坐,安顿仆佣小心伺候三爷,就离开天盛川,返回康庄。她是个精明的女人,见老太爷不想得罪孙大掌柜,也就不敢将事情太张扬了。
三爷醉卧天盛川的事,孙大掌柜自然很快听说了,但他也不后悔。反正干到头了,得罪了三爷就得罪了吧。这辈子,伺候好老东家也就够了,少东家以后有人伺候呢。一把老骨头了,伺候完老的,再伺候小的,实在力所不逮。
其实在孙大掌柜心底,他哪能看得起三爷四爷这些少东家!
三爷这样跟他怄气,也好,他正可借此提出告老归乡的请求。所以,只隔了一天,孙北溟就又往康庄跑了一趟。
见了康笏南,孙北溟也没提三爷的事,只是说:“人老了真不经冻。今年也不知是天冷,还是更不经冻了,成天都暖和不过来,光想烤火,不想理事。”
那想,他没说完,康笏南竟说:“你是想说,人老了,料理不动号事了,该歇了,对吧?”
“老东台真是眼毒!既看出来,那就成全了我吧,我实在是老得给你守不住天成元了。遇了今年这样的危难,更该起用年富力强的高手!”康笏南居然说:“我也早有此意,新的大掌柜我也物色好了。只是,孙大掌柜你弄下的这个残局,人家不愿接手呀?”
孙北溟可没想到老东台会这样回答他,几乎语塞,半天才说:“老东台,眼下这残局也不是我一人弄下的吧?”
“不是你弄下的,是我弄下的?”
“今年年景不好,连朝廷也扛不住,失了京城。西帮同业中,又有谁家保全了,未受祸害?”
“我也想怨朝廷呢,可人家能理我?你是领东,也只好怨你。反正天成元有一小半的庄口关门歇业了,原本全活的一个大字号,给你弄得残缺不全,人家谁愿意接手?新做领东的,谁不想接过一个囫囵的字号?就像娶新媳妇,谁不想娶个全乎的黄花闺女?”
“字号没有难处,我这老朽也能张罗得了,还请高手做甚?”
“孙大掌柜,咱们闲话少说,你想告老退位也不难,只要把天成元复原了,有新手愿意接,就成。”
“老东台,你这不是难为人吗?朝廷乱局未定,我一人岂可回天!”
“几十年了,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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