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一:白银谷
之策,正过瘾呢,哪会走?
四爷当然也不肯走,反倒劝三爷走。
劝不走,就先不走吧。反正外间的逃难风潮也减缓了。
可就在老太爷交待后事不久,外间局面又忽然生变:马玉昆派驻太谷的几营官军,突然开拔而去。也并非进军东路,去迎击洋寇,却是移师南去了!由榆次开过来的马部驻军,也跟着往南移师。
马军门统领的重兵,要撤离山西!
三爷听到这个消息,又惊出了一身冷汗:朝廷真要放弃晋省了?说不定是再次中了洋寇议和的诡计!东天门之失,就是中了洋寇的诡计。说好了敌我齐退,结果是我退敌进。官军前脚撤出关防,洋寇后脚就扑关而来。现在,你想叫洋寇退出晋境,人家又故伎重演。马军门的官军一退,洋寇洋兵必定乘虚而来!
三爷不敢怠慢,立马去寻曹培德,商量对策。
曹培德倒不像三爷那样着急,说已经派人往祁县打听消息去了。叫他看,马玉昆重兵撤出山西,说不定还是一种好兆。若军情危急,西安军机处能允许马军门撤走?三爷依然疑心:一定是岑春煊急于议和,将马军门逼走了。马部重兵一撤,山西必成洋寇天下!
曹培德也没太坚持,只说:“洋寇真来了,我们也只能杀猪宰羊迎接吧?”
三爷说:“我们杀猪宰羊倒不怕,就怕人家不吃这一套!”
曹培德说:“我看,再邀祁太平几家大户,速往省城拜见一回岑抚台。见过岑大人,是和是战,和是如何和,战又如何战,也就清楚了。”
三爷说:“这倒是早该走的一步棋。岑春煊移任晋省抚台后,祁太平商界还未贺拜过。
只是,今日的岑春煊好见不好见?”
曹培德问:“你是说见面的贺礼吗?”三爷说:“可不是呢!去年,岑春煊只是两宫逃难时的前路粮台,写一张千两银票,孝敬上去,就很给我们面子了。现在的岑春煊已今非昔比,该如何孝敬,谁能吃准?”
曹培德说:“叫我看,只要我们不觉寒酸,也就成了。岑春煊吧,又见过多少银钱!乔家的大德恒在太原不是有位能干的小掌柜吗?该备多重的礼,托他张罗就是了。该斟酌的,是再邀哪几家?”
三爷说:“不拘邀谁家,也得请乔家老太爷出面吧?你我都太年轻。”
曹培德说:“乔老太爷年长,人望也高,只是乔家并非祁县首户。乔老太爷出面,平帮会不会响应,就难说了。我看,请祁县渠家出面,比乔家相宜。渠家是祁帮首户,又有几家与平帮合股的字号。渠家出面,三帮都会响应。”
三爷说:“请渠家出面,那也得叫乔家去请。”
曹培德说:“那我们就再跑一趟乔家?”
三爷说:“跑乔家,我一人去吧。仁兄还得联络武林、官衙,继续操练乡勇。官军撤了,乡勇再一散,民心更得浮动。”
曹培德就说:“那也好。只是辛苦三爷了。”
二位还未计议完,曹家派出打听消息的武师,已飞马赶回来了。带回的消息是:马玉昆兵马已全军开拔,由祁县白圭入子洪口,经潞安、泽州,出山西绕道河南,开赴直隶。传说朝廷有圣旨:和局将成,各国洋军要撤离,所以命马部官军赶赴直隶,准备重新镇守京畿地界。所以,说走就走了。
和局将成,洋寇要撤离?真要是这样,那当然是好消息;可看眼前情形,谁又敢相信?
三爷反正不敢相信,疑心是军机处怕开战衅,使了手段,将主战的马玉昆调出了山西。曹培德也不大敢相信,只是以为:若调走马玉昆,能使三晋免于战事,也成。但三爷说:
“就怕将山西拱手让给洋人,人家也不领情,该抢还是抢,该杀还是杀!”
曹培德就说:“马部兵马已走,就看洋寇动静了。眼下,攻入晋境的洋寇到底推进到哪了?日前听知县老爷说,平定、盂县两地县令竟弃城逃亡,岑抚台已发急谍严饬各县,再有弃城者,杀无赦。所以知县老爷说:既不叫弃城逃难,那就打开城门,杀猪宰羊迎洋寇吧。”
三爷说:“朝廷弃京逃难走了,洋寇还不是将京城洗劫一过!杀猪宰羊迎接,洋人就会客气?我不敢相信。车二师傅派出的探子,也传回消息说,寿阳、榆次县衙已会集商绅大户,令预备迎接洋寇的礼品货物。乡人听说了,更惶恐出逃。马玉昆这一走,祁太平一带的逃难风潮会不会再起?”
二位计议半天,觉得当务之急还是如何安定民心,对付洋寇,贺拜岑春煊倒可缓一缓的。商界的巴结,哪能左右了岑春煊?他该议和还不是照样议和!
既不往祁县游说乔家渠家,三爷就赶去见车二师傅。
近日车二师傅一直住在城里的镖局。一见三爷来,就问:“三爷,来得这么快?”
三爷不明白是问什么,就说:“车师傅,快什么?”
车二师傅说:“康二爷才走,说去请你,转眼你就到了,还不快?”
三爷说:“我刚从北村曹家来,并未见家兄。有急事?”
车二师傅说:“那三爷来得正好,正有新探报传来!”
三爷忙问:“洋寇来犯?”
车二师傅一笑,说:“算是喜讯吧,不用那样慌。”
“喜讯?”“能算喜讯。”
的确能算喜讯:攻入晋境的德法洋军,已经撤回直隶的井陉、获鹿了,并未能大举西进。
原来,三月初一,镇守东天门的刘光才总兵被迫撤兵时,怕故关、旧关及娘子关的炮台成孤立之势,不能持久,就设了一计:密令这三处关防的守将,明里也做撤退假象,暗里则将阵地潜藏隐蔽,备足粮弹存水。这样佯退实不退,为的是不招敌方围困;洋寇若大意扑关,又能出其不意,迎头痛击。果然,德法洋军派过来刺探军情的华人教民,听信传言中了计,把关防炮台守军也撤退的情报,带回去了。
初四夜半,法军扑故关,德军朝娘子关,分兵两路西进,企图越关入晋。因为已经相信是空关,大队兵马径直往前开时,无论德军法军,都没有攻关打算。哪能想到,大军都挤到关下了,忽然就遭到居高临下的重炮轰击!德法两军遭遇都一样,死伤惨重,惊慌后撤。不同的是,德军从娘子关后退时,又走错了路,与从故关败退下来的法军,迎面相撞。初四后半夜,正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惊慌撤退的双方未及细辨,就以为遇到了清军的埋伏,于是仓皇开战。等明白过来,又伤亡不少。洋寇连夜退回井陉,据说将跟随他们的教民,杀了不少。教民谎报军情,洋人以为是有意的。
洋寇吃了这样大的亏,哪能甘心?初五、初六两日,连续发重兵,围攻故关、娘子关及南北嶂几处关防。双方伤亡都够惨重,娘子关也一度失守,但洋寇终未能长驱入晋。此后相持数日,也时有战事,但已波澜不惊。到三月十三,德法洋军都退回获鹿,连战死的尸骸也运走了,怕是要放弃攻晋吧。
三爷听了,当然松了一口气,说:“洋寇息战,当然是喜讯。只是,东天门关防虽危急,并未尽失,溃军之乱又从何说起?”
车二师傅说:“那是盂县一帮歹徒趁危兴风作浪。娘子关失守后,洋寇并未敢单道深入。可附近一个乡勇练长,叫潘锡三,他听说关防失守,就勾结一帮不良官兵,四处散布洋寇已破关杀来,引发民乱。他们就趁乱肆意抢掠。此乱一起,那就像风地里放了一把野火,谁知道会烧到哪!不用说一般乡民了,盂县、平定的县令就先吓得弃城逃跑了。”
三爷说:“刘总兵机智阻敌在前,拼死守关在后,怎么也不见张扬?只听说溃军将杀掠过来,还以为就是刘部兵马呢。”
车二师傅说:“德法扑关伊始,刘总兵就急报岑抚台,岑只让劝止,不许开战。刘大人只好急奏西安军机处,岑抚台知道后,反责备刘大人谎报军情。这种情形,谁还敢为之张扬?派去探听消息的武友,很费了周折,才得知实情。”
三爷又能说什么?虽然知道了兵祸暂缓,可以松口气了,但还是更记起父亲交待过的那句话:当今朝廷太无能,凡事得往坏处想!
其实,德法肯退兵,到底还是因为岑春煊答应了由晋省额外支付一笔巨额赔款。这就正如林大掌柜所预料:破财议和。
6
兵祸暂缓之后,康家逃难出去的,也陆续回来。老太爷的精神分明也好转了。但三爷却轻松不下来:老太爷秘密向他交待了康家的老底,他算是正式挑起重担了吧。
所以,三爷终日在外奔波,不敢偷闲。但一件棘手的事,却令他想躲也躲不开:兵祸才缓,票庄的孙大掌柜就提出要告老退位。
这次兵祸虽然有惊无险,孙大掌柜的表现却令人失望,一味慌张,没有主意,哪还像个西帮的大掌柜?或许孙大掌柜也真是老迈了。只是,他是老太爷依靠了几十年的领东掌柜,三爷哪敢擅自撤换?尤其有去年冬天的那次龃龉,三爷更不能就此事说话了。他刚主事,就叫领东老掌柜退位,别人不骂他器量太小才怪!
再说,更换领东大掌柜,毕竟是件大事。要换,也得待天时地利人和俱备之际,再张罗吧?眼前时局,哪容得办这种事!三爷心里已有了自己中意的大掌柜,可他连一点口风都没敢透出。
因此,孙大掌柜一跟他提起这事,三爷就极力劝慰,直说这种时候康家哪能离得开你老人家呀!天成元遇了这样的大难,除了你老,谁能统领着跳过这道坎?你老要退位,天成元也只好关门歇业啦。总之,拣好听的说吧。
可孙大掌柜好像铁了心要退位,你说得再好听,他也不吃这一套。
这是怎么了?孙大掌柜是被这场兵祸吓着了,还是另有用意?以他的老辣,觉察出老太爷已经交待了后事,三爷正式继位,所以不想伺候新主了?
老太爷交待后事那是何等秘密,三爷哪敢向世人泄漏半分?他连三娘都没告知一字!孙大掌柜是从他的言行举止上觉察出来了?近日他是太张扬了,还是太愁楚了?自家就那样沉不住气?
三爷躲也躲不过,劝也劝不下,就对孙大掌柜说:“这么大的事,跟我说也没用。大掌柜想告老退位,去跟我们老太爷说。我自家出趟远门,还得老太爷允许呢,这么大的事,跟我说顶什么事?”
孙北溟却说:“我还不知道跟你家老太爷说?说过多少回了,都不顶事!前年,津号出了事,我就跟他说,该叫我引咎退位了吧?他不答应,怕伤了天成元信誉。去年京津庄口被毁,生意大乱,应付如此非常局面,我更是力不能胜了。可你家老太爷依旧不许退位,说留下这么一个乱局,没人愿接!这不是不讲理吗?这么个乱局,也不是我孙某一人弄成,岂能讹住我不放?现在,洋人退了,议和将成,乱局也快到头了,还不允许老身退位?”
三爷只是说:“这是我们老太爷器重你,离不开你。”
孙北溟说:“他是成心治我!三爷,我求你了。孙某一辈子为你们康家效劳,功劳苦劳都不说了,看在我老迈将朽、来日无多的分上,也该放了我吧?入土之前,我总得喘息几天吧?你们家老太爷,他是恨不得我累死在柜上才高兴!三爷,你替我说句话,替我在老太爷跟前求求情,成不成?”
三爷现在毕竟老练多了,孙大掌柜说成了这样,他也没敢应承什么,依旧说:“孙大掌柜,在我们家老太爷跟前,我说话哪有你老顶事?我替你求几句情,有什么难的?只怕我一多嘴
,老太爷反而不当一回事,那又图甚?以你大掌柜的地位,有什么话不能自家去说!”
“三爷,你怎么听不明白!我自家说话要顶事,还来求你?我亲口说了多少回了,不管用呀?”
三爷笑了笑说:“这能怨谁?只能怨你的本事太大了。孙大掌柜,我也求你了,先统领天成元渡过眼下难关,再言退位,成不成?”
三爷没想到,他这句话竟令孙大掌柜拉下了脸:
“三爷,你也这样难求?我也老糊涂了,年前竟敢得罪少东家!罢了,罢了,谁也不求了,无非舍了这条老命吧。”
孙大掌柜竟这样说,三爷可是有些不知所措了:这不是当面说他器量太小,记了前嫌,不肯帮忙吗?他慌忙给孙北溟行礼赔罪,说:
“大掌柜要这样说,我可是无地自容了!你老是前辈,我岂敢不听吩咐?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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