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一:白银谷
不认得谁,平静如死水。
这是佛意?
当年,月地刚到这里时,也是痴痴呆呆的,像一个活死人。重病时她是不想死,但也没给吓呆:天意要你死,你是逃不脱的。可那场浩荡的葬礼,真把她吓呆了!她没有死,但宣告自己死去的大场面葬礼,却那样隆重地举行着:她无法明白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当时老亭对她说:这是留住她性命的惟一办法。隆隆重重假葬一回,她的真命才能留住。
可那时她已经听不明白别人说话了,耳没聋,但一点也解不开老亭的话。
她痴呆了,傻了。
后来她才怀疑,当时傻成那样,除了大场面的葬礼叫她太受惊骇,可能身上的药性还没有退尽吧。经多年参悟,她终于猜疑到:当年临终前那样嗜睡,昏迷,多半是给她服了什么药。
现在,杜氏痴呆得这样厉害,一准也是药性在作怪。
当年,月地到尼姑庵后,也就痴呆了十天半月光景吧,以后渐渐不傻了,先知道了悲痛。杜氏已经傻了一个多月了,居然还缓不过来,月地就怀疑他们下药下得太猛了。腊月发病,正月病重,二月升天,三月发丧,实在是太急促了。月地自己从发病至发丧,拖延了近半年。
这样急迫地给杜氏下猛药,大概看她体健心宽,也为时局所迫吧,但这么下虎狼药,她若昏迷过去再也醒不来呢?
或者,他们还在暗中继续给她下药?
月地的怜悯之情,即由此引出。她注意检点庵中斋饭,提防暗中继续给搀了什么药。因为庵中米粮菜蔬,还是康家供给。但进食庵中茶饭的,也不止杜氏一人。别人无事,杜氏也该无事吧。这一向,月地吃什么饭食,也给杜氏吃什么。但杜氏依旧痴憨着,唤不回灵魂。
月地疑惑重重,无计可施。是佛意不叫杜氏醒来?或者,是佛意不想叫自己打听六爷的近况?她盼杜氏清醒过来,实在也是存了一份私念:跟杜氏仔细打听一回六爷。想到六爷,月地才忽然有悟:杜氏原来是没有牵挂!世间没有大牵挂撕你扯你,可不是唤不醒呢!
当年孟氏清醒过来,最先想起的就是六爷!六爷是她的命,那时六儿才五岁。临终时候,她割舍不下的,也只是六儿。
如果没有六儿,天意叫她死,她就甘心去死。康家,康老太爷,还有她那做老夫人的日子,实在也不叫她怎么留恋。偏偏上天给了她一个六儿,那就给了她一个不能死的命。可她的六儿才五岁,上天就要叫她死!她是作了什么孽,要撕心裂肺受这样的报应?
就不能容她把六儿守大,等他成人后,再来索她的命吗?
她的命也不金贵,在康家她实在也不是在享受荣华富贵,其间的屈辱幽怨,世人难知,天当知。就留她多受几年罪吧!
一旦六儿自立,她当含笑自尽。
可上苍不听她的哀求,好像必死无赦。迷迷惑惑来到尼姑庵,在难辨生死间,是六儿先唤醒了她。临终的时候,奶妈抱了六儿来。她也想抱一抱六儿,六儿却不让,只是生疏地望着她,往后挣扎。
自己是不是憔悴得很可怕了?眼泪已经涌出来。
可六儿一点悲痛也没有,他还不知道什么叫悲痛吧?
沉重的睡意又压迫过来,她自己也没有力气悲痛了。以后就再没有见过六儿,也没见过奶妈:她已到了“升天”的大限。所以临终前,整个世界留给她的最后记忆,便是不知悲痛的六儿,生疏地望着她,极力向后挣扎,仿佛要弃她而去……
既然没有死,既然还留着性命,那就得先叫六儿知道,就得先见见六儿!不能见六儿,留这性命何用?
但庵主雨地劝她不要去,冷冷地劝她不要去。
后来知道了,庵主雨地原来是五爷的生母朱氏。那时的雨地,虽然冷漠,倒是一脸的善相。
四十多岁了,颜面光洁如处子,神情更是平静如水。
孟氏当时也如今日的杜氏,对眼前的一切都浑然不加审视,也就觉不出雨地是善是恶。她心里全被六儿占满了。
她哪肯听雨地劝?就说:“我得去,一定得去,谁也挡不住。”
雨地淡漠地说:“有人能挡住你。”
“谁也挡不住!”
“你的六爷也挡不住你?”
“六儿?他怎么会挡我?他不会挡我!”
“你不怕吓着他?”
“我会吓着他?”
“你再现身康家,就是鬼魂了。”
“鬼魂?”
“你已经病故发丧,新坟未干。”
“老亭说,那是假葬。”
“在康家,没有几人知道那是假葬。在全太谷,人人都知道你隆重发丧了。你再现身,谁敢将你当阳间活人看?”
孟氏这才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你虽活着,但与庵外世界已是阴阳两界了。”
“阴阳两界?”
“康家那样浩浩荡荡为你发丧,你以为是只图排场?那是向阳间昭示:你孟老夫人已经升天了。从此,你在阳间就只有鬼身,不再有活身。”
“他们说这是假葬,是为了避灾躲祸,换我活命……”
雨地冷笑了一声,说:“阴间要了结你的阳寿,躲避到这里,就寻不着了?阴曹就那么笨,康家一场假葬,便能蒙过他们?若此法灵验,世间人人都可不死了。”
孟氏又无言以对。
“记着吧,你于庵外人世已是阴阳两界,尽早忘记外间红尘。”
“阴阳两界?我不管!我忘不了六儿,我得去见六儿!”
“听不听我的话,由你了。但你把你的六儿吓出一个好歹,在这阴间世界你也不得安心吧?”
“六儿会认得我,他是我的骨肉,我吓不着他!”
“六爷年幼,也许还不知惧怕。但你在他幼小的心底就留一个厉鬼的印象,叫他一生如何思念你?”
“六儿会认我,会认出我没有死!”
雨地又冷冷一笑,不再劝她。
那时候,孟氏真是不相信自己不能重返阳间。
2
明白了自己身处何境,孟氏也冷静了一些。但她依然义无返顾地给自己的性命定了价:不能见到六儿,不能与六儿重享亲情,她就去真死了。她只是为六儿留着这条性命。
失去了六儿,在这不阴不阳的地界苟延残喘,哪如真去升天!孟氏问过雨地,庵中有什么规矩。庵主说,什么规矩也没有,不强求你剃度,不强求你做佛事功课,也不强求你守戒,尽可照你在阳间的习惯度日。因为外间大戒已经划定,想跳也跳不出去了,阳间红尘早远离我们而去,想贴近,已不可得。
这叫无须受戒戒自在。那时,孟氏对罩着自己的大戒,还没有多少感知。既然无须剃度,也不必更换尼僧的法衣,那今之身与往日何异?只设法给六儿的奶妈捎个讯,也就打通重回阳间的路了。奶妈是她的心腹,她就真是鬼身,奶妈也会见她的。
但谁能替她送讯呢?庵中除了庵主雨地,再没有其他尼僧,只有几位未出家的女仆,都是中年以上的妇人。她们应该容易收买吧?
原来,那简直是难于上青天的事!她们都挣康家的钱,不便逾规的。更可怕的,是孟氏自己已身无分文来收买别人了。她现在才更明白,自己除了这条性命,什么都没有了,以前的月例和私房,首饰细软,一切值钱不值钱的东西,全留在了阳间。她已无身外之物,拿什么来收买别人?
庵中供给一切衣食用度,要什么都给,只是不给银钱。就是庵主雨地,也有许多年没摸过银子了。庵中一切用度,都是康家现成送来。雨地已视银钱为废物。可孟氏却吃惊了:康家真是知道银钱的厉害!
收买不了别人,那就只能依靠自己吧,岂能叫银钱将她与六儿隔离开?她的性命既在,这两条腿就能动。没有车送轿迎,自家还能走路。
她已经辨认清了,这处尼姑庵就在凤山之下,离康庄不是太远。凤山的龙泉寺,她每年都来一两次。从这里往康庄,不过是一路向北,坦途一条。
孟氏便默默开始谋划:如何徒步暗探康庄。
在她看来,一切都不在话下,惟一应该操心的,是选一个恰当的时辰。雨地已经给她点明:
外间世界都知道她已经死了。所以,在天光明亮的时候,她难以现身。但在夜深黑暗之时,康家也早门户紧闭,无法与六儿联络。那就只能在黄昏时候吧?此时天色朦胧,门禁又未闭。
但再一想,觉黄昏也不妥。康家是大富之家,对门户看管极严。她在康家十多年,知道康家对黄昏时候的戒备,是一天中最严密的:就怕强人在黄昏蒙混入宅,潜服至夜间行窃。
那就选在凌晨?康家有早起习惯。尤其是操练形意拳的男人,讲究天光未启时开练,所以大宅的侧门早早就能出入了。早起初时,人不免残留了睡意,迷迷瞪瞪的,警觉不灵。她以一妇人之身出入,不会引起注目吧。而此时,六儿当在酣睡,奶妈崔嫂肯定已经起来了。先见崔嫂,容易说清真相,也吓不着六儿。就选在凌晨吧。
孟氏急于见着六儿,只粗粗做了这样的谋划,以为一切都妥帖了。她选了身平常的衣服,还暗暗预备了一点干粮,就决定立即成行。
直到临行前夜躺下来,才发现必须于夜半就动身:还有二十多里路要走呢。孟氏从来不曾徒步走过这样远的路程,也不知需要多少时辰。反正赶早不赶晚吧,动身晚了,怕凌晨赶不到康庄的。
可夜半动身,又如何能开启这尼庵的山门?这尼庵在夜间也要门户紧闭,由女佣上锁的。
她如何能说通女佣,为她夜半开门?说要去野外念佛?恐怕说不动的:她依然无有本钱来收买女佣。
这一夜,孟氏真是彻夜未眠。以前一切都不需要自己去亲手张罗,有事,吩咐一声就得了,自有人伺候。现在,不但得自己张罗,还失去了任何本钱和名分。这里的女佣,没人在将她当老夫人看待。真是阴阳两重天了。
但她一定要去见六儿。她一定要在这阴阳两界之间,打通一条路。
凌晨不行,就黄昏?想来想去,终于也悟通了:就无所谓凌晨黄昏吧,反正在山门未闭之时,就离开尼庵,往北走动。在天光未暗前,不进康庄就是了。只在陌生地界走动,不会有人将你当鬼看。等到天色朦胧时,不拘是黄昏,还是凌晨,能蒙混进康宅就成。
反正是横下一条心,不见着六儿,就不再回这尼庵!在外间游荡,讨吃,也不怕。天也热了,在外间过夜,冻不着的。
既然去做一件重于性命的事,那一切都不在话下了。
只延迟了一天,孟氏就选在午后,悄然离开了尼姑庵。
其时,凤山也无多少游人,尼庵又处静僻的一道山谷中。走出凤山的这一段路程,还算顺当。未遇什么人,脚下也还有劲可使。出了凤山,路更平坦,还是慢下坡。可孟氏就觉着一步比一步沉重起来。再走,更感到连整个身子都越来越沉重,全压在两只脚上,简直将要压碎筋骨。
咬牙又走了一程,实在走不动了,只好席地歪在路边。
很喘歇了一阵,起来重新上路时,竟不会走路了:两脚僵硬着,几乎没了知觉。老天爷,她这双金莲小脚,原来是这样不中用!
孟氏出身官宦之家,从小缠了这样一双高贵的小脚,整日也走不了几步路。到康家做了老夫人,那更不须走什么路。平时这样不多走路,也就不大明白自家不擅走路。现在,冷不丁做此长途跋涉,头一遭陷进这种困境,除了惊慌又能如何?
如此狼狈,怎么再往前走!就是调头返回尼庵,也不知要挣扎多久吧?
孟氏也只好调头往回返了,却依旧一步比一步艰难。没挣扎多久,她已是一步三摇,三步一歇。天色虽然尚早,却已觉得尼庵遥远无比,到天黑时候还能挣扎回去吗?
就在这几陷绝境时,尼庵中一位女佣悄然出现。女佣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过来搀扶了她,一步一步艰难往回走。挨到山谷间,这女佣不得不背了她一程,才回到庵中。
其时,真近黄昏了。庵主雨地也没有多说什么,连脸面的表情也是依旧的,仿佛什么事也不曾发生。只是吩咐女佣,多烧些热水,供孟氏烫脚。
那一夜,孟氏只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双脚。不眠之间,只觉剩下了发胀的双腿,再寻不到脚的感觉。她也失去了悲痛之感,没有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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