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一:白银谷
那一夜,孟氏只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双脚。不眠之间,只觉剩下了发胀的双腿,再寻不到脚的感觉。她也失去了悲痛之感,没有想哭。就那样一直瞪眼望着黑暗,感觉着腿部的胀痛。
她也几乎没有再想六儿。
第二天,孟氏更不会走路了。雨地就过来对她说:“想走远路,须先练习脚腿之力。有一功法,你愿不愿练?”
雨地太平静了,孟氏有些不能相信,所以也没有说什么。
“这功法也不难,只要早晚各一课,持之以恒,不图急成,即可练就的。”
“我往庵外远走,你不再拦挡?”
“我早说了,一切由你,从未拦挡的。”
“谅我也走不出去,才不拦挡?”
“你有本事破了大戒,我也不会拦挡的。”
雨地这样说话,很令孟氏不爱听。不过,她还是问:“你说的是什么功法?女辈练的拳术吗?”
“近似外间拳术,只是简约得多。”
“由形意拳简约而来?”
“也许是,我也不识何为形意拳。”
“既由拳术简约而来,我可不想沾染。我讨厌练拳的男人!”
“那还有一更简约的练功法,常人动作,于武功拳术不相关。”
“这功怎么练?”
“前院中央的牡丹花坛,绕一周为六六三十六步。你可于早晚绕花坛行走,快走慢走由你自定,以舒缓为好。首次,正绕三圈,再反绕三圈。如此练够六日,可正反各加一圈。再六日,再加。如此持之以恒,风雨不辍,练到每课正反各走九九八十一圈时,即可到脚健身轻之境,即便云游天下,也自如了。”
“那需要练多少时日?”“明摆着有数的,不会太久。”
孟氏想了几日,觉得也只有练出腿脚来,才能见着六儿,就决定听雨地的,绕了花坛练功。
她没有想到,那么鲁莽地跑出庵外,走了不过三里路,就歪倒歇了六七天,才缓过劲来。所以,她开始练功时,也不敢再鲁莽了,老实按照雨地的交待,一步不敢多走,当然一步也不愿少走。
孟氏当年初进尼庵时,已经入夏,所以庵中那池牡丹早过了花期,连落红也未留痕迹。她天天绕了花坛走,只是见其枝叶肥大蓊郁而已。没有几天,也就看腻了。
第一个月走下来,每课加到了八圈。正反各八,为一十六;早晚各十六,每日为三十六圈,近一千三百步。孟氏练下来,倒也未觉怎么艰难。只是,总绕了一个花坛走,就跟毛驴拉磨似的,在局促地界,走不到尽头,乏味之极。自然花坛中间的牡丹,也早看不出名贵,一丛矮木而已。
雨地说:到秋天就好了,可细见牡丹如何一天天凋落。到来年开春,又可细看它如何慢慢复苏,生芽,出叶,挂蕾,开花。
要练到牡丹花期再来时,才能练到头?
雨地这才说了实话:一天不拉,总共得练四百七十四天,才可达九九八十一数。所以,即便牡丹花期再来时,也远未到头呢。
原来竟要练这样长久?
3
雨地叫孟氏练习这种功课,原本是想淡其俗念,不要去做虚妄的挣扎。康家那个老东西所设的这个阴阳假局,周密之至。你妄去冲撞,不但徒劳,还要再取其辱,叫俗世故人真将你当鬼魂驱赶,何必呢?俗世既已负你、弃你,你还要上赶着回去做甚?
绕着花坛,如此枯索地行走,乏味中作千思百想,总会将这层道理悟透吧。特别是练到秋凉时候,眼看着万物一天天走向凋零,即便如花王牡丹,也不能例外,一样败落了:睹物思己,还不想看破俗世吗?
孟氏练到深秋时候,似乎也全沉迷在功法中了。她已很少提起她的六儿,只是不断说到自己的腿脚已经如何有劲。
雨地为叫孟氏功德圆满,也不断对她说:现在腿脚只不过生出一些浮劲而已。浮劲无根基,只要松怠几日,功力就会离身的,几个月的辛苦算白费了。只有练到九九八十一数,根基笃定,深入筋骨,那腿脚功夫才会为你长久役使,受用不尽。
孟氏现在对雨地的话,已经愿意听取。如果不出意外,她真会按部就班练到功德圆满吧。
但意外还是发生了。
那天,孟氏已经在练三十之数,也就是每课正反各走三十圈,全天总共要走一百二十圈,四千三百二十步。小脚妇人步幅小吧,这四千多步也走出四里多路了。如此之量,孟氏仍未觉出辛苦,反而很有些成就感,也有了娱乐趣味。所以,近来她的晚课也提早了许多,太阳刚落,天光还大亮着,就开练了。
这晚开练不久,就见有外间的差役来送菜送粮。花坛在前院,与山门就隔了一道影壁。庵中司厨的两个女佣,在影壁那边接收米粮菜蔬时,不断与差役说笑,这本已是常态了。但今日她们在影壁那边,似乎有些反常,只神秘地议论什么,没有一点说笑气氛。
孟氏心境本来已趋平淡,反常就反常吧,俗世情形真与己不很相关了。除了六儿,就是天塌地陷也由它吧。她只是专心练自己的功。
不过,她毕竟凡心未泯,尽管不大理会影壁那边,还是依稀能觉察到差役走后,两女佣不赶紧搬运粮菜,却一直站在山门口继续那神秘的议论。孟氏就不免留意细听了听。这一听,可不得了,孟氏几乎把持不住自己,要大叫几声,瘫坐在地……
幸亏练了这五六个月的功,才终于挺住,未大失态。
孟氏听到了什么,这样受刺激?原来那两个女佣议论的,正是康笏南要娶杜氏做第五任老夫人!而且,那时满城都在议论这件事了。
这位年轻美貌的杜家女子,随父回晋之初,以京味糅了洋味的别一番风韵,引起不小轰动,太谷大户争相宴请,孟氏当然是知道的。康笏南在老院之内谈论杜筠青,即便是当了孟氏的
面,也无什么顾忌。康笏南的议论,两个字可概括:激赏。
作为一个女人,孟氏最能体察出康笏南对杜筠青的激赏,内里包含了什么意思,但她并没有生出多少妒意。进康家虽已多年,孟氏一直不以做商家贵妇为荣。这也不尽是孤高自洁,康笏南在老院之内才肯现出的本相,实在令她难生敬意。何况,大户人家纳妾讨小,三房五室的,本也很平常。
所以,孟氏曾真心劝康笏南:这么喜欢那位杜家女子,何不托个体面人物,做一试探,看愿不愿给老太爷做小?那女子不过小寡妇一个,其父也不是什么正经京官,她高贵不到哪吧?哪料,康笏南一听此话,就拉下脸来,冷冷说:“康家不娶小纳妾,这是祖上留下的规矩,你叫我破?”
真是好心不讨好。谁想破你家祖上规矩,你最明白吧?你成天老着脸评品杜家女子的姿色,就算守了祖上规矩?看看每说到人家的天足吧,简直要垂涎三尺了:一双天足,走路也风情万千?天足也有那样别致玲珑的?
你果真不愿破祖上规矩,那当然好。
孟氏从此不再多说,康笏南对杜家女子的评品却未有收敛。
那时候,正盛行大户人家争邀杜家父女去做客,康家却一直没有动静。年轻的三爷几次跟老太爷提出:我们也宴请出使过西洋的杜长萱一回,听听海外异闻,以广见识。但康笏南只是不允,说洋人不善,理他做甚!
孟氏见此,也就更以为康笏南要坚守祖制了。后来,虽也听说康家的天盛川茶庄曾宴请过杜家父女,但康笏南并未公开出席,只是在隔断的后面窥视了杜筠青的芳容:他毕竟不想越轨。
杜家父女大出风头是在那年的秋冬,到了腊月年关时候,已经平淡下去了。第二年整整一年,几乎无人再提起杜家父女。孟氏记得,这年她曾向三爷打听过:杜长萱是不是已经返京了?三爷说:没走,还在太谷。三爷似乎不想就此多说什么,她也就没再多问。
事情就那样过去了。
到光绪十三年春天,孟氏重病不起之时,虽也偶然想到过那位杜家女子,却也未疑心过什么。她是疑心过自己病得太突兀,却没有疑心过康笏南。
自来到这处尼庵,渐渐明白了自己假死的含义,除了牵挂她的六儿,孟氏已经决意抛弃俗世。至于杜家女子,真已淡忘了。可现在,这一切都在她面前轰然坍塌:康笏南这样快就要娶杜家女子!原来她的假葬是为了成全康笏南:既让他娶到垂涎已久的风流女子,又叫他守了祖制,保住美德!
苍天在上,她作过什么孽呀,叫她陷入这样一个阴阳假局?为了叫这个男人私欲美德两全,居然由他搅乱阴阳两界?
她人老珠黄,可以弃之如敝履,六爷却是你的骨肉,也忍心叫他自幼丧母?
孟氏无论如何是忍耐不下了,只想立马向世人揭穿康笏南的这个假局。现在,她能与之诉说的第一人,就是庵主雨地。因为直到此时,她还不知雨地就是五爷的生母朱氏。
当时她冲动异常,跑进去就拉住雨地,语无伦次地说出了自己的惊天发现。
雨地平静如水的听着,听完,问了一句:“你知道我是谁?”
“谁?”
“我就是你前头的那个朱老夫人。”
孟氏再次被震惊了:“你是五爷的生母?”
雨地恬然一笑,说:“你没有细看过我的遗像吧?”
孟氏怎么能没见过前头三位老夫人的遗像?但遗像与真人,相差实在是太大了。现在的雨地,圣洁如仙,谁会将她与已故的朱氏联系起来?
雨地继续平静地说:“我被活葬在此庵中,已有十多年。这期间,正是你在康家做老夫人的年月。”
“那你是因我而死?”
“怎么会是因你?”雨地又恬然一笑。“何况我也未死。要说置我死地的,应是康家当政的那个男人。他想再娶一位你这般官宦出身的女子,就叫我死了。不过,我死前还不知你在何处。罢了,那已是俗世红尘,不值一提了。”
“我有今天,也是报应吗?”“你未作孽,何来报应?倒是得以脱离孽海,应为幸事的。”
“幸事?沦此不阴不阳之境,何幸之有!”
雨地只是平静一笑。
孟氏却忍不住追问:“你前头的老夫人,即三爷、四爷的生母,也是如你我这样死去?”
“她是真死,做老夫人也最短,只六七年吧。康笏南对她思念也最甚。他当年选中我,似将我当做那女人的替身。我哪是?红尘中事,太可笑。”
“那他的原配夫人呢?”
“当然也是真死了。假葬自我始。”
“不说老夫人的虚荣,只是活生生一个人,忽然给孤身囚于此,你怎么能容忍?”
“当年初来,亦跟你无异,懵懂可笑。只是庵主为正经出家尼僧,道行深厚,得她及时引渡,也就渐渐悟道,得入法门。”
“这尼僧今何在?”
“法师已移往外地修行,嫌太谷市尘太重了。”
“道行再深,我也不信!别的不说,当初你能不挂念五爷?”
“你正在练的绕坛功法,就是法师当年渡我之法。当年,我也似你,最难割断的就是与五儿的母子情了。可法师无一语阻拦,只是说重返康家,先须有脚有腿,你的腿脚残废已久,何以能至?等我练到九九八十一数,有腿有脚了,却已经将一切悟透,再不想重入俗世孽海。”
“我才不信!你悟透了什么?”
“等你练到九九八十一数,就明白了。”
孟氏冷笑了一声。
“我虽有缘引渡你,只是道行不深厚。你既已望穿孽海,还望能将功法练到底的。”
孟氏那时已不再能听进雨地的话了。
4
孟氏知道了雨地就是已故多年的朱氏后,更失去了冷静。
她以为正是朱氏的遁入佛门,静无声息,才更纵容了康笏南!他营造下的这个阴阳假局,既然如此成功,如此滴水不漏,那为何还不再来一局?她决不能静无声息,就像真死了一样!
所以,孟氏决然中断了练功。而此时的她,也觉得自家重新生出了腿脚,就是有千山万水搁在前面,也不惧怕了。
她开始公然做现身康庄的准备,对雨地及庵中女佣都不避讳。奇怪的是,她们竟也不言不语,尤其是雨地,平静依旧。
她们是认定她回不到康庄?
这更激怒了孟氏。真就破不了这个假局?她才不信。
现在,她也无须做更多的准备。既是破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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