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一:白银谷
她们是认定她回不到康庄?
这更激怒了孟氏。真就破不了这个假局?她才不信。
现在,她也无须做更多的准备。既是破假,也不必挑时辰了,什么时候走到,什么时候进去。需要预备的,是带一些路途上吃的干粮。她还没有走过这段长路,不知道需要走多久。也需带件御寒的厚衣吧,已经秋凉了,说不定要在野外过夜。
孟氏用两天攒够了干粮,就毅然走出了尼庵的山门。她没有向雨地告别,也没有留意是否有女佣盯着。此时秋阳刚刚升高,将山谷照得金黄一片。山中被霜染红的林木,点缀在金黄中,别是一番景致。稍有一些凉意,却没有风。
这分明是人间。
孟氏现在果然有种身轻步健的感觉,走路不再是件难事。这还应该感谢雨地。雨地练功既已练到功德圆满,为何却不想走出尼庵?既想出世,为何还要苦练腿脚功力?
管她呢,不去多想了。
这次走出凤山,渐渐踏进平川,孟氏一直感到很轻松,心情也就好起来。在进入平川后,她就不断遇到行人,车马,出工的农夫,可没有谁停下来看她。
可见她没有什么异常。
凤山至康庄,不到二十里路。孟氏快走到时,已是正午了。走过十里之后,她就渐渐觉出吃力来,走得也越来越慢。但她还是铁了心往前走,不再回头。原想也许会累死在路上吧,却没有累死,就走近了。
她分明望见康庄,望见康家那一片宅院时,心里就想:自己已经死过了,所以不会再死。就是想累死,也累不死了。
深秋的正午,已不像夏日那样安静:白昼渐短,农事也忙了,乡人不再歇晌。此时康家还歇晌的,也就是康笏南这个老东西吧。
管它安静还是热闹,孟氏只是不停脚地往前走。望见康庄后,她分明重新来了力气。哼,重回康庄这有什么难的?抬脚不就走回来了!雨地故作玄虚,说不定受了那个老东西暗中托付吧?
就这样,孟氏昂扬地临近了康庄。眼看要进村了,迎面走来两个扛着空扁担的农夫,一个年轻,一个年纪大些。康庄的农夫,大多是康家的佃户。所以,还未碰面,孟氏就低下了头:
她不想让这些村夫过早认出她来。
但已经晚了!
快走近时,那个年轻的农夫先望了望她,倒也没有什么表示,继续走过来。可那个年纪大的,随后只是抬头瞟了她一眼吧,突然就大惊失色地厉声怪叫了一声,跟着就匍匐在地,捣蒜似的磕起头来,嘴里还不停地哀求着什么。
这时,那个年轻的也愣住了,张嘴瞪眼地呆了片刻,才忽然扔下扁担,撒腿朝村里跑去。一边跑,一边惊恐万状地大呼小叫。
当时孟氏没听见这后生在呼叫什么,也没听清伏地磕头的农夫在哀求什么:她也被这突然出现的事态吓住了,惊慌失措,什么也顾不上了。她分明也惊呆了,愣住了!
一路走,她就曾一路想:世人会怎样将她当鬼看?可还是没料到会是这样一种场面。而更难以想象的情景,还在后头呢!
可能就是转眼间吧,村口已经聚满了人。人群拥挤,却没人敢出声,只是都抻长了脖子,朝她这里张望。
也没张望几眼,这一片乡人竟一齐匍匐在地,磕起头来,但依旧没人出声。
这死寂忽然被打破:村中响起了凄厉的锣声。一面,又一面,锣声四起。
狗也狂吠起来,一呼百应。
孟氏几乎是下意识地逃走了:她无力撒腿跑掉,只是钻了路边的一片庄稼地。那是未收割的高粱地,能将她完全隐没。
后来多次回想,也幸亏有这一片高粱地。否则,那天村人将会怎么驱赶她?说不定会请来什么和尚道士,施了法,捉拿她?
那天藏进高粱地,可是一直惊魂未定。她不知道村人会不会追赶进来,或者,人不敢进来,只放进狗来?那就更可怕。此刻,极度的疲累感已经涌上来,特别是腿脚,好像又失去了。她再无力挪动半步。有谁追进来捉拿她,都会易如反掌。
村中的锣声和狗吠喧嚣了很久,才渐渐平息。但一直没见人或狗,冲进来追赶她。
庄稼地里寂静无声,因为一点风也没有。外面,村子那边,也沉寂了。但太阳当空,外面还是一个明亮的世界,你万万不能走出高粱地。等到天黑了再说吧。
此后整整大半天,孟氏就坐在那片高粱地里,等待天黑下来。恐惧与疲累也渐渐在消退,但她不敢多想今天发生的一切。后半晌了,才有了饥饿感,翻出干粮吃了几口,又吃不下去。
终于熬到日落星出,才发现还有月亮。夜越深,月光越明亮。
这是不让她走出高粱地了?
秋夜的寒意越来越重,秋夜的旷野更是死一般的寂静,月光虽明亮,映照出来的分明也是阴森和凄苦。鬼蜮就是这样吧?既已成鬼,还有什么可怕的?阳间的活人才怕鬼。
这样一想,孟氏终于站起来了:她得先回凤山尼庵。她不能困死在这里。她已经不能再死了。
往出走时,孟氏才发现:自己冲进高粱地时,竟钻到这样的深处?居然费了这样大的劲,才走了出来。当时也是太仓皇了。
月光照耀下的乡间大道,此刻空无一人。望了望康庄,已落在一片朦胧和死寂中,只有高处可见几点灯火在游动。那是康宅守夜家丁在屋顶巡游吧。她的鬼魂在村口出现,康家一定知道了。他们会不会告诉六爷?能不能吓着他?奶妈一定会听说这件事,她应该护着六爷,别叫他受惊。
这一趟,来得还是太鲁莽?
孟氏不再多想,转身向凤山方向走去。此时,她仿佛又来了功力,走路重新有了身轻步健之感。这种有力感,倒渐渐唤起了她的自信。虽然是头一遭走这样的夜路,似乎也不是十分惧怕。
在夜间旷野,活人所惧怕的,无非是鬼怪吧。她现在已被阳间活人视为鬼怪了。世间如真有鬼魂,她倒想遭遇一回,看看真鬼是何样面目行止。从此往后,她将以鬼名存世,却并不知真鬼为何样德行,也是太可怜吧。
越这样想,周围倒越是空旷寂静,寻不出一点动静来。
其实,这死一样的寂静才是最可怕。
归途这一路,孟氏倒并不觉十分漫长。凤山渐渐临近时,她觉自己腿脚依旧有力。自己真是有腿有脚了?她惊异得不大敢相信。
其实,孟氏到达尼庵时,已是午夜了:她一路极度紧张,不断设法给自己壮胆,哪还能感知别的!她断定敲不开山门了,预备倚在门洞,坐以待旦。但试着推了推,山门居然就动了,再一用力,就张开一道宽缝。是雨地特意留了门吗,还是有女佣一直暗中盯着她的行踪?
不过,孟氏已顾不及多想:极度的疲累仿佛突然苏醒了!她进入尼庵后,才感到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挣扎回自己的禅房,一头栽倒了下来。
第二天醒来时,睁眼就看见了雨地。她还是那样平静如死水,这使孟氏感到非常不快:雨地早料到她会这样无功而返?
雨地平静地问:“腿脚比以往好使唤了?”
孟氏懒懒地说:“好使不好使,我也得去。”
“你把功法练到头,来去自如,岂不更好?”
“与其驴拉磨似的绕了花坛转,哪如多出外跑几趟?反正不叫腿脚闲着,总会练出来的。”
“练功须内外都静,跑出去处处嘈杂,心里也慌乱,哪能练得出来?”
“我也不求得道成仙,只求腿脚如村妇乡姑似的,能随处走动就得了。”
“只是无人会将你当村妇乡姑的。你闯康庄这一趟,很快就要传遍四乡了:康家闹鬼,新逝的老夫人现身村头。此流言既经风行,世人将重新记起你,疑心你会随时随地现身。康家一准要为你再次大做道场,请了道士和尚,驱鬼的驱鬼,超度的超度。这就像布下了天罗地网,你岂能再临近康庄?”
“我才不管这许多,想去,抬腿就去了。既已为鬼身,还受它世间束缚?”
“是你在紧束自己。”
“我紧束自己?”
“你每去闹一次鬼,那边就重布一次驱鬼的天罗地网;你去得越多,那罗网就结得越严密。
那边防备得越严密,你的行动就越艰难。这岂不是紧束自己?”
“你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
“静心一想,即可了悟的。”
“当年,你也去探望过你的五爷吧?”
雨地恬然一笑,说:“尽早了悟才好。”
孟氏冷冷说:“我可丢不下我的六儿!我也不想得道成仙。”
雨地依然平静,说:“我还是劝你练够九九八十一数。无论入佛门,还是返尘世,自家能来去自如,总是好的。”
雨地离去后,孟氏慢慢回想她说的话,觉得不愿听从也得听从。雨地说得很对,康庄这一闹鬼,真也十天八天冷淡不下去。在这人人怕鬼疑鬼,人人议论老夫人阴魂不散的时候,你真是不能再靠近康庄了。
这一闹鬼,会吓着那个杜家魔女吗?洋夷不敬鬼神,那魔女也会如此大胆吗?
只是不要吓着六儿就好。
想到杜家魔女和六儿,孟氏还是不肯罢休的。这一趟往返康庄,她也尝到了练功的甜头:腿脚到底大不一样了。要想见到六儿,还得将功力练到头的。只练到三十数,便能往返康庄,要练到九九八十一数,也许真能健步如飞,随心所欲吧?
所以,孟氏暂时安静下来,听从了雨地的劝说,继续绕了花坛练起旧功。
在那乏味的绕圈中间,她终于也想起来了:自己初到康家时,也有夜间锣声四起的情形。她问起,总是说吓贼呢,没说过吓鬼。现在看,谁知是吓什么!说不定雨地也有过像她一样的闹鬼经历吧?
雨地也许生性贤淑沉静,可怎么能淡忘了她的五儿?
孟氏设法探问过多次,可惜,雨地对此一直不多言一字。
5
孟氏练到九九八十一数,已到中秋时候。临近功满时,日走路程已到十二里,即早晚各走六里,来回轻松自如。不过这时的孟氏,已无惊喜,她也变得平静多了。
这期间,她曾得知杜筠青果真做了康笏南的新妇。听到此消息,虽然也一股怒气顶上来,冲动不已,但她毕竟没有失控。所以,练功一天也没有耽误。
功法练到头了,雨地以为她已看淡了俗世恩怨,就问她愿不愿进入佛门。哪想,孟氏居然说:
“我剃度为秃尼,六儿更认不得我了。”
雨地一惊,问:“你还想重返俗世?”
“不为见六儿,我何苦下这种功夫?”
“你已试过,搁在阴阳中间的天罗地网,是撞不破的。”
“只试了一次,就知撞不破?”
“此道间隔,我比你看得清晰。”
“你也试图穿越过吧?”
“天长日久,你也会一眼望透的。”
“我一眼想望见的,只是我的六儿!”
雨地叹了一口气,说:“既然因缘未尽,也只能由你了。”“那我讨教一声:我脸上这颗痣,割去无妨吧?”
雨地又一惊:“割你脸上的痣?为什么?”
“这颗痣,是我脸面上最分明的记号。”
“这种痣是不能动的,医家郎中都不敢动。”
“为什么不能动?”
“听说连着命根,割开将流血不止。”
“我们已是鬼身了,还有血吗?”
说完,孟氏倒平静地笑了。
有六爷牵挂着,孟氏哪能割断俗念!但现在她除了牵挂六儿,对世间的一切,真是看淡了。跟老东西的恩怨,他的新妇杜氏,还有康家兴衰,商界官场,她都已撒手丢开:不过是一片孽海,你在乎不在乎,都一样了。但她不会丢下六儿。想割去脸上的这颗美人痣,正是为了在阴阳两界间来去方便。
在这大半年的练功中,她不知想过多少次了:那次刚到村口,一眼就被认出,只怕要赖这颗痣。如没了这颗痣,村人即便觉得她像死去的孟老夫人,多半也不敢认吧?所以她下了无数次决心:去掉这颗痣!
因为从小生了这样一颗痣,也就早听说了它连着命根呢,不敢动,更不敢伤着。现在雨地也这样说,虽附和了俗世说法,只怕也是动不得。鲁莽将它割下来,真会失血而死?
孟氏还有一种担忧:去掉这颗痣,就怕六儿也不认她了!
?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