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一:白银谷
文阿德又忍不住了,厉声说:“本教事务,岂是你可非议!”
三爷依然冷笑说:“太谷商界与贵会,一向井水不犯河水。若不是贵会趁此次危难,讹诈商界,我们也无暇多管你们的闲事!”
“发生如此惨案,我会六位伟大的教士全部遇难,怎么是讹诈?”
“贵会教士被拳匪杀害,我们也是甚感悲愤的。可因为这一类教案,你们东西洋十多国,出兵犯华,已杀害了多少中国人!以至京师陷落,朝廷逃亡,我晋商在京津的字号,悉数被抢劫。这一切,居然还是抵不了你们被害教士的命!为求议和,朝廷答应赔款四亿五千万两银子;山西更倒霉,在四亿五千万之外,还得另赔二百五十万。这四亿五千万另加二百五十万,是赔给谁呢?与贵国无关,与贵公理会损失无关吗?”
“怎么能说无关?但每一桩教案,都务必具体查办!”
“那照大人行事风格,查办每一桩教案,岂不是还得额外再赔一次款,再割一次地吗?以此法查办全国教案,岂不是要再多赔一个四亿五千万,再割走几个行省?”
孔祥熙忽然插进来说:“三爷,账不能这样算。”
三爷立马怒斥道:“你一个太谷子弟,不学算账为商,却来给洋人跑腿!你懂什么叫算账?”
文阿德忙压住三爷说:“本总办只是公理会神职人员,仅限查办本会教案,与赔款割地何干?”
三爷说:“杀害贵会教士的拳民,官府早缉拿法办,抵命的人数,几倍于遇难教士。省洋务局也将六位教士隆重安葬。因这桩教案,太谷商界已被省衙重课了十多万赔款。不久,朝廷的四亿五千万分摊下来,我们不知还要被重课多少!太谷因出了此桩教案,还将被禁考五年!可这一切处罚赔偿,对你们似乎都不算数?查办才几天,就又索要赔款,更有甚者,还要霸占孟家花园!这不是额外赔款割地是什么?”
文阿德还是冷冷地说:“两万赔款,是赔福音堂之损失。孟家花园,只是做死难先贤的墓地而已……”
三爷知道这位老毛子难以说动,早不想多费口舌,但一口怒气咽不下去,竟慷慨直言,说了这许多。闷气既出,也想收场了,就放缓了口气说:
“文阿德大人,你来华多年,大概还没听说过中国民间的一句俗话:得理且饶人。我听老夫人生前也说,皈依基督的洋教,最崇尚的是宽恕,饶恕,仁爱,是普爱天下每一个人。贵会如执意照大人风格查办教案,恕我直言,那必定要自断后路!在这场塌天大祸中,贵会因蒙难而如此报复,与基督教义真是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太谷人重商敬商,大人这次又偏偏与商界过不去,竟敢拿富商孟家开刀!在太谷与商家过不去,那将意味着什么,大人就没想吗?”
文阿德沉着脸,只冷冷说了一句:“你岂配说伟大的基督!”
三爷笑了笑,说:“我是不懂基督,但你是基督的使者,你的所作所为就在昭示什么叫基督!拳乱以前,贵会来太谷传教十七八年,得教徒仅百人而已。何以会如此冷清?就因太谷敬商不敬教。今结怨商界,以后贵会只怕连冷清亦不可得!山东、直隶为何教案频仍,激起如此烈火似的拳乱?以前我不甚明了,今观文阿德大人来太谷数日的所作所为,算是明白了!”
文阿德恼怒地喝问:“你想煽动新的拳乱?”
三爷大笑一声,反问道:“基督令你靠什么传教?宽恕,仁慈,普爱众生,还是恃强凌弱,趁火打劫,贪得无厌?”
说毕,行礼作别,扬长而去。
4
就在康三爷失去控制,激扬舌战文阿德的时候,太谷第一大票号志诚信的孔庆丰大掌柜,也正在为此事谋划对策。因为志诚信的财东员家,听说要没收孟家花园,也慌了,生怕殃及自家田产。
这时的志诚信虽仍为太谷第一大票庄,但其财东员家已露败相。员家当家的,已经是不理商、也不懂商的一代人,只是会坐享商号的滚滚红利。这一代员家弟兄中,又没有特别出类拔萃者,可以压得住台。于是兄弟间无事生非的故事,就不断上演了。老九和老十因小小一点分利不均,就酿成惊天动地的一场诉讼,生生靠银钱铺路,一直把官司打到京城。两边比赛似的扔掉的银子,市间传说有百万两之巨!即便富可敌国,也经不住这样败家吧?
遇了庚子、辛丑这样的乱局,员家就没了主心骨,一切都得仰仗字号的领东大掌柜。这真是兄弟阋于墙,又怯于御外,内外都不济。
孔大掌柜把东家几位爷安抚回去后,自然得考虑如何御外。洋教倒是寻不到借口,来霸占员家田产,但这次对太谷商家的羞辱,孔庆丰也是怒不可遏。给公理会赔几个钱,倒也罢了。
竟然要拿孟家开刀,还要太谷商界有头脸的人物,披麻戴孝给洋鬼送葬!西帮立世数百年,还未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志诚信是太谷排行在前的大字号,这场羞辱也得首当其冲了。
但孔庆丰毕竟是商界成了精的人物,外面上没露出多少痕迹。
这天,字号的协理,也即俗称二掌柜的,又在孔庆丰跟前提起孔祥熙。说不妨把这后生叫来,让他给文阿德掏掏耳朵:公理会如此糟蹋商界,以后还想不想在太谷立足了?
孔庆丰见又提孔祥熙,终于忍不住,勃然大怒了:“你又提这孙子做甚?他与我何干?”
二掌柜忙说:“我又不是当本家提他!眼看公理会要糟蹋商界,能跟文阿德那个老毛子说上话的太谷人,就数这个孔祥熙。他既然想高攀大掌柜,何不教他做件正经事?”
“谁认他是太谷人?他是美国人,不是太谷人!”
“大掌柜,外辱当头,还是以西帮尊严为重吧。孔祥熙一个毛小子,何必跟他太计较了?”
“太谷商界再没本事,也不能去求这孙子!你们求这孙子疏通洋人,也不能由我出面!他满世界跟人说,志诚信的孔大掌柜是他本家爷,我这一出面,不等于认了他?我这孔门跟他那股孔门,八竿子打不着。他投洋不投洋,我也不能认他!”
“你们天下孔门是一家,都认孔圣人。”
“他孙子投身洋教,早背叛了孔门!”
孔庆丰这么与孔祥熙过不去,实在也不是自眼前始。
孔庆丰祖居太谷城里,孔祥熙则祖居太谷西乡的程家庄,本来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支孔门之后。城里孔家,老辈虽也算不上太谷的望族,家势可比程家庄孔门兴旺得多。到孔庆丰做了志诚信的领东大掌柜,其家族已跻身太谷大户之列,孔祥熙父子却仍挣扎在乡野寒门。孔父习儒落魄,靠乡间教职营生,又染了鸦片毒瘾,家境可谓一贫如洗。所以,两孔家隔了贫富鸿沟,分属两个世界,即便同宗同姓,实在也没有来往。
孔祥熙从十岁起,投身公理会免收学资的福音小学堂,在太谷孔氏中间,并没有引起太大注意:那时他太卑微了。五年后,孔祥熙以福音小学堂第一名优等生毕业,公理会要保送他去直隶通州的潞河书院深造,这才引起孔氏众族人的非议。潞河书院是美国公理会最早在华北办的一所教会中学,为的是在华人中培养神职人员。可晚清时代,尊孔依然是国朝大制,即便在商风炽烈的太谷,孔姓也依然被视为天下第一高尚姓氏。孔圣人之后,竟要皈依洋教,卖身去司夷邦神职,这岂不是亵渎孔门,背叛祖宗,大逆不道吗?
谴责最烈的,当然是程家庄的孔氏族人。但他们一样地位卑微,孔家父子哪肯听从!孔父因习儒潦倒,见儿子能有出路,也顾不上孔圣人的面子了。尤其孔祥熙,他从教会学堂得到的智慧和赞赏,比虚荣的孔姓不知要实在多少倍。所以,少年孔祥熙竟对族人放言:不让姓孔,我正好可取个西洋姓名!
这更了不得了。程家庄的孔氏只好来求孔庆丰。孔庆丰是太谷孔姓中最显赫的人物,借其威势,或许能压住孔祥熙父子。当时孔庆丰并不想管这种闲事,他哪想认这许多穷本家?但经不住这帮人的磨缠,就答应叫来说后生两句。
一听是志诚信的孔大掌柜召见,孔祥熙赶紧跑来了。可还没等问几句话呢,这位正做西洋梦的少年,竟兴头昂然,眉飞色舞,给孔大掌柜讲解起中国人供偶像、拜祖宗、女缠足、男嗜毒的害处来。孔庆丰连训斥的话都没说一句,就将孔祥熙当生瓜蛋撵了出去。一个十五六岁的后生,谁敢这样对他孔大掌柜说话?仅仅是那种讲解的口气,孔庆丰就恼了。
这孙子既然连祖宗都不要,你们还要他做甚!
这是孔庆丰第一次知道孔祥熙,第一次就厌恶之极。
此后,孔祥熙当然是执意去了通州潞河书院。在那里,因为他有中国这个高尚的姓氏,似乎也得到了校方的格外垂青:孔圣人之后皈依公理会,这是基督在中国的一个小小胜利吧。到庚子年,孔祥熙在潞河书院也将近五年了。京津拳变一起,书院不得不遣散避乱,孔祥熙也只好躲回太谷。哪想到,没几天太谷的拳乱也起来了。他被围福音堂,几乎丢了小命。
这次跟随文阿德重返太谷,孔祥熙很有一点大难不死、衣锦还乡的感觉。但作为一个太谷人,在心底里还是想攀附孔庆丰这样的富商:他毕竟是被商风熏大的。何况在西洋人眼中,商人并不卑贱。所以,他不计前辱,还是到处跟人说:志诚信的孔大掌柜是他本家爷。
这话传到孔庆丰耳中,先还只是勾起淡去的厌恶。后来就传说文阿德使出的几手狠招,孔祥熙起了不少作用。这一下,孔庆丰除了怒不可遏,真替孔门脸红了。在此情状下,堂堂孔大掌柜怎么可能出面去求一个叛祖侍敌的狗东西!
孔庆丰在志诚信,虽也至高无上,他还是善听属下进言的。可这一次,二掌柜费尽口舌了,大掌柜依然是毫不松动。
其实协理的意思,也并非要孔大掌柜低下头去求孔祥熙,更不是叫他去认这个本家子孙,只不过给孔祥熙一点面子,不妨叫桌酒席请一次,以便正经陈说在太谷得罪商界,会有什么后果。说不定,孔祥熙还正是因为你这个同姓大掌柜,看不起他,才偏使坏,糟蹋商界。这关乎西帮尊严,商界名声,不能只顾跟这么个不肖晚辈怄气的。
但好说歹说,孔庆丰还是不见孔祥熙。二掌柜只好提出,那就由他代大掌柜出面请一次。孔庆丰勉强同意,但不许太抬举那孙子!
这位二掌柜姓刘,在商界也是位长袖善舞的人物。他本想再联络几位大字号的协理,把招待的场面弄大点。再一想,觉得也不妥:孔祥熙这后生的心病,分明在孔大掌柜这厢,扯来别的大头,也不见得管用。于是决定,只以志诚信的名分来宴请,并从财东员家搬一位少爷出来做东。酒席呢,摆在饭庄中排场大的醉乐园。这也算把面子给足了。
员家少爷一辈,也是些平庸子弟,志诚信的掌柜们很容易搬动。
孔祥熙那头,也果然如刘掌柜所料,志诚信的帖子送过去,很爽快就答应下来。
可孔祥熙如约来到醉乐园,却未见孔庆丰大掌柜在座。刘掌柜早有准备,没等孔祥熙问出话来,已抢在前头说:
“这桌酒席,本来是孔大掌柜做东的。可我们东家听说了,也要出来作陪。大掌柜见东家肯出面,当然也觉脸上有光,就说:东家既出面,那就做东吧,我们字号的掌柜欣然作陪。东家一听,又不忍叫大掌柜陪坐副座:大掌柜辈分大呀。就改由这位四少爷出来作陪,还叫大掌柜主持席面。四少的年纪、辈分,都跟舍儿你相当。”
舍儿是孔祥熙的乳名。刘掌柜事先特意打听来,就为以此称呼能给孔祥熙一种本家的感觉。
这时,员四少爷就照刘掌柜事先吩咐,站起来对孔祥熙说:“咱们头回见面,不要见外。”又转脸对刘掌柜说:“舍儿既不是外人,也不用太拘老礼了。”
刘掌柜才接住说:“舍儿你是不知,我们大掌柜可是最重礼数的人!说即便是四少出面,也不能乱了主臣呀?财东为主,字号为臣,这是商家大礼。有东家出面,无论长幼,大掌柜还是不便主席。我看两头都为守礼,谦让不下,就出了个主意:反正舍儿你也不是外人,这头一次,就成全了四少,由他做东,我作陪;等过几天,再选个好日子,由大掌柜和东家一道出面做东,宴请一次文阿德大人。所以,今天就这样了。到时候请文阿德大人,舍儿你还得出力!”
刘掌柜这样一圆场,孔祥熙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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