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一:白银谷
“哈哈,康三爷,你巴结我这老朽做甚!你家老爷子谋出什么高招了,能露几句不能?”
“我们有高招,还用这么大老远抬了礼盒,来求你老人家?”
“那你趁早把礼盒抬走!”
“老太爷是嫌我辈分低,不肯多搭理?”
“可不是呢,快去叫你家老爷子来!他来了,我能叫他的小名儿。康三爷,你的小名儿,我可不敢叫。”
“我的官名,只怕你还记不住呢,小名儿你更不记得。”
三爷看出来了,今日乔老太爷的兴致好,只想说笑,也就不再强往正题上扭,干脆一味陪了闲说逗乐。
说笑了一阵,乔致庸才终于问起:太谷县衙宣谕户部公文没有,太谷同业有何打算,你们康家又有何打算。三爷就说出了太谷同仁想上呈户部,请求在西帮返京开业时,官府能出面护市。
乔致庸听后,又哈哈一笑,说:“也算英雄所见略同。祁县同业,也是一片这种议论。前日,县衙宣谕了户部及抚台岑大人发下的急帖,祁帮同业竟跑来围逼我这个老汉!说我们乔家去年接济过境朝廷,拔了头彩,现今西帮到了一大关节处,乔家理该出面与官府交涉。我说,你们吃大户,也吃不到乔家,祁县的首户是城里的渠家!”
三爷说:“谁叫你们乔家拔了头彩!应该。户部借了你们三十万两银子,还能不给你乔老太爷面子?”
乔致庸说:“真是墙倒众人推,连康三爷你也想欺负本老汉!”
三爷说:“这是抬举你们乔家!”
乔致庸说:“不拘是抬举还是欺负,反正推脱不过,只好领命吧。再说,究竟也是为西帮请命。西帮票业领袖在人家平帮,日升昌或蔚字号,他们要肯出面请命,本老汉不就推脱了?昨日,就赶紧往平遥跑了一趟。”
三爷说:“看乔老太爷今日神采,日升昌、蔚字号也推举你们乔家出面代西帮请命了?”
乔致庸说:“哈哈,康三爷,做西帮领袖就那么值得高兴?”
三爷忙说:“那是日升昌、蔚字号愿意出面张罗了?”
乔致庸说:“你猜的这两样都不是。”
“那结果是什么?”
“谁也不必出面。”
“谁也不出面?”
“无须求官府护市,还用推举谁出面?”
“无须求官府护市?”
“对,无须出面求官府。”
“本来一哇声要求官府护市,怎么忽然又不求官府了?”
乔致庸感叹了一声,说:“到底人家是西帮领袖!在此大关节处,日升昌、蔚字号到底比我们厉害!”
原来,昨日乔致庸到平遥后,先拜见了日升昌的大掌柜郭斗南。刚提请求官府出面护市,郭大掌柜就反问:
“你们乔家出借了御债,也不至于掏空老底吧?大德通、大德恒在京津的窟窿又能有多大,就值得求官府出面护市躲债?”
乔致庸忙说:“这倒也不是我们乔家自个儿的事,祁县同业都有此意。”
郭斗南接住反问:“你们祁帮竟无力补窟窿?谁信!就说渠家,可不比我们财东李家差。尤其你们乔家,去年挑头露富,今年怎么又要装穷?”
乔致庸倒也没大在意郭斗南说话难听,日升昌一向便是这种作派;他笑了笑说:“祁帮是不能跟你们平帮比,但填补京津窟窿,还是力所能及的,无非砸锅卖铁吧。我们所虑,是京津字号复业之初,天天被债主围困,如何能做得了生意?再说,西帮这次大劫,全系时局拖累,不向官府啃一声,叫几声疼,日后课派赔款,西帮还得受拖累。总得叫官府明白,我们西帮不是朝廷的摇钱树!”郭斗南说:“你们想的是不差。我们平帮中也早有此议。但经历这次大劫难后,对朝廷、户部、下头的官府,我们还敢有什么指望?一切祸根还不是朝廷无能?向它叫几声疼,又能如
何?它给列强写下那样一笔滔天赔款,不向民间课派,又能向谁课派?求官府既不顶事,何必去求?叫我说,户部即便能出面护市,我们也不能求!”
“为何不能求?”
“此次塌天之祸,既是一场惊动天下的大劫难,劫后复兴也必为天下所瞩目。我西帮一不靠官护,二不靠借贷,却能从容填补了这塌天的窟窿,守信于当今乱世。西帮‘赔得起’的名声,还不传遍天下!由此西帮声誉必将空前隆盛。声誉大隆,复兴还有何难?”“郭掌柜说的倒也是西帮本色。只是京津萧条两年了,官民都是囊空如洗,我们一旦复业,还不被持票的债主围困死?”
“想围就围着吧。这样一围困,西帮在京师就更受人瞩目了。”
“受围困,也能出彩?”
“可不是呢!我们又不是不认票,不还债,只是银子运不过来吧。整个京师围着看西帮终日
源源不断往字号运银子,那还不是出彩是什么?”
郭斗南这几句话,才真正打动了乔致庸:日升昌到底眼睛毒辣,竟能在危急处看出彩来!不过,乔老太爷也未形之于色,只说:“你们日升昌财大气粗,有银子源源运京。我们就是砸锅卖铁吧,能支撑几天?”
哪料,郭斗南竟击掌叫道:“乔老东台,你这‘砸锅卖铁’四字好!我再加四字:倾家荡产。”
“砸锅卖铁,倾家荡产?”
“到时候,一面悠着些劲往京津调运银子,一面就张扬说:我们西帮可是砸锅卖铁、倾家荡产补窟窿。世人听了,尤其京师官民听了,谁能不信赖我西帮?”
乔致庸开了窍,不再提及求官府的事,转而议论起复兴的举措。后来,他又去拜见了蔚泰厚的大掌柜毛鸿瀚。毛大掌柜所说,与郭斗南几无差别,只是口气更傲慢些。
乔致庸回来,跟祁帮的大户一说,大家也有种豁然开朗之感。
听了乔老太爷的平遥之行,三爷也豁然开朗了。他也不再多逗留,匆忙返回太谷来。
3
六月二十八,戴膺在上海收到老号发来的电报,命他赴京张罗复业的事。戴老帮倒也不很意外,他估摸着,也到了该返京的时候。去年六月二十九,他带领京号伙友撤出京城,及今整整一年。
五月间,朝廷曾降诏天下,择定七月十九日由西安移銮回京。沪上一片议论,说朝廷此诏不过是做给洋人看的,两宫未必急于回銮。但戴膺断定,朝廷回京是为期不远了。
戴膺来上海这七八个月,天成元沪号业绩虽也大进,但漂亮的生意实在也没做成几笔。西帮票号生意的优长处,在南北大码头间的金融调度。北方生乱,只剩了南方一头,再有本事,也寻不着用武之地。所以,戴膺在协助沪号孟老帮张罗生意之余,心思大多用在了考察西洋银行上。
经这次劫难,他早已预见到,日后东西洋银行在华势力必将大盛。西帮不作改制银行的打算,即便渡过此次难关,以后也再没有多少好戏可唱了。经亲身考察,戴膺才明白,往日说不动老号及财东改制,实在是因为连自己也不大明了洋式银行为何物。票号与银行,原来是互有异同的,并不是形同水火。说异,也说同,也许更容易打动老号及东家吧。
戴膺离沪返京时,心里想的还净是改制银行的事,对京号复业的难处,实在也未作细想。他毕竟在京号领庄多年了,临危出智,力挽狂澜,也不知多少次了。老号电报上已言明:在晋京号伙友即将上路,叫他直接赴京就是了。他在沪号本也没有多少牵挂,说走便能走。
惟一要斟酌的,是此番北上返京走陆路,还是走海路。陆路其实也是走水路,租条客船,轻桨细波,假运河北上,也受不了多大罪,只是太慢。走海路,离开上海即可直达天津,海轮也走得快些。但海上行船,风浪难测,要受许多颠簸之苦。他也不年轻了。
思之再三,戴膺还是选择了海路:毕竟是非常关头,早一天到京总是好的。
他也幸好选择了海路!因为一上船,竟遇见了蔚丰厚的京号老帮李宏龄。
戴膺与李宏龄同是多年驻京的老帮,一向义气相投。自去年来沪后,听说李宏龄到了西安,哪能料到竟会在这海轮上突然重逢!两人的惊喜,可想而知。于是赶紧去找船家,两人合住了一间客舱。
安顿下来,戴膺才问李宏龄:“子寿兄,这一向你也在沪上吗?”
李宏龄说:“我是刚从浙江处州赶到上海,只歇了两日,就上这海轮了。老号催呢,叫尽早返京。静之兄一直在沪上?”
“去年冬天,我就来上海了。想起来了,你将一位公子送到浙江处州赵翰林的家馆课读。此去处州,是专门看望公子?”
“这等小事,静之兄还记得?”
“这能算小事?就是西帮中的大户,又有几家送公子来文运隆盛的江浙课读?”
“你是没见我这个小子,太文弱了,不是做生意的材料,只好叫他读书吧。”
“既来看望公子,为何选了这样一个紧急时候?”
“去年拳乱平息后,我就到了西安,帮衬着张罗那边生意。今年一开春,老号又叫我来江南巡视码头。早想就便去趟处州,一直未能成行。日前听说和局定了,洋军即将撤出京津直隶,就知道我西帮票商快返京了。这才赶紧去了趟处州。到处州还没几天,老号发到杭州的急电果然就撵过来。”
“我们老号也催得急!看来户部一定发了公文,命西帮回京开业。”
“可朝廷回銮的吉日,还没择定吧?朝廷不回銮,京饷就聚不到京师。只靠我西帮携资返京,就能救活京市?”
“子寿兄,你我伺候户部多年,它哪有几个会理财的!谕令西帮返京,无非想遮去京市的萧条,以迎圣驾吧。”
“但我们西帮带回的商资,哪能遮去京师萧条?现在的京师,可是一贫如洗了。”
“要不我说户部无人会理财!”“官家还用得着理财?既能仗势敛财,恃权搜刮,无本万利,那还理什么财!朝廷缺钱花,就跟各省要;官吏缺钱花,就跟子民百姓要,都是唾手可得。”
戴膺就放低声音说:“子寿兄,你正点到朝廷的要命穴位了。”
李宏龄忙问:“朝廷的要命穴位?”“可不是呢!这次由拳乱洋祸引发的塌天大锅,朝廷吃亏吃在何处?就吃在这个穴位上:只知敛钱花钱,不知聚财理财。”
“这是不差。但朝廷吃亏,还是没有坚船利炮,打不过人家。”
“不会聚财理财,哪来坚船利炮?这一向我在沪上考察西洋银行,结识了几位洋人。相熟了,彼此说话也就少了遮拦。说起这次战祸,他们也觉出乎意料。”
“出乎意料?是得了便宜卖乖吧?”
“我一个生意人,他们值得朝我卖乖?他们大感意外的,是清廷竟如此不经打,还没怎么呢,就一败涂地了。津京陷落之速,尤其出人意料!一国之都,竟形同一座空城!”
“这倒也是。朝廷养了那么多官军,也没见调重兵去守城护驾,稀里糊涂就把京师丢了。”
“洋人说他们也没调来重兵,总共也就一两万人马,更未正经结为联军。等攻下京城,八国还是八股军,各行其是。直到快入冬了,德帅瓦德西才来华就任联军司令。”
“洋人兵马虽少,但人家是洋枪洋炮。”
“子寿兄,我先也是这样想。可银行那几位洋人却说:坚船利炮,洋枪洋炮,固然厉害,可军费花销也十分巨大!”
“他们这是讥笑大清国贫吧?”“自家贫弱,不叫人家讥笑也难。但这几位是银行中人,看世论事必先从银钱财政着眼。以彼之见,列强动用坚船利炮,远渡重洋来攻中华,全凭各国政府有雄厚财政,说用军费,就能拨出军费。”
“国富,自然花钱容易。”“但以这几位洋人的眼光看,大清即便大富,朝廷手中也不会宽裕。”
“怎么会如此?”
“我先也不信,但经人家一指点,我才恍然大悟。真是旁观者清!”
“洋人怎么指点的?”
“子寿兄,康熙以明君传世,留下一条‘永不加赋’的铁诏,你不会生疏吧?”“‘永不加赋’,当然知道……”
“这道铁诏是康熙五十一年所立,及今近二百年了,沧海桑田,什么都变了,只田赋钱粮不变,朝廷手里哪能宽裕得了?”
“洋人眼睛是毒辣!可朝廷不加赋,也未能藏富于民,子民百姓依然凄惶。”
“这也正是洋人视大清财政无能的地方。?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