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一:白银谷
,也不敢大意。
六月初四,他们离开太谷时,真按邱掌柜意思,先雇了辆标车,坐着过了太原府。到黄寨,便弃车就道,只雇了一匹驮行李的骡子。
郭玉琪没有出过远门,更没有走过远路。刚踏上黄寨那一片丘陵,就有了种荒凉感,加上初尝跋涉的劳苦,就觉预料中的艰辛,来得太快了。看邱掌柜,分明也走得很辛苦,汗比自己流得多。
“邱掌柜,才离开太原府,这地面就这样苦焦?正是庄稼旺的时候,可坡上的那庄稼,稀稀疏疏,绿得发灰,看了都不提精神。”
“这能叫苦焦?越往前走,你就越知道什么叫苦焦了。见不上庄稼,见不上绿颜色,见不上人烟,见不上水,你想也想不见的苦焦样,都不愁叫你经见。”
“邱掌柜是甚时走的口外?”
“二十年前了。那时跟你似的,正年轻。也是一心想到口外驻几年,以为不受先人受过的那份儿罪,有不了出息。一去,才知道了,受罪实在还在其次。驻口外,那就像修行得道,要整个儿脱胎换骨。那里不光是苦焦,比起关内,比起中原,比起咱山西,比起咱祁太平,那真是世外天外,什么也不一样!吃喝穿戴,日常起居异样不说,连话语也不一样,信的神鬼也不一样。在我们这里,从小依靠惯了的一切,到口外你就一样也靠不上了。叫一声老天爷,那里的老天爷也不认得你!就是我们从小念熟的孔孟之书,圣贤之道,着了急,也救不了你了。”
“邱掌柜不用吓唬我,我不怕。”
“我吓唬你做甚?我给你说吧,在口外有时候你就是想害怕,也没法怕!”
“想怕也没法怕?邱掌柜,我还真解不开这是什么意思?”
“你想害怕,那倒是由你,可你去怕谁呀?几天见不上人烟,见不上草木,每天就能喝半碗水,除了驼铃,什么声音也听不见,连狼都不去,你去怕谁?能见着的,就是头上又高又蓝的天穹,脚下无有边涯的荒漠,还有就是白天的日头,夜里的星星。可这些蓝天大漠,日月星辰,它们都认不得你。皇上、孔孟、吕祖、财神土地爷,全呼叫不应了。你怕还是不怕,天地都不管你。”
“不能怕,就不怕得了。”
“那不能活,就死了拉倒?”
“也不是这意思。”
“我给你说,到了那种境地,天地间就真的只剩你自家了!你能逮住的,就惟有你自家,你能求的,也惟有你自家。谁也靠不上了,你惟有靠你自家。谁也救不了你了,但还有你自家。你说,这不是修行悟道,是什么?”
郭玉琪从小就常听人说走口外,只知道口外是一个神奇的世界,也是一个苦焦异常的地界。
可邱掌柜这样一种精深说法,他真是闻所未闻!
“邱掌柜,我听说口外尽是咱山西人,去了,也并不觉怎的生疏呀?”
“那都是先人趟出了路。你要把口外当山西一样来混,那就白走一趟口外了。再说,在口外住庄,你也不能只窝在字号。就是当跑街的伙计,也不能光在归化城里跑。从归化到前营乌里雅苏台,后营科布多,那是大商路。到前营四千多里,到后营五千多里。往来送信调银,平时多托驼队,遇了急事,也少不得自家去跑。光是去路一程,快也得两个月。出了归化,过了达尔罕,走几百里就是戈壁大漠了。中间有十八站没河水,得自家打井淘水。那一段,你不得道成精,过不去。走出戈壁,还有好几站,只有一口井,人马都限量喝水,以渴不死为限。骆驼耐渴,是一口水也不给它喝。以后就进山了,在乌里雅苏台的东南路还有雪山。想想吧,这种营生,你能靠谁?”
“经邱掌柜这一指点,我已经有靠了。”
“那到了归化,你就跟我先走一趟乌里雅苏台。我得去拜访乌里雅苏台将军连顺大人,有一封端方给他的信,要当面呈他。”
“那我一定跟了邱掌柜,学会在绝境修行悟道。”
郭玉琪跟随邱掌柜北行的第一天,就翻越了一座石岭关,走得简直惨不忍睹。直到四天后,出了雁门关,似乎才稍稍适应。雁门关外的苍凉寂寥,使他几乎忘记了正是夏日。举目望去,真就寻不到一点浓郁的绿色。才出雁门关,就荒凉如此,出了杀虎口,又会是一种什么情景?他想象不来。
及至出了杀虎口,感觉上倒没有了太大的差异。依然是苍凉,依然寂静辽远,走许多时候见不到一个村庄。但口外依然有村庄,也依然有庄稼。有些庄稼,甚至比雁门关外还长得兴旺。放牧的牛羊,更多,更壮观,像平地漫来一片云。
只是,初出口外的一路,遇到的,果然都是山西人。路过的村庄、集镇,几乎整个儿都是山西人。
邱掌柜说:“这里还不能叫口外。咱们山西的庄户人走口外,已经把这一带开垦得跟关里差不多了。从杀虎口往归化、包头这一路,一直到河套,前套,后套,都是这番景象,到处都是山西人。但我们西帮商家出来,可不是寻地种,揽羊放。郭掌柜,我给你说句不好听的话,你要修炼不出来,得不了西帮为商之道,那你就只能流落在此,种地放羊了。”
邱掌柜说的这句话,叫郭玉琪听得心惊胆战。
6
邱泰基和郭玉琪走到归化城时,已将近六月末。若是乘了车马,本来有半个月就到了,多走了许多天。如此一步不落,生是靠两条腿远行千里,叫归化庄口的众伙友,也吃惊不小。
惊叹之后,就问到康老太爷和大掌柜的出巡,因为他们也都不大相信。听说已经出动,估计已经到了汉口,更感意外。
柜上办了一桌酒席,欢迎邱泰基和郭玉琪。席间,邱泰基自然又是自责甚严。在这里领庄的方老帮,见将邱泰基这样的好手派来给他做副帮,心里就松了一口气。他倒不是指望邱泰基能兜揽到多少大生意,只是想,有这样一个精明干练的人做帮衬,应付康家三爷,或许会容易一些。所以在席面上,他很明白地对众伙友说:
“邱掌柜的过失,东家和老号已给了处罚,过去了。再说,过失也与我们无涉。邱掌柜是生意高手,能来归化与咱们共事,是缘分,也是幸事。邱掌柜既是咱们字号的副帮了,往后各位都得严执敬上礼,听他吩咐。”
邱掌柜听了当然感激不尽。
席后,方老帮即将邱泰基召到自家的账房。
“邱掌柜,你能来归化,算是救了我了!”
“方掌柜,这话怎么说起呢?我是惹了大祸的人,只怕会连累你们的。有适宜我办的事,方掌柜尽管吩咐。”
“邱掌柜,你也知道的,归化这个码头,是东家起山发迹的地方。除了做生意,还得应酬东家的种种事。多费点辛劳,倒也不怕,就是有些事,再辛劳也应酬不下。东家三爷来归化一年多了,他倒不用字号伺候,只是吩咐办的,那可是多不好办!”
“三爷是有大志的人,也是康老太爷最器重的一位爷。将来康东家的门户,只有这位三爷能支撑起来。可方掌柜是领庄大将呀,应酬三爷,那不会有难处的。”
“邱掌柜,你们都是站在远处看,雾里看花。三爷是有大志,比起东家其他几位爷,也最有志于商事。可他性情太急太暴,谋一件事,就恨不得立马见分晓。一事未成,又谋一事。他谋的有些事,明知要瞎,也不能跟他说。一说,他更要执意去办。邱掌柜,你也知道大盛魁在口外是什么地位!我们和大盛魁争,也得有手段,哪能明火执仗地厮打?可三爷他就好硬对硬,明里决胜负。”
三爷会是这样?邱泰基真是还没有听说过。
“三爷那是年轻气盛吧。”
“他也四十多了。康老太爷在他这种岁数,早就当家主政了。他是太自负,眼里瞧不上几个人。祁帮渠家乔家的人瞧不上;这里大盛魁的人,也瞧不上;我这老朽,他更瞧不上。自负也不能算毛病,咱西帮有头脸、有作为的人物,谁不自负?可别人都是将自负深藏不露,外里依然谦恭绵善,三爷他倒是将自负全写在了脸面上了。”
“方掌柜,这就是我好犯的毛病,浅薄之至。”
“邱掌柜,我不是说你。”
“我知道。我跟三爷没见过几次面,可在太谷,也没听人这样说他。”“太谷有老太爷呢,他不敢太放肆。再说,太谷也没多少人故意捧他。这里呢,捧他的人太多。那些小字号捧他,可能是真捧,真想巴结他。蒙人一些王爷公子捧他,也不大有二心,他们是当名流富绅交结他吧。可大盛魁那些人,乔家渠家字号的那些人,也捧他,里面就有文章。他瞧不上人家,常连点面子也不给人家,人家还要捧他,就那么贱?人家也是财大气足呀,不比你康家软差!明明要瞎的事,也捧着他去做,撺掇着叫他往坑里跳!这哪里是捧他?不是想灭他,也是想出他的洋相!”
“真有这样的事?”
“邱掌柜,你既然来住庄,我也不给你多说了。那些事,你自家去打听吧。用不了多时,你更得亲身经见。”
“那你也没有给老太爷说说?”
“字号有规矩,我方某这样一个驻外老帮,哪能对财东说三道四?”
“可字号也有规矩,财东不能干涉号事。三爷交办的事,有损字号,不好办,也该禀告了总号,不办呀!”
“我给老号写了多少信,孙大掌柜也没有说一句响话。只是一味说,三爷嫩呢,多忍让,多开导吧。忍是能忍,开导则难。三爷哪会听我们开导?大掌柜也不似以往了,少了威严,多了圆通。这回,叫他出去受受辛苦,也好。”
“老号有老号的难处,各码头字号也各有自家的难处。眼下三爷在哪儿呢?三娘还叫我捎了封信给他。”
“听说在后套呢。他正在谋着要跟乔家的复盛公打一场新仗!我也正为此发愁呢。”
“跟乔家打仗?”
“你看,今年不是天雨少,旱得厉害吗?三爷也不知听谁说的,乔家的复盛公字号,今年要做胡麻油的霸盘生意。他们估计口外的胡麻收成不会太好,明年胡油一准是涨。所以,谋划着在秋后将口外胡麻全盘收进,囤积居奇。三爷听说了,就谋着要抢在乔家之前,先就买断胡麻的‘树梢’!”
“买‘树梢’,那是大盘生意,康家在口外,也没有大粮庄大油坊。口外做粮油大盘,谁能做过大盛魁和复盛公?”
“就是说呢!快入夏时,三爷才听说了乔家要做霸盘,立马就决定要抢先手,买‘树梢’。康家在口外,只有几家小粮庄,哪能托起大盘来?三爷说,他已经跟大盛魁暗地联手了。又说,粮庄不大,可咱的票号大,你们给备足银钱吧。他买‘树梢’,分明是要把咱们票庄拉扯进去!”
“没有禀告老号吗?”“怎么没有!大掌柜只回了四个字:相机行事。这不是等于没有回话吗?”“方掌柜,要是允许,那我就先见见三爷去。以我自家的戴罪之身,给他说说我惹的祸,老太爷如何气恼,已经冒暑出巡江汉,看他肯不肯有所警戒?”
“那就辛苦邱掌柜了。”
买“树梢”,有些类似现代的期货交易。就是庄稼还在青苗期,商家就和农家议定一个粮油价,并按此价付给部分银钱。到秋后庄稼收获后,不管市价高低,仍然按原议定价钱交易粮油。
西帮在口外做买“树梢”生意,说起来比初创粮食期货交易的美国人还要早。只是,它的出现有特殊背景。早期走口外的山西庄户人,通常都是春来冬归。春天来宜农的河套一带,租地耕种,待秋后收获毕,交了租子,卖了粮油,就携带了银钱,回家过年。来年春天再出口外,都舍不得多带银钱,新一轮耕耘总是很拮据。有心眼的西商,就做起了买“树梢”的生意。一般在春夏之交,庄稼的苗情初定,又是农人手头最紧的时候,议价付银,容易成交。
可这种生意,风险太大。那时代庄稼的收成,全在老天爷,还有天时之外的不测风云。
祁县乔家在包头的复盛公商号,就是做买“树梢”生意起家。但发达之后,连乔家也轻易不做这种生意了。
三爷忽然要买“树梢”,他是心血来潮,还真是落入了乔家的圈套?邱泰基越想越觉得不能大意。要是能挽三爷于既倒,那倒是给自家赎了一次罪。
可三爷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他还不太知道。(未完待续)
凄婉枣林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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