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一:白银谷
“五弟,我是你二哥呀!”
五爷还是痴痴地望了望,没有特别的反应。
二爷擂了一拳,砸在桌案上,震得茶碗乱跳,五爷居然仍是痴痴的样子。昌有师傅慌忙将二爷拉出来了。
二爷虽然一生习武,可他是个慈善天真的人。现在,脸色铁青,怒气逼人,真把大家吓住了。他问:“这是哪路忘八干的,清楚不清楚?”刘国藩忙说:“镖局派人打探几天了,依然不大清楚。叫他们看,不像是江湖上的盗匪,不知从哪来的一班生瓜蛋。”
二爷喝道:“生瓜蛋他也敢欺负爷爷?”
戴膺就说:“二爷一路风尘飞马赶来,还是先歇息要紧。明日一早,咱们就得去大芦赎人。”
二爷又喝问:“为甚等明天?既是生瓜蛋,为甚不早动手?”
昌有师傅站起来,说:“二爷,你就听戴掌柜的,先歇息吧。我去会会镖局的老大。有我呢,一切不用二爷太操心。”
二爷仍想发作,但看了看昌有师傅,终于忍住了。
于是,二爷和其他武师拳手,就留在客栈歇息,昌有师傅只带了两个拳手,赶去会见镖局老大。
津门镖局的几位老大,当然知道昌有师傅的武名。当年,昌有师傅也在太谷镖局做过押镖武师。所以,几位老大一定要尽地主之谊,招待他。
他对老大们说:“眼下我只是缺觉,不缺醉。等跟着各位老大救出人,擒了贼,咱再痛快喝一顿,如何?”
武人不爱客套,想想人家飞马千里而来,是够困乏了,就依了客人的意思。几位老大介绍了探访结果,更详细告诉了翌日如何装扮,如何运银,如何布阵,如何见机行事。
昌有师傅听了老大们的计谋,以为甚好。只是觉得,二十辆车,四五十号人,浩浩荡荡,会不会把绑匪吓住了,不敢露面?
老大们就问:“昌有师傅,那您有什么高招?”
昌有说:“我看人马车辆都减一半,只去十辆橇车,每辆也只跟两人。这样阵势小,还保险些。又不是占山为王的主儿,挑二十来个高手,我看没有拿不下的局面。各位老大看成不成?”
老大们议了议,觉着也行:“有您这样的高手,那就少去些人马吧。您要不来,我们真不敢大意,万一有闪失,谁能担待得起?”
昌有忙说:“这事全凭各位老大!各位的本事,我能不知道?用不着排那么大阵势,就能把这事办了。”
经商量,昌有从他带来的武师中挑八位,剩下由镖局出十几位,组成一班精锐,扮成车倌,出面救人。另外再安排一二十人,预先散在附近,以在不测时接应。为了少惹麻烦,不惊动市面,明天还是越早走越好。最好,能赶在绑匪之前,先到达大芦。那样,在地利上不至吃亏。于是,定了天亮时赶到大芦。
这样,后半夜就得出动了。议定后,昌有师傅匆匆辞别各位老大,赶回客栈,抓紧休歇。
4
大芦在津南,离城五六十里远,那里有一处浩淼的大湖,风烟迷漫,苇草丛生,常有强人出没。但津门镖局都知道,近年并没有什么草上飞聚啸于此,也没有出了别的山大王。出事以后,镖局天天都派有暗探在此游动,什么线索也未发现。
镖局老大当然知道,绑匪指定的赎人地点,决不可能是他们的藏身之地。不过,绑匪既然将此定为赎人的地点,那应该有些蛛丝马迹可辨。怎么会如此无迹可寻?尤其是京号戴老帮带来五万银票后,赎资很快备齐了,在第三四天,就想缴银赎人。绑匪留的肉票,也说是五日之内。但镖局派出的暗探,却在大芦一带什么动静也没有发现。也许
他们是深藏不露,非等来运银的橇车不肯出来?生瓜蛋也会隐藏得这样老辣?
要不要贸然押着银子,前去试探,镖局老大和京津老帮都拿不定主意。换回人来,那当然好,要是浩浩荡荡白跑一趟,那在津门市面还不知要引起什么骚动。所以,第三天没有敢出动。
挨到第四天,镖局谋了一个探路的计策:雇了一队高脚骡帮,驮了重物,浩浩荡荡从大芦经过。到大芦后,选了僻静处,停下来休歇。但盘留很久,依然没有任何人来“问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不测?正在忧虑,二爷和昌有师傅赶到了。见二爷那样悲愤,也没有敢对他们说出这一切。
反正是最后一天了,留下的惟一出路:必须押银出动。
为了在天亮后就能赶到大芦,大约在三更天,武师们就押着运银的橇车,静静地出发了。除了十辆银橇,还跟着一辆小鞍轿车,那是为了给五娘坐的。
现在是二爷坐在里面。
昌有师傅本不想叫二爷去,二爷哪里肯答应!但上了年纪的二爷,装扮赶车的跟车的,都不合适,那就只好装成一个老家仆了。昌有师傅叮咛他,必须忍住,不能发火,二爷要见了绑匪就忍不住,那五娘可保不住出什么意外!二爷当然什么都答应了。
出城以后,依然是黑天,二爷却从车上跳下,跟着车大步流星地往前奔。赶车的是太谷来的武师,就悄悄说:“天亮还早呢,二爷你还是坐车上吧。”
二爷说:“不用管我!”
赶车的武师,也不敢再多说话。
天黑,路也不太好走,但整个车队,一直就在静悄悄地行进。当然,谁心里都不平静。
绑匪是不是生瓜蛋,镖局老大们已经不大敢相信。镖局就是吃江湖饭的,五天了,居然打探不出一点消息。会不会是闹义和拳的拳民做的活儿?可天成元票庄一向也不十分亲近洋人,不会结怨于拳民的。刘老帮也极力说,拳民们才不会这样难为他。可是现在押这样一大笔现银,黑灯瞎火的,又不走官道,最怕的,就是遇了这些拳民。遇贼遇匪都不怕,遇了像野火似的拳民,那可就不论武艺论麻烦了。叮咛众弟兄不要声张,尽量静悄悄赶路,也是出于这种担忧。
好在一路还算顺利。又是夏天,不到五更,天就开始发亮了。在麻麻亮的天色里,路上遇过两个人,模样像是平常乡民。见影影绰绰走出这样一溜银橇车,乡民都吓呆了,大张着嘴,一动不动看车队走过。
他们准以为是遇了匪盗!
见了这种情况,车队更加快速往前赶。天亮以后,押着这样多银橇,那毕竟是太惹眼了。
这天竟是个阴天,到达大芦时,太阳也没有出来,满世界的阴沉和寂静。他们停在了一个没有人烟的荒野之地。不远处,即能望见那个浩淼的大湖和动荡着的芦苇、蒲草。
绑匪不会来得这样早吧?不过,镖局老大还是派出人去探查。
二爷过来,悄悄问昌有师傅:“你会凫水不会?”
昌有也低声:“也只是淹不死,但落入水中,也等于把武功废了。”
“我一入水,就得淹死了。”
“二爷,有水战,也轮不上你抢功的。”
“那我来做甚!”
“我劝你甭来,你非来不可。快不敢忘了你扮的身份,山西来的老家人,不会凫水,也不奇怪。我们沉住气,还是先少说两句吧。”
二爷哪能沉着从容得了?他安静了不大工夫,就向湖边走去,没走多远,给镖局老大叫住了。嗨,哪也不能去,就这样傻等!
大家就这样一直傻等到半前晌时候,陆上,水上,都没有任何动静。既不见有车马来,也不见有舟船来。
这帮生瓜蛋唱的是一出什么戏?
二爷说不能再这样傻等了,老大们也有些感到气氛不对,只有昌有师傅主张再静候至午时。他说:
“他们会不会还是嫌我们来的人马多,不敢露面?所以,还是不能妄动。这是人命关天的事,稍为不慎,就怕会有不测。”
二爷说:“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一位老大说:“嫌多嫌少,反正我们的人马已经来了。我看,咱们得去雇条小船,派水性好的弟兄,到湖泊中去探探。”
大家听了,觉得早该这样。
昌有师傅说:“还是要引诱他们陆战,不要水战。”
于是,就派出两位镖局的武师,去附近找乡民雇船。其余人,仍七零八散地坐在地上,吃干粮,打瞌睡:这也是有意装出来的稀松样。
这样一直等到过了正午,仍然没有“草上飞”的影子。大家正焦急呢,才见前晌派出的一位武师,匆匆跑了回来。大家忙问:有什么消息了?但他也不理大家,只是把一位镖局老大拉到远处,低声告诉了什么。
老大一听,脸色大变。忙招呼其他几位镖局老大和昌有师傅过来,但二爷早跟过来了。
“寻见那些忘八了?”
老大支吾着,说:“还不敢确定……”
“那你们在告诉甚?”
“只是,有些叫人疑心的迹象……”
昌有师傅看出其中有事,就对二爷说:“二爷,看来时候到了,你不敢忘了自己扮的是谁。你先回人堆里候着,我和老大们先合计合计,看如何动作。商量好了,再对你说。行吧?”
“我出不了主意,还不能听你出主意?”
昌有说:“二爷,不是不叫你听,是因为你扮的不是车夫。你扮的是大户人家的老家人,该有些派头,不能跟我们这些赶车的扎在一堆。”说时,就扶了二爷,往回退。“二爷你还信不过我?”
哄走二爷,昌有师傅过来一听,顿时也脸色大变。急忙问:“在哪儿?我们还不快去看看!”
说话间,昌有师傅和一位镖局老大,跟着跑回来的那位武师,急匆匆远去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派出去的那两位武师,在很远的一个庄子里,才雇到一条小船。他们借口有两位兄弟下湖凫水去了,不见回来,要去找找。渔夫先有些不肯,他们出了很高的礼金,才同意。渔夫摇他们下湖后,荡了很大一圈,也仍是什么动静也没有。返回时,遇到一条小渔船。船主互相喊着问了问,那头说:刚才见过一条船,停在芦苇边,喊过话,没人应。
他们就叫渔夫摇过去。不一会儿,果然看见了那条船。渔夫吆喊了几声,没有人应。武师他们自己也吆喊起来:
“五爷——,五爷——”
他们这样喊,用意很清楚。可是仍没有人应。
他们就叫渔夫靠近那船。靠过去,仍然悄无声息。一位武师跳上了那条船,跟着就传出他的一声惊叫。另一武师急忙也跳了上去,最怕见到的景象显现在眼前:船舱里一领苇席下,盖着一具女尸!
看那死者的情形,多半是五娘。
死者是个年轻娘子,衣裳已被撕扯得七零八碎了,可仍能看出那是大户人家的装束。只是面目已难以辨认:额头有一个高高隆起的大血口,使脸面整个变了形,加上血迹遮盖,面目全非,惨不忍睹。
这些忘八,还在期限内,怎么就撕了票!
不过,看死者情形,又像是厮打挣扎后,一头撞到什么地方,自尽了。于是,他们全掀掉席子,看见下身几乎裸露着。这帮忘八!正要盖上,发现死者身边扔有一信函。忙捡起来,见信皮上写着:刘掌柜启。
刘掌柜?天成元的老帮不就正姓刘吗?这就是康五娘无疑了。
信是封了口的。他们没有拆开看,反正已经撕了票,反正人已死了。两位武师盖好苇席,回到原来的船上。他们问渔夫,能不能认出那是谁的船?渔夫说他认不得,那种小船太普通了。
武师便请求将那条船拖着,带到湖边。渔夫当然又是不肯,再加了价钱,才答应了。
镖局老大和昌有师傅赶到湖边,武师们才把绑匪丢下的那封信拿了出来。镖局老大见写的是“刘掌柜启”,就让给昌有师傅拆看。
昌有师傅看了,只是骂了一声:“忘八!”
老大问:“到底是谁干的?”
昌有说:“街面上的一帮青皮吧。信上说,这桩生意没做好,他们中间出了下三烂,欺负了你们娘子,瞎了票。娘子是自家寻了死,不是他们杀的。”
老大说:“青皮也敢做这种生意?”
昌有说:“要不,能弄成这种下三烂结局!咱们快上船看看吧。”
他们上船看了,真是惨不忍睹。只是,眼下的当务之急,已不容他们多作思量。肉票已毁,那得赶紧押了十万现银,安妥回城。天气炎热,装殓五娘也是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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