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一:白银谷
“孙大掌柜识人,一向老辣。刘掌柜或者还有过人之处?”
“过人之处,就是会讨好人!”
“孙大掌柜领东几十年了,能稀罕几句讨好的话?”
陈掌柜,陈掌柜,你就不能说孙大掌柜一句不是!康笏南引诱着,就只是想听陈亦卿埋怨几句孙北溟。以陈亦卿在天成元的地位,对津号这样的闪失,埋怨几句,那也不为过。可这个陈掌柜,就是不越雷池一步。
在东家面前,不就号事说三道四,这本是字号的规矩。陈亦卿这样功高位显的老帮,依然能如此严守号规,本也是可嘉可喜的事。康笏南为何却极力想叫他对孙北溟流露不恭呢?原来,他是想在安抚孙大掌柜的这出戏中,叫陈亦卿扮个白脸。只要陈亦卿拿津号说事,带出几
句不中听的话,就给康笏南重申对孙北溟的绝对信任提供了一个够分量的由头。津号出了这样的事,连陈亦卿这样的大将都有怨言了,可我依然叫你领东不含糊。必要时,还得当面说陈掌柜几句。这次单独约陈亦卿出来,是想探探他的底。要是怨气大,那当然好了;要是有话不便说,就引诱他说出来。谁想,陈亦卿不但没有一点埋怨,还直替孙北溟开脱说好话!
看来,陈亦卿真是老帮中俊杰,孙北溟也毕竟治庄有方。所以,这出戏还得唱,暗唱不行,那只好明唱。康笏南便说:
“讨好的话,是不大值钱。可也得看谁说,谁听。陈掌柜,我老汉说几句讨好你的话,你也不爱听?”
“老太爷也真爱说笑话。”
“不是笑话。你陈掌柜和京号戴掌柜,是天成元镇守南北的两位大将,我不讨好谁,能不讨好你们!”
“老太爷,是不是也怕我们惹乱子?”
“是怕你们二位也想退位!真要那样,我还不得带了康家老少,跪求你们!”
“老太爷越说越逗人了,我们能往哪退?我们谁不是从小入康家字号,生是天成元人,死是天成元鬼,能往哪退?天津出了这点事,孙大掌柜已自责太甚,老太爷您不至于也风声鹤唳吧?”
“陈掌柜还真说中我的心思了。津号出了这样的事,别的真还能忍,就是引得孙大掌柜执意要告老退位,叫我头疼!”
“在这种关口,孙大掌柜怎么能退位!”
“我就是老糊涂了,也没糊涂到这份儿上!可我劝他劝不动呀!所以就想求陈掌柜帮我一把。”
“老太爷是成心逗我吧,我能帮什么忙?”
“我想请你跟我唱一出苦肉计,不知陈掌柜肯不肯受这一份委屈?”
“为了字号,我倒不怕受委屈。不知老太爷的苦肉计怎么唱?”
康笏南就说出了自己谋下的手段:改日好歹把孙大掌柜也请出来,三人再单独吃顿饭。席间呢,陈亦卿就拿津号的刘国藩说事,流露出对孙北溟的埋怨和不恭。康笏南听了就勃然大怒,言明十个五娘也抵不上一大掌柜,就是出再大的事,对孙北溟还是绝对信任。回太谷后,可以告老,但无需退位,张罗不动生意就歇着,天成元大掌柜的名分、身股、辛金,麻烦你还得担着。
实在说,陈亦卿听了是有些失望。这种苦肉计,很像康老太爷惯用的手段,将仁义放在先头。对孙大掌柜显得仁义,对陈亦卿自己也伤不着什么,扮个白脸,挨老太爷几句假骂,也算不上受委屈,更无皮肉之苦。只是,此种手段也太陈旧了些。孙大掌柜可不像一般驻外老帮,更不比年轻的小伙友,他还会吃这一套?
所以,陈亦卿故意先说:“老太爷真是足智多谋!我听老太爷的,唱白脸,不过是说几句风凉话,不会军法伺候吧?”
康笏南就笑了:“陈掌柜要想挨罚,也现成。”
“只要能把这出戏唱好,挨罚也不怕。老太爷,我就怕孙大掌柜看露我们的把戏,不吃这一套!孙大掌柜跟了老太爷一辈子了,还看不出您常使的手段?”
“陈掌柜,那你有什么好手段?”
“要叫我说,老太爷得使种新手段。”
“那就说说你的新手段!”
“叫我说,这出戏,我来唱红脸,老太爷您改唱白脸!”
“陈掌柜你倒精!你扮红脸,尽说讨好的话,那不难。我这白脸如何唱?”
“老太爷只说一句就成:津号出这样的事,为了好向族人交待,得罚大掌柜半厘身股。”
“罚孙大掌柜?”
“出了此等非常事,就得有非常举动。在东家的字号里,孙大掌柜是在您一人之下,我们众人之上。领东几十年,从未受过罚吧?现在忽然挨罚,那就非同小可!传到各地庄口,都得倒吸一口冷气。连大掌柜都挨罚,别人谁还敢不检点?能罚一儆百,孙大掌柜就是受点委屈,也值。再说,孙大掌柜一向威风八面,从没挨过罚,忽然受此一罚,他恐怕不会再言退位了。”
“为甚?”
“孙大掌柜这次执意要退位,是自责太甚。老太爷不但不怪罪,还要那样格外捧他,他心里必定自责更甚!可你一罚他呢,他才会减轻自责,重新留心字号的生意。”
“你说的是有几分道理,可我康笏南为一个儿媳妇,处罚大掌柜,那会落一个什么名声!不能这样做事。”
“津号闪失,不只是关乎五娘一人,叫人心惊的,是牵动了生意!老太爷这样赏罚严明,刑上大夫,肯定会成为新故事在西帮中流传开的。”“你说成甚,我也不会做那种事。陈掌柜,你是不想给我扮白脸吧?”
“老太爷叫扮,我就扮。”
“那别的话就不说了,到时候只照我的意思来。”
“听老太爷吩咐。”
3
老太爷不肯听从进谏,使陈亦卿有些失望。可生意是东家的,人家想咋,就咋吧。
老太爷重仁义,字号受益多多。可治商只凭仁义,也会自害。老太爷刚到汉口时,曾请他见过汇丰银行的福尔斯。本来是叫老太爷开开眼,看看人家西洋那种责任有限的规矩。哪知这个福尔斯太狡猾了,反话正说,大赞西帮惟尊人本,叫老太爷听得上了当。日前见福尔斯,这家伙居然也知道了津号的事,还说太意外了,你们西帮不该出这样的事呀?那一脸的大惊小怪,说不定也是装出来的。
西洋银行尊责任有限,西帮票号尊人本无限。有限责任,就能弄得很精密;无限人情,只好大而化之。西洋银行出了事,人家只作约定的有限赔偿;我们票号出了事,你东家就得全兜揽起来,倾家荡产,砸锅卖铁,也得包赔人家。那是对外,对内呢,料理号事人事,也是人情为上。除了区区几条号规,论处好事坏事,就全看东家、老号的一时脾气。圣明一些的,赏罚还能服众,遇上霸道跋扈的,就是颠倒黑白,谁能挡住?以此资质与人家西洋银行相较量,岂能常胜不衰?
老东家、大掌柜到汉口以来,陈亦卿有事无事,都给他们论说这番中西金融业之优劣。无奈,两位老大人听入耳的不多。
这次处理津号祸事,陈亦卿婉谏老太爷改变陈旧手段,令孙大掌柜有“罪己”之罚,也是想为日后效仿西洋规矩,做些铺垫。老太爷不肯听从,你也无奈。
这天,他按老太爷的吩咐,将两位老大人请到一家讲究的饭庄,名义上是尝新上市的河蟹。其时,早进八月,正是食蟹的好时候。
孙北溟知道老太爷喜欢食蟹,所以也不好拒绝。他催老太爷尽快返晋,老太爷不肯动身的借口,是要等到秋凉了再走。其中,就有到中秋时节,美美吃几天河蟹的意思。一生就馋蟹,拖了老朽之身,好容易来到南国,不美食几顿秋蟹就返回,只怕要死不瞑目的。此生他再也来不了南国了!老太爷说得这样悲壮,孙北溟就是再没有食欲,也得来。
开席前,坐着闲说杂事,陈亦卿也没有往津号的事上扯。但老太爷没说几句,就问孙大掌柜:“京号戴掌柜有新的信报吗?”
大掌柜说:“有是有,大多是说京师生意,津号那头,依旧没有查出绑匪是谁。”
“京城局面如何?”
“戴膺报告说,四川、广东,也获朝廷恩准,恢复由我们西帮承汇京饷。连同已经解禁的福建,朝廷禁汇的诏令,已在三个行省松了口。局面似在好转。”
“福建解禁,是我们鼓捣的。四川、广东,是谁家鼓捣的?”
陈亦卿忙说:“广东是日升昌,四川是蔚字号,都是平遥帮。”
“我们还得鼓捣吧?”
陈亦卿说:“汉口的江海关,也有望获准解禁。”
“那是陈掌柜你鼓捣的?”
“是沾了你们二位老大人的光。”
“你倒会说讨好的话。”
“那是实情。二位亲临汉口,谁能不给点面子?”“京师局面好转,各码头也会跟着好起来。”就在这时,老太爷转而对孙大掌柜说:“大掌柜,那你能不能也给老身一点面子?”
孙北溟忙问:“老东台,你这是从何说起?”
“局面既已好转,你就不要着急退位了,成不成?”
“津号出了这样的事,我实在是无颜再继续领东了。再说,我已老迈,也该回乡享受些清闲。”
看来,老太爷的苦肉计已经开唱。可如此开头,陈亦卿真不知怎样插进来扮他的白脸。正犯愁呢,就见老太爷并不理他,只顾自家说话:
“在我面前,不要说你老迈,我不比你老?你要老把津号的事放在心上,那我给你出个主意,如何?”
“愿听老东台高见。”
“那你就下一道罪己的告示,发往天成元驻各地码头的庄口。要是还嫌不够,就言明自罚半厘身股。这样受过罪己,也就了结了这件事,无需再牵挂了。如何?”
孙北溟听了,先愣住,仿佛不知该如何回答似的。
陈亦卿也吃了一惊。这不是他给老太爷出的那个主意吗?老太爷当时一口回绝,不愿采纳,怎么又采纳了?采纳当然好,可也不能这样没有一点铺垫,忽然就甩了出来吧?看来,他得扮红脸,便赶紧说:
“津号的事,还没有查出眉目,就叫大掌柜受过,怕不妥吧?”
孙北溟好像才醒悟过来,忙说:“我是领东,字号出了这样的事,受过罪己,那是应该的。
只是……”
老太爷就说:“只是什么?不想罚股?”
“我是说,罚半厘,跟没罚一样。叫下头的老帮伙友看了,像在唱戏,能警示了谁?要我自罚,就跟邱泰基似的,也罚二厘身股吧。”
陈亦卿说:“西帮中的大掌柜,谁受过罚?孙大掌柜出于大义,敢于自罚,已经是开天辟地了。罚多罚少,都在其次。只是,孙大掌柜作此义举,还是缓一缓,等津号事件查出眉目再说。”孙北溟说:“查出眉目吧,五娘也不会生还,刘国藩也不能再世。我既是领东,出了这样的事,受过罪己,理所当然。出事已有些时日了,我也不想再迟疑。要叫我自罚,还是不能少于二厘!少了,跟没罚一样。”
老太爷说:“那就算我们东家罚你吧。这是头一回,就罚半厘。若要二次受罚,加至一厘,第三回,再加至二厘。事不过三,三次受罚,就需退位了。我看,这很可以作为康家商号的一条新规矩,定下来,传下去。二位看如何?”
陈亦卿心里说好,嘴里却不便道出。
孙北溟说:“我看甚好。只是,此规矩因我有过而立,要在后人中留下骂名了。”
陈亦卿忙说:“哪里会是骂名!西帮大掌柜中,你是自责罪己第一人。人孰能无过,有过而敢于罪己,也是美德美名。日升昌的开山大掌柜雷履泰,他也不是没有过失,可骄横如他,哪会罪己?他的功绩与他骄横跋扈的名声,也就一道流传下来了。你们二位巨头,为西帮大掌柜创立新规矩,那将会是流传后世的美谈。”
老太爷哈哈一笑,说:“陈掌柜,你也不用捧我们了。我和孙大掌柜又不是蒙童,还要你哄?孙大掌柜,你既已赞同这个新规矩,那你老兄要想退位,可还得加饭努力,再给我惹两次祸吧?”
孙北溟说:“我再惹这样两次祸,还不把你们康家毁了!”
老太爷说:“毁了,那也活该,谁叫我选了你老兄领东呢!我这也算是有头有尾了。当年,你老兄初出道时,往奉天开办新号,两败而归,我也是给了你第三次机会。现在,你要告老退位,也得过我的三道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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