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一:白银谷
林琴轩大掌柜久坐冷板凳,一听说是要办这样的大差,当然立马赶来徐沟。
林大掌柜一到,三爷就带了他和戴膺,赶去拜见徐沟知县老爷。知县老爷听明白是这样的好事,当下就眉开眼笑了。连连说要上奏朝廷,表彰康家天盛川的忠义之举。
正如戴膺他们所估计,徐沟知县正为承办这一次皇差,愁得走投无路呢。
不用说遭遇了庚子年这样的大旱,就是在丰年,像徐沟这样的小县,承办浩浩荡荡的皇差,也够它一哼哼的。
按那时代的驰驿之制,官吏过境,不拘官阶大小,当地官方都得为之预备食宿。御驾临幸,那自然更得尽力供奉。而这次两宫过境,又非同平常,那是把京中朝廷都搬来了,空前浩荡。给朝廷打前站的,已传来单子:除了太后皇上的行宫,还得为王公大臣备四十余所公馆,为其余随员所号的居室就更数目可怕。膳食上,皇太后、皇上、皇后,须备满汉全席,王公大臣是“上八八”的一品席,以下官员都须“中八八”席,一般随从、卫士也得是“下六六”席。
为两宫预备的满汉全席,只是一种规格,席中太后所食,不过是行在御膳房为她烹制的几样可口饭菜。初出京时,因为受了饥荒,所以到怀来县吃了吴永为她备的炒肉丝和扯面条,就觉格外佳美。离开怀来时,竟给吴永的厨子周福赏了一个六品顶戴,放到行在御膳房,一路为她供膳。进入山西,扯面拉面更精制了,很容易讨太后喜欢。她喜欢了,照此赏给皇上、皇后,也就得了。所以最高规格的御膳,倒是好应付。但两宫以下的“八八”、“六六”席,那可得实打实伺候!经在太原休整,两宫的銮舆行在是更浩荡了。备一餐膳食,那得摆四五百桌席面。所以,为支应这次皇差搭起的临时厨房,已占去县衙外的一整条街了。
还有大批扈从役马的草料,也得备足了。
县衙初为估算,必须备足干柴三十余万斤,煤炭二十万斤,谷草二百万斤,麸子三万石,料豆两万四千石,猪羊肉两万斤,鸡鸭各数百只,麦面四万余斤(内中仅裱糊行宫、公馆就已用去三四千斤),纸张千余刀。而这仅是大宗。尤其今年天旱,凡入口之物都市价腾贵,一斗麦一千七八百文,一斗米一千四五百文,一斤麦面六七十文,一斤猪羊肉二百多文!
行宫、公馆全得重加装修、彩绘,里面陈设铺垫须焕然一新,外面也要张灯结彩。这又需花费多少?
戴膺听了县衙的哭穷,心里只是冷笑:耗费再大,你们还不是向黎民百姓搜刮?借此办皇差,你们不发一笔财才日怪呢!
所以,他也没有急于说什么,只是从容听着。可林大掌柜已耐不住了,说:“我们老东家知道贵县的难处,所以才来接济。这是办皇差,不敢太小气!”
戴膺听林大掌柜这样说,知道有些不好:对这些官吏,哪敢放这样的大话!好嘛,你们给兜着不叫小气,人家还不放开胆海捞?他急忙接住林大掌柜的话说:“是呀,办皇差,不敢太寒酸。所以临来时,我们老东家交待,捐给徐沟县衙三万两银子,把皇差办漂亮,也算我们孝敬朝廷了。”
果然,知县老爷不傻,听说只三万,便说:“康家这样忠义,本官一定要上奏朝廷的。只是徐沟太小,又遭如此荒歉,添了贵号这三万捐奉,怕也办不漂亮的。”
见林大掌柜又要说什么,戴膺不动声色抢先说:“东家的生意,今年也受了大累,损失甚巨
,实在无力更多孝敬了。再说,今年大旱,朝廷也体抚民苦的,皇差办得太奢华,反惹怒天颜也说不定的。”
知县老爷这才只感谢,不哭穷了。
出来,林大掌柜问戴膺:“康老太爷交待过,不要太可惜银子。戴掌柜何以如此出手小气?”
戴膺说:“他们报的那些大宗支出,我算了算,还用不了三万两银子呢。给的再多,也不过进了县官的私囊,既孝敬不到朝廷,也缓解不了民苦。徐沟只有我们一间茶庄,庄口又不大,也犯不着孝敬这里的县官。再说,老太爷见着见不着圣颜,也不在于这位知县老爷。”
林大掌柜这才不得不佩服戴膺的干练。
康笏南是闰八月初六来到徐沟的。徐沟与太谷比邻,也不过几十里路吧,又都是汾河谷地的一马平川。所以,这一路走得轻松愉快。
这一份轻松愉快,自然还因为他心情好:圣颜也不难见,不过是花点银子罢了。康笏南本来想带六爷来,叫他也一睹圣颜。说不定圣颜的猥琐,会令他放弃读书求仕的初衷。六爷居然不愿同来,为什么?说是身为白丁,不能面对圣颜。依然如此执迷不悟!只是,六爷的执迷不悟,并没有影响到康老太爷的心情。
哈哈,一睹天颜,也花不了多少银子!精明的戴掌柜,张罗得比乔家还省钱。初六的徐沟城里,还是一片繁忙杂乱。被驱使奔走的数百衙役、数千民夫,还满大街都是。当然,街市已张灯结彩,被临时充作公馆的民宅,更是修饰一新了。城里城外,凡御驾要经过的跸道,都有乡民在铺垫干净的黄土。
戴膺问康笏南:先去拜见一下知县老爷?康笏南说,人家正忙得天昏地暗,不必去打扰了。其实,他是不想见。
觐见时,康笏南要戴膺陪着,可戴膺主张还是林大掌柜陪着名正言顺。康笏南就同意了。林
大掌柜可是慌了,连问戴膺,到时该如何做派?康笏南哼了一声说:
“如何做派?平常怎样,就怎样!我们反正是黎民百姓,讲究什么!”
初八日申时未尽,也就是下午将尽五点钟时候,浩浩荡荡的两宫銮舆已经临幸徐沟城了。听说两宫中途到达备了早膳的小店镇时,辰时还未尽;到备了茶尖的北格镇,也才是午时。大
概是初上征途,还兵强马壮吧。
因为天色尚早,銮舆进城后,前头三乘围了黄呢的八台轿舆,帘门高启,令民瞻仰。皇太后在前,其次是皇上,又次为皇后。沿街子民可以跪看,不许喧哗,更不许乱动。
康笏南跪在自家茶庄门廊前的香案旁,虽也凝神注目,却什么都没有看清楚。因为这三乘皇轿,似乎是一闪就过去了。问三爷、戴膺他们,看清了吗?他们也都说,什么也没看清。只有林大掌柜说,他看清了第二乘轿里的皇上,但圣颜不悦,一脸的冷漠。
康笏南也没有多问,就回到茶庄里头。三爷、林大掌柜也跟了进来,只是不见了戴膺。他已经前往县衙一带,去等着见岑春煊。
三爷说:“圣驾到得这样早,是一个好兆。”
林大掌柜也说:“老太爷受召见,更有充裕的时候了。”
康笏南却闭目不语。他知道,虽然近在眼前了,最后落空也不是不可能。但人事已尽,只有静心等待。
这一等,就好像是遥遥无期。眼看天色将晚,康笏南已有一些失望了,才终于见戴膺匆匆赶回来。
戴膺一进门就招呼:“老东台,快走,快走,去宫门听候‘叫起’!”
康笏南也没有多问,拉了林大掌柜就走。
戴膺忙说:“李总管传出话来,只召老太爷您一人进去。”
康笏南丢下林琴轩,说:“那还不快走!”
满城都是朝中显贵,康笏南坐他那华贵的轿车,显然太扎眼;而市间小轿也早被征用一空。
他只好跟了戴膺,快步往县衙赶去。不过,此时他心头已没有什么担心,只有一片豪情漫起:终于要亲眼目睹当今至尊至圣的那两个人了。
县衙已戒备森严。不过,康笏南很快就被放了进去。但在县衙里,却是又等候了很一阵,才有一位样子凶狠的宫监,进来用一种尖厉的声调喝问:
“谁是太谷康财主?”
康笏南忙说:“在下就是。”
宫监瞪起眼扫了他一下,依然尖厉地喝道:“上头叫起,跟我走!”
喝叫罢,那宫监过来一把攥住康笏南的一只手腕,拽了就走,有似抓拿了歹徒,强行扭走一般。宫监飞步而走,年过七旬的康笏南哪能跟得上?但他也不能跌倒,跌倒了,这宫监还不知要怎样糟蹋他呢。他只好尽力跟上。这样急急慌慌被带到一处庭院的正房前,宫监高声作了通报,良久,门帘被掀起,康笏南的手腕才被松开。他顾不及一整衣冠,就慌忙进去了。
里面,灯火辉煌。康笏南伏地行大礼时,也只能觉察到灯火辉煌,还不知道上头坐着谁:太后,还是皇上,或者都在?礼毕,他也只能俯首跪听,不能举目。
静了一阵,一个苍老的妇人声音问:叫什么,多大年岁。他这才想,太后坐在上头。
还是太后苍老的声音:“七十多岁了?平身吧。”
康笏南谢过圣恩,站了起来,但仍不敢看上头。
“年逾古稀了,真看不出。尔是如何保养的?”
康笏南忙说:“一介草民,闲居乡野,不过枉度日月罢。”
“你们山西人,很会做生意!尔只开茶庄?”
“茶庄以外,也开一间小小的票号。”
“你们山西票号很会挣钱,予早知道。尔开的票号叫什么?”
“小号天成元。”
“天成元?哪一个元字?”
“元”为一,“元”为首:康笏南有些紧张了。他不由得略举目向上扫了一眼,见一个老妇人端着水烟壶,平庸的脸上似乎没有怒色,就说:
“元宝的元。”“元宝的元?尔真是出口不离本行。天成元比大德恒如何?”
康笏南松了一口气,更大了胆略略扬起脸,说:“大德恒系票号中后起之秀,势头正盛,敝号不及。”
“你们山西人都很会挣钱,予早知道。今次来山西,更知道了。”
康笏南忙说:“晋商略有小利,全蒙皇恩浩荡!”
“都会说皇恩浩荡!予与皇帝今次出京,才知道皇帝哪有钱呀?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好像天下的钱财能由着我们花。今次出京,予与皇帝受了大辛苦了,真是饥寒交加,难以尽数。何以如此可怜?自家没带京饷盘缠出来。花一文钱,都得跟他们要。三番五次跟他们要,跟叫花子差不多了!”
太后在说这一番话时,康笏南已大胆扬起脸,算是看清了太后的圣颜:那真是一张平庸的妇人脸。这样的脸,在乡间满眼都是,哪有一些圣相?在太后左面,隔桌坐着一位发呆的男人,那就是皇上吧?
听见太后话音停顿下来,康笏南忙说:“小号本当更多孝敬朝廷……”
“不是说你们,你们山西商家还很忠义。予是说各省督抚,京饷在他们手里,花一文钱,也得跟他们要。他们嘴上不敢说不给,总是寻出无穷无尽的借口,不肯出手!所以,我跟皇帝说了,回京后,朝廷也开一间自家的钱铺!急用时,也不用这么叫花子似的求他们!”
康笏南以为太后是说气话,也没有当真,就说:“那样也好。”
“予听说,西洋的朝廷就开有自家的钱铺?尔知道不知道?”
康笏南这才觉得,太后是认真的。可朝廷要开起官家的票号,西帮还有活路吗?他只好含糊说:“僻居乡野,早老朽了,外间情形实在知之不多。只知西洋银行甚是厉害。”
“予听他们说,西洋朝廷就开有自家的银行。不拘叫银行,叫钱铺,回京后,予与皇帝一准要开自家的字号。今日召见尔,就是要尔知晓予意。予与皇帝哪会开钱铺?朝中那班文武,予看他们也不谙此道。到时,尔等山西挣钱好手,须多多孝敬朝廷,为予开好钱铺。听清了吧?”
这是平地起惊雷,还能听不清!但康笏南也只能说:“听清了,一定孝敬朝廷。”
“尔去见皇帝,看还有何谕旨。”
康笏南就移过左边,给皇上再行大礼。但许久也没有听见皇上说什么,略抬眼看看,皇上依然那样呆坐着。
又静了一会,听见太后说:“予也累了,尔下去吧。”
康笏南正要起来,刚才带他来的那位凶狠的宫监,早进来又一把攥住他,倒退着,将他拽了出来。(未完待续)
行都西安
sina 2002/09/03 17:44 新浪文化
作者:成一
1
闰八月中旬,远在归化城的邱泰基,正预备跟随一支驼队,去一趟外蒙古的乌里雅苏台。因为归化一带的拳乱,也终于平息下去了。
去年秋凉后,邱泰基就想去一趟乌里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