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一:白银谷
孙北溟说:“我特别注了一笔:途经太谷,准许你回家小住几日。”
三爷说:“那邱掌柜会不会已在水秀家中?”
孙北溟说:“他哪敢!凡驻外的,不拘老帮,还是小伙计,从外埠归来,必先来老号交割清了,才准回家。这是字号铁规,邱泰基能忘了?”
这倒真是西帮票号的一条铁规。驻外人员下班离开当地分号时,要携带走的一切行李物品,都得经柜上公开查验:只有日常必需用品为准许携带的,此外一切贵重物品,特别是银钱,都属违规夹带。查验清了,柜上将所带物品逐一登记,写入一个小折子,交离号人带着。折子上还写明领取盘缠多少。回到故里,必须先到老号交折子,验行李,报销盘缠,交待清了,才准回家。违者,那当然毫不客气:开除出号。在票号从业,手脚干净是最重要的。
三爷当然知道这条号规,但他忽然记起邱泰基终于喜得贵子,会不会高兴得过了头,先跑回水秀?孙大掌柜听三爷这样一提醒,觉得也有几分可能:驻外掌柜得子,那喜讯非同一般。于是就派人去水秀打探。
打探的结果,当然是毫无结果。邱泰基非但没有回家,邱家连他要回来的消息还不知道呢。
他的女人一再追问:“他真要回来?”
既然没回来,那就是路上出了事?连孙大掌柜和三爷也开始这样猜疑。
现在西安庄口非同寻常,邱泰基真要有意外,孙北溟就打算派戴膺先去应付一阵。三爷听了这话,觉得太凄凉了。邱泰基早也不出意外,他刚想委以重任,就出了意外?三爷只能相信,邱泰基也是有本事的驻外掌柜,化险为夷,绝处逢生,应当不在话下。他坚决主张,再等候些时日。
又等了十多天,老号给归化、西安分别发了电报问询。西号先回电:邱已到陕。归号后回电:邱已走月余。
邱泰基原来是直接赶赴西安了。
三爷心里这才一块石头落地。看来,邱掌柜还是以号事为重。他特别将此事禀告了老太爷。
老太爷听了,说:“过家门而不入?得贵子而不顾?邱掌柜还是经得起贬。替我夸奖几句吧。”
经过这么一个小曲折,三爷是更想见邱泰基了。
此后未过多久,三爷就得到老太爷应许,启程奔赴西安。
三爷到西安后,邱泰基已休整过来,有些恢复了往日的风采,只是脸面还有些黑。三爷常在口外,见邱泰基也染了那边风霜,变成黑脸,倒更觉亲近了。
西号的程老帮见三爷亲临柜上,先就有些紧张。三爷呢,兴致全在邱泰基身上,对程老帮只是勉强应付。这就更叫程老帮有些惶恐。邱泰基当然看出来了,他开口闭口总把程老帮放在前头。说起西号的局面,也归功于程老帮的张罗。可三爷始终不能领会他的用心,依然一味夸奖他。
邱泰基只好避开程老帮,私下对三爷说:“你冷落程老帮,一味夸奖我,这不是毁我呀?”
三爷说:“也不是我夸奖你,是老太爷叫我替他夸嘉你。”
邱泰基说:“老太爷叫你夸,也不能夸起来没完吧?你这一弄,好像我的老毛病又犯了,目中无人,只好自家出风头!”三爷这才说:“那就看你面子,连程老帮一搭夸!”
邱泰基说:“不能一搭夸!你得多夸程老帮,少夸我。程老帮本来就觉自家本事不大,你再冷落人家,以后还怎么领庄?三爷,你想成就大业,就得叫各地老帮都觉着自己有本事,叫各号的伙友都觉着自己有用。这得学你们老太爷!”
三爷说:“你说得对!那你说说,怎么叫他们觉着自己有本事?”
邱泰基说:“头一条,不拘谁,你反正不能随便冷落。你想想,没点本事的,能进了你们康家票号?”
三爷说:“倒也是。”
邱泰基说:“就说这个程老帮,领庄多年了,能说是没本事的?他只是场面见的不大罢了。我到之前,他曾两次求见陕西新抚台岑春煊,都没有见着,就以为自家不会巴结官场。可是没几天,岑大人倒传唤程老帮呢!”
三爷忙问:“为何传唤程老帮?”
邱泰基说:“要咱们天成元承汇粮饷。”
“陕西的粮饷?”
“朝廷的!两宫到陕后,觉着离洋祸已远,就想偏安长安。除了催要各省京饷,又将江南漕运之米,一半就地折价,以现银交到西安行在;另一半仍走运河漕运,到徐州起岸,再走陆路运到西安。叫我们承汇的,就是漕米折成的现银。”
“一半南漕之米折成现银,那也不是个小数目。不是只交给我们一家吧?”
“听说户部最先想到的,是乔家的大德恒、大德通。大德恒在西安没有庄口。大德通呢,为避拳乱,在六七月间刚刚将西安庄口的存银运回祁县,号内很空虚。所以,户部虽很偏向大德通,可他们一时也不敢承揽太多。江南米饷的汇票到了,你这里不能如数兑出现银,那不
是跟朝廷开玩笑?”
“康家在徐沟也接济过朝廷,也该想到我们吧?”
“要不,岑春煊能传唤我们?”
“我们应承了多少?”
“去见抚台的,是程老帮。他应承得很巧妙!”
“程老帮怎么应承的?”
“程老帮当时本来很为难。因为孙大掌柜已有指示,先不要贪做大生意。可面对朝廷的差事,又不能推诿。他只好来了个缓兵之计。”
“缓兵之计?”
“他对抚台说:朝廷这么想着我们,敝号自当尽力报效的。天成元在江南的庄口能承揽多少米饷,我们这里就及时兑付多少,请大人放心。”
“这不是满口应承吗,算什么缓兵之计?”
“在江南的庄口,应承多,应承少,早应承,晚应承,还不是由我们从容计议?”
“那真也是。”
“程老帮使此缓兵之计,本想回来跟我商量对策,我说你这一着就极妙。朝廷既将这种大生意交给我们,为何不做?叫江南庄口从容些揽汇,我们这头赶紧调银来,这生意就做起来了。三爷,你看,程老帮能算没本事的?”
“邱掌柜,还是你的眼力好。”
“又说我!三爷,孙大掌柜那里,还得请你多说句话。大掌柜不叫贪做,我们如何急调现银来?”
“孙大掌柜那里,我说话可不太管用。邱掌柜,现在西号似京号,你们说话,老号也不敢小视吧。”
“我们已经连发几封信报回去,也不知老号会不会赞同。”
“那我给老太爷去封信,看他能不能帮你们一把?”
“老太爷要说话,孙大掌柜当然得听。三爷,那我们就向三原、老河口、兰州这些庄口,紧急调银了。拳乱厉害时,西号存银并没有仓皇调出。再就近调些银根来,也就先张罗起这桩生意了。”
“看看,邱掌柜你一到,西号的局面就活了。”
“三爷,说了半天,你还是想毁我?”
“好了,好了,西号局面也有程老帮功劳!”此后,三爷对程老帮果然不一样了,恭敬有加,不再怠慢。只是,有事无事,三爷还是愿意跟邱泰基呆在一起。
到西安半月后,三爷邀邱泰基一起出城去游大雁塔。中间,在慈恩寺禅房喝茶时,三爷兴之所至,就说出了自己久已有之的那个心愿:
“邱掌柜,我要聘你做天成元的大掌柜!”
邱泰基听了,可是大吃一惊:“三爷,你是取笑我吧?”
三爷认真说:“我有此意久矣!”
邱泰基一听,更惊骇不已,立刻就给三爷跪下了:“三爷,你错看人了,我哪是担当大任的材料!”
三爷忙来扶邱泰基:“邱掌柜,我看中的,不用别人管!”
邱泰基不肯起来:“三爷若是这种眼光,你也难当大任的。”
“邱掌柜,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显然,三爷没有料到邱泰基会说这种话。
邱泰基说:“天成元人才济济,藏龙卧虎,三爷只看中我这等不堪造就之才,算什么眼光?”
三爷说:“我就是这种眼光!”
邱泰基却说:“三爷要是这种眼光,我就不敢起来了!”三爷这才问:“邱掌柜,你眼里没有我吧?”
邱泰基忙说:“我正是敬重三爷,才如此。”
“那你先起来,我们从容说话,成不成?”
邱泰基这才起来。
要在一年前,邱泰基听了三爷这种话,当然会欣喜异常,感激涕零。但现在的邱泰基可是清醒多了。做领东大掌柜,那虽是西帮商人的最高理想,可他知道自家还不配。尤其是,现在那位康老东家,说是将外务交给三爷了,其实当家的,还不依旧是他?要让康老太爷知道了他邱泰基居然还有做领东的非分之想,那真是不用活了!
所以,他跟三爷说话总留了距离,极力劝三爷放宽眼界,从容选才。尤其不能将自家的一时之见,随意说出。做少帅,要多纳言,少决断。
邱泰基哪能想到:他越是这样,三爷倒越看重他!
3
邱泰基的夫人姚氏,听说男人已获赦免,重往西安,还要回家小住,真是惊得出了一身冷汗!
她虽然早将自己生子的消息,向男人报了喜,可男人真要忽然意外归来,她还是会惊慌得露了馅!男人只一年就突然归来,预先也不来封信,这在以往那是做梦也梦不到的意外。
男人得到东家赦免,重回西安,这当然是好事。这么一件好事,他为什么也不早告她一声?
听到什么风声了?
不会吧?不会。她已经把云生打发走了。云生也走口外去了。这个小东西离开她也已经三个月了。
姚夫人惊慌不安地等待着男人的归来,却一天天落空。怕他归来,又盼他归来,他却是迟迟不归来。今年兵荒马乱,皇上都出来逃难,旅途上不会出什么事吧?
她几次派人进城打听,带回来的消息都一样:邱掌柜肯定要回来,等着吧。
等了十来天,最后等来的却是:邱掌柜已经到西安了。他没有路过太谷。
挨刀货,能回来看看,他居然也不回来!
姚夫人又感到了那种彻骨的寒意:一切都是依旧的。
也许,她不该将云生这样早早打发了?
四月顺利分娩后,姚夫人一直沉浸在得子的兴奋中。郭云生当然也兴奋异常:他已经做了父亲了?在没有别人时,他常问姚夫人:“娃长得像我不像?”
这种时候,姚夫人只是喜悦,总随口说:“能像谁,还不是像你!”
“娃会说话了,跟我叫甚?”
“想叫甚,叫甚。”
“会叫我爹吗?”
“你这爹倒当得便宜!”
那也不过是戏笑之言,姚夫人实在也没有多在意。但在郭云生,他却有些承载不了这许多兴奋,不免将自己换了一个人来看待。
当初,他与姚夫人有了私情,也曾飘飘然露出一点异样。姚夫人很快就敲打他:要想叫我常疼你,就千万得跟以往一样,不能叫别人看出丝毫异常来。做不到,我就撵走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所以,他一直很收敛,很谨慎。
现在,郭云生是有些撑不住了。先是对其他几位仆人,明显地开始吆三喝四,俨然自己是管家,甚而是主子了。后来对主家的小姐,也开始说些不恭敬的话,诸如:“生了兄弟,你也不金贵了。”
他哪能料到,这就惹出了大麻烦!
邱家小姐乳名叫水莲,虽只有十岁,但对郭云生早有了反感。以前,母亲郁郁寡欢,但视她为宝贝,一切心思、所有苦乐都放在她一人身上。但近一年来,母亲似乎把一大半心思从她身上分走了。分给了谁呢?她发现是分给了这个小男仆。母亲同他在一起,分明不再郁郁寡
欢,就像阴天忽然晴朗了。
他不过是一个佣人,哪里就比她强?他无非是一个男娃吧!她是常听母亲说,要有一个男娃就好了,你要有一个兄弟就好了。
十岁的邱小姐只能这样理解。所以,她对分走了母爱的郭云生,生出了本能的反感。每当母亲与他愉快呆在一起时,她总要设法败坏她们的兴致。可惜,她们并不在意她的捣乱,这更叫她多了敌意。
现在,母亲真给她生了一个兄弟,失落感本来就够大了,郭云生又那样说她,哪能受得了?
她开始成天呆坐着,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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