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一:白银谷
康老太爷倒不反对他下江南,只是发话道:“戴掌柜要去,就去上海吧。沪号的老帮不强,你正可去帮衬一把。眼看朝廷又要割地赔款了,给洋人的赔款又将齐汇上海,有许多生意可做。这也需戴掌柜去费心张罗的!”
戴膺听老太爷这样一说,心里才踏实了:老东家还是照样操心银钱生意呢,收缩之说,也还大有余地。撤离银钱生意,或许只是老太爷的气话!
戴膺启程南下时,只带了一个京号伙友,另聘请一位镖局武师随行。
初冬时节,走出山西,进入河南,即无太重的寒意了。清化、怀庆府一带的竹园,翠绿依旧,在寥落凋敝中倒更是分外悦目。清化出竹器、毛笔,所以田间处处是竹园。戴膺已有些年头没来这一带走动了,更不曾见过这冬日的竹园。只是,此行心境不似寻常,沿途景象也难入眼底的。
庚子年这惊天动地的变故,叫戴膺也颇生出些出世归隐的意念。他是有本事有抱负的人,也是自负的人。做京号老帮许多年,在他前面似乎没有什么能难倒他。长袖善舞,临危出智,建功立业,仿佛已是他的日常营生。在天成元,他的人位虽居于孙大掌柜之下,可他的人望,那是无人可及的。作为一个西帮商人,他已经达到随心所欲而不逾规矩的境地了吧。但自发生洪杨之变以来,由时局的风云突变而引发的灾祸,却是令神仙也无可奈何的。摊了这样一个朝廷,你再有本事,又能如何?该塌底,还得塌底;该一败涂地,还得一败涂地!
从京师狼狈逃回太谷后,老东家和大掌柜虽然都未严责,戴膺已想引咎退隐,回乡赋闲了。大半辈子过去,他在家中度过的时日实在是太少太少。宅子后面那一处自建的园子,虽然颇为得意,却无缘恬然消受。由于三年一期的下班歇假,多在后半年,他一直就无缘一睹园子的春色。艺菊赏菊,正叫他念想园子的春天。与夫人、儿孙相聚得太少,其中苦楚就更不用说了。趁此狼狈,走出商海,亦正可略微补偿一些天伦之乐吧。
只是,在家中歇假未久,他已觉有几分枯索。外间动荡的时局,也许令他放心不下。但即使是在往常平安时候,在家闲住稍久,也一样会生出这种枯索来。这真是没治了,就像从小出家的僧人,忽然还俗,满世界看见的都是烦杂。
初归家来,夫人说些离别情义,子孙消息,家中变化,听来还很亲切。但多听了几日,便有些厌倦生起。夫人再拿家事来叫他处置,那就更不胜其烦了。到他这种五旬已过的年纪,对夫妻间性事已经没有多少念想,或者是早已习惯了禁欲式的生活。与夫人相聚稍久,发现的多是陌生:大半辈子了,她依然是那种只可远望而不宜近视的女人。子孙们呢,对他只有敬畏,少有眷恋。所以回到家来,补偿了在外三年积累起来的思念,很快就会感到无所依托,枯索感日甚一日地涨起来。
在这种枯索中,怎么可能怡然赋闲呢?
在外时那种对于回乡赋闲、补享天伦的念想,一旦到家,就知道那不过只是一种奢望:他已经回不到这个家了。这个家,只是他放置思念的地方。一旦回来,他只会更强烈地思念外埠,厌倦这个家!他似乎命定了只有在外奔波,才能保有对家的思念。久居乡间,可能会毁了这个家吧。
在他心底,还深藏着另一个奢望:那就是有朝一日,能升任天成元的大掌柜。
以戴膺在天成元的人位人望,他理当是接任大掌柜的第一人选。他的本事也是堪当此大任的。但领东大掌柜,那得东家看中才成。戴掌柜做京号老帮许多年,功绩多多。打通京师官场,拉拢有用权贵,就不用说了。类似处理去年津号那样的危机,也很有过几次。今年虽失了京号,但回晋后一番张罗,叫康老太爷得见两宫圣颜,可不是别人能办成的差事。只是,老
太爷如愿以偿,亲睹圣颜后,也不过格外地夸奖了几句吧,并没有什么令人意外的意思表示出来。
在老东家眼里,他只是一个能干的掌柜。哪里有了难处,先想到的就是他:赶紧叫京号戴掌柜去张罗!平常时候,顺畅时候,不大会想起他。在天成元多少年了,他还看不出来吗?康老太爷此生看中的领东大掌柜,就只孙北溟一人。
如今,老太爷已将康家的外间商务交给了三爷料理。年轻的三爷,会看中他这个老京号掌柜?
更没有多少指望。三爷嘴里常念着的,是那位邱泰基。
罢了,罢了,此生做到京号老帮,也算旧志得酬了。原想做到大掌柜,也并非很为了图那一等名分,只不过更羡慕那一种活法:既可久居太谷,眷顾家人,又能放眼天下,运筹帷幄,成就一番事业。现在看,摊上这么一个朝廷,想成就什么事业,也难了。再说,他真做了大掌柜,第一件事,就是将总号迁往京师:那依然是远离家眷的。
带着这样一种心情,进入湖北时,戴膺已经宁静了许多。与北地相比,初冬的鄂省分明还留着一些晚秋气象,不拘望到哪,总能见着绿。这时,他渴望着的,只是早日见到汉号的陈老
帮。
6
戴膺与汉号的陈亦卿老帮,虽然常通信报,却已有许多年未见过面了。三年一次的歇假,两人实在很难碰到一起的。这次在汉口忽然相见,涌入彼此眼中最甚的,便是岁月的沧桑!
他们十多年前见过面后,一别至今。那一次,戴膺由京赴上海,帮沪号收拾局面,功毕,弯到汉口,由鄂回晋。那时,他们尚觉彼此年轻有为,雄心壮志一点未减。这转眼之间,十年多就过去了,彼此谁还敢恭维谁年轻?
陈亦卿重迎戴膺,欣喜之至。他与戴膺约定:先不言号事,也不言时局,丢开一切世事,尽情尽兴说些知心话。他已在一家清雅的饭庄定了酒席,不拉任何人来作陪,止吾二人畅饮畅叙!江汉初冬,也不过像京中深秋,正可借残秋、寒江、老酒,作别后长话。
戴膺一路已有彻悟之想,陈老帮的安排自然很对他的心思。
陈亦卿吩咐了副帮,仔细招待跟随戴掌柜来的伙友及武师。之后,即雇了两乘小轿,与戴膺一道往饭庄去了。
这处临江的饭庄,外面倒很平常,里面却格外雅致讲究。原来这里是陈老帮时常拉拢官吏的地方,外拙里秀,正可避人耳目。今日引戴膺到此,不作什么拉拢勾当,才真应了“清雅”二字。在此与陈亦卿聚谈,戴膺很满意了。
陈亦卿问他:“想吃什么鱼?你在京城,哪能吃到地道的河鲜!”
戴膺说:“年过半百,嘴也不馋了,随便吧。”
陈亦卿说:“你是在京城把嘴吃秃了。那你就看我的安排。”
陈亦卿叫来饭庄掌柜,只低声吩咐了一句,掌柜就应承而去。
戴膺接了刚才的话,问:“你说把嘴吃秃了,什么意思?”
陈亦卿笑了,说:“人之嘴,一司吃,一司说。我看京人的嘴,只精于说了,却疏于吃!不拘什么货色,都先要谋一个有说头的唬人名堂,至于品色到底如何,倒不太讲究了。”跟着,放低声音说:“什么满汉全席,铺陈了多少菜?可有一样好吃的没有?”
戴膺也笑了,说:“我也不是京人,你笑话谁呢?”
陈亦卿说:“我也不是笑话你。”
戴膺说:“我看你倒变成一个南蛮子了。养得细皮嫩肉的,原来是精通了吃嘴!”
陈亦卿说:“哈哈,我还细皮嫩肉?趁酒席未摆上,我给你叫个细皮嫩肉的上来,听几曲丝竹南音?”戴膺忙说:“老兄色食都精,我可是早无此雅兴了!”陈亦卿笑了说:“你是自束太严吧?在京师拉拢官场,你能少了这道菜?”
戴膺说:“我实在是老迈了,于食色真寡淡得很。”
陈亦卿说:“我看你还未丢开世事,心里装满北边祸事,对吧?我只是想为你解忧,你倒想不开。你我时常拿花酒招待官场,今日我们意外重逢,叫来给自家助一点兴,你却不领情!”
戴膺说:“北边那是塌天之祸,也由不得我,老装着它做甚!只是,忽然来到江汉,倒真像遁入世外桃源。”
陈亦卿忙说:“看看,看看,又扯到时局上了。既不想听音律弹唱,那就开席吧。”
酒席摆上来,也只十来样菜肴,但都是戴膺不常见的河鲜海味。
陈亦卿指着一碟雪白的浆茸状菜肴问:“你看这是什么?”
戴膺看看说:“像口外蒙人的奶酪?”
陈亦卿笑了,说:“来汉口,我能拿奶酪招待你!这是蟹生。”
“蟹生?”
“这是拿极鲜的活蟹,仔细剔出生肉来,剁成茸。再将草果、茴香、沙仁、花椒、胡椒五味,都研成末;另加姜末、葱丝、麻油、盐、醋又五味,共十味,一道放入蟹茸,拌匀,即成此蟹生。如此生食,才可得蟹之鲜美!老兄在京,得食此鲜美否?”
“真还没有享过此口福。”
“去年康老东台、孙大掌柜来汉口,拿此招待,很叫了好。”
“那我就先给你叫好吧。”
“等你尝了再说!”
戴膺小心尝了一口,脸上也没有特别的反应,只是故作惊叹道:“好,好,真是食所未食!”
陈亦卿就笑了,说:“我看出来了,老兄还是心不在焉呀!我这样禁议时事,只怕更要委屈着你。那就罢了!想说什么,你尽可说,只不要误了进酒。来,先敬你这盅!”
戴膺很痛快地饮了下去,说:“我哪里会不领你的盛情?只是忽然由北边来,南北实在是两个世界,我还未定过神来呢!”
陈亦卿岂能不想知道北边详情?他不过以此宽慰戴膺罢。他是最了解戴膺的,京号之失虽难幸免,戴膺还是不愿自谅的:在他手上,何曾有过这样的败局!可惜,费了这么大工夫,也未能将戴膺暂时拖入清雅之境,那就不强求了。他便说:
“北边情形,我能不知道!只是,连朝廷都弃京出逃了,我们西帮岂能幸免?”
戴膺说:“我在晋省,也听说这场塌天之祸,几乎未波及江南。过来一看,果然两重天。早听说拳乱大兴时,张之洞、刘坤一联络江南各省督抚,实行‘东南互保’,看来真还保住了大清的半壁江山。”
陈亦卿说:“什么互保,不过是联手拥洋灭拳罢了!半壁江山,一哇声讨好西洋列强,听任他们进犯京津,欺负朝廷,可不是两重天!”
戴膺笑了,问:“你倒想做朝廷的忠臣义民呀?多年在京,我还不知道,这样无用的朝廷,迟早得受欺负!”
陈亦卿说:“叫谁欺负,也不该叫洋人外人欺负吧?”
戴膺又笑了,说:“你老兄是不是入了义和拳了?”
陈亦卿说:“我在汉口多年,能不知道西洋列强的厉害?今年这场灾祸,实在是叫洋人得势太甚了!西洋人最擅分而治之的勾当。北边,他们唱黑脸,坚船利炮,重兵登陆,攻陷京津,追杀朝廷。这南边,他们又唱红脸,跟张之洞、刘坤一以及李鸿章、袁世凯这等疆臣领袖,大谈亲善,签约互保。看看吧,他们在南北都得了势,朝廷可怎么跟人家结账?”
戴膺说:“摊上这样一个没本事的朝廷,不叫人家得势还等什么?江南诸省若听了朝廷的,也对列强宣战,这边半壁江山只怕也没了。你的汉号,只怕也早毁了。”
陈亦卿说:“眼下,江南一时保住,可麻烦跟着就来。只西洋银行,就怕要开遍国中的。我西帮票号,还能活吗?”
戴膺说:“这我也想到了。可朝廷那头,也有麻烦。两宫过晋时,康老东台曾觐见了太后和皇上。”
“真有这样的事?”
“老号的信报,没有通告此事吗?”
“通告了吗?反正我们汉号没有接到这样的信报。只听人家祁帮的字号说:朝廷行在路经祁县时,将行宫设在了大德通,住了一夜。也有传说,西帮中几位大财东,包括我们康老东台,曾往太原觐见两宫。人家来问有没有此事?我哪知道,只好不置可否。”
“孙大掌柜是怎么了?这样的事,连你们汉号也不通报?”
“或许是信报遗失了?这多半年,往来信报常有缺失的。”
“哪能偏偏遗失了这一封?我由晋来汉这一路,经过我们自家的字号,都不知有此事!”
“他或许是怕我们太张扬了?”
“这是什么时候?遭了大祸,正忧愁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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