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一:白银谷
六爷思之再三,觉得自己想要的女人,就此一种,别的,他决不要。可谁能将自己的这个心愿转达老太爷呢?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人了,那就是何老爷。
何老爷疯癫是疯癫,但他毕竟粗心,不会疑心这样的女人就是比照了老夫人吧?师如父,有何老爷出面说,也很合于礼。万一引起老太爷疑心,也能以何老爷的疯癫来开脱的。
于是,六爷就去求何老爷了。
那天,六爷以敬师为名,到大膳房传唤了几道小菜,一个海菜火锅,一壶花雕,叫摆到学馆。
何老爷觉得意外,就问:“六爷,今日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也不是,只略表敬师的意思吧。”六爷尽量平静地说。
“还敬什么!六爷既无望求功名,我也不想留在学馆了。”
“以后如何,也无妨今日敬师。一日为师,终生是师,何老爷师吾多年,学生当永不忘师恩的!”
“六爷,又遇什么事了?”
“没有呀?”“不对吧?我看你说话又不大对劲!”
“恭敬招待何老爷,哪就不对劲了?”
“你什么时候说过这样好听的话?”
“以前不周的,就请何老爷多宽恕吧。今时局突变,学生想跳龙门也跳不成了,真对不住何老爷多年的心血。所以才想略表一点敬意,只是太寒酸了。”
“六爷还真有这样的心思?”
“那我以前是太不尊师了?”
“是本老爷太不敬业,没有为师的样子,哪里配六爷这样恭维?”
“何老爷今日也不大对劲,请你喝点酒,也值得说这么多话?来,我先敬何老爷一盅!”
“那好,我就领六爷这份盛情了!”
一口饮下,何老爷快意地感叹道:“与六爷这样围炉小酌,倒也是一件美事。可惜,外间没有雪景帮衬。若雪花在窗外洒落,你我围炉把盏,那就更入佳境了!”
“天景这样旱,哪来雪景!”
六爷尽量顺着何老爷的心思,说些叫他高兴的闲话。甚至表示,真要停考五年,他也只好听从何老爷的开导,弃儒入商了。只是,他不想坐享其成,做无所事事的少东家。但另创一间自己的商号,也不容易吧?
何老爷一听,兴致果然昂奋起来,慨然说:“那还不容易!六爷,我给你做领东,新字号还愁立起来?我早想过了,开新字号,总号一定要移往京师,不能窝在祁太平!”
六爷就笑了,只给了他一句话,倒要选新号的开张地界了!“何老爷,你忘了,京师还在洋人手里呢!”
“京师不成,我们到上海,总之得选那种能雄视天下的大码头!”
“好像我说开字号,就能开似的。这是大事,为首得老太爷点头,三爷赞同才成。”
“老太爷知道你弃儒入商,立此大志,一准比谁都高兴!看人家祁县乔家,票号比你们康家开得晚,可人家不开则已,一开就是两大连号:大德通,大德恒。两号互为呼应,联手兜揽,才几年就成了大势!”
六爷见何老爷越说越来了劲,赶紧拦住说:“何老爷,眼下老太爷逼着我办的,可不是这件事!”
“那是什么事?”
“婚娶。老太爷见科举无望,就逼我成婚。”
何老爷一听,情绪更加昂奋了!他知道康家有一条重要的家规:康家子弟一旦婚娶成家,“老伙”,即康老太爷执掌的这个大家,除了按月发给例定的日用银钱,还要发给一笔不菲的资金,令其做本银,开设一间自己的商号。商号的盈利,归各家所有,不入老伙。获利多,各家的私房财力也多。获利少,也只能少花销。不获利,就干吃老伙那点例钱。立此家规,是为鼓励子弟自创家业,也防止因分家析产而削弱财力。可康家前头五位爷,各家的商号都不甚发达,只是三爷名下的那间绸缎庄稍为强些。三爷有大志,心思不在自家的小字号上。可何老爷困厄多年,已不嫌这种私房性质的商号小。六爷要叫他领东,发达成一间大号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何老爷更来了劲,大声说:“六爷,你也该成婚了!成婚之后,正可另立一间你自家的字号!你要叫我领东……”
“我还不想婚娶。”
“婚配是终身大事,谁也躲不过。再说,那也是美事,不是苦役。不知老太爷给六爷定下了谁家的佳丽?不称心吗?”
“亲事倒还没定。老太爷也放了话:想要什么样的女人,你说出来,叫他们满世界给你找去!”
“老太爷这么开明,六爷你还发什么愁!”
“何老爷,我埋身学馆,日夜苦读,哪里知道娶什么样的女人?”
“大富如贵府,当然得讲一个门当户对。”
“我就怕这门当户对!”
“门当户对,再加一个两相愉悦。”
“何老爷只会纸上谈兵,人还不知在哪呢,谈何两相愉悦!”
“六爷!”何老爷忽然添了精神似的,话音也高了。“当今世事正日新月异,娶妇亦不宜太守旧了。治国难维新,婚娶总还容易些吧?我给你提几样维新条件,你看如何?”
婚娶维新?何老爷又要说什么疯话?六爷便说:“愿听教诲。”
“第一样,要不缠足。第二样,要通诗书。第三样,开明大度,不避新风,不畏交游。还有一样,当然得有上等女貌。”
六爷越听,越如自己所想!何老爷竟猜出了他的心思?
“怎么,不想娶这样的新式佳丽?看看你家老太爷,十多年前就有此维新之举了,你反倒想守旧?”
何老爷提的这新式佳丽,居然也是比照了老夫人?这令六爷惊讶不已。不过,他也不再那样羞愧了,继母一定是令众人倾慕的,并不是他一人独生邪念。连何老爷也举荐老夫人那样的新式佳丽,叫他既意外,更高兴!他有了堂皇的遮掩:不是自己想要继母那样的女人,是师命不好违啊。
“何老爷,我怎能与老太爷比?”
“老太爷开了头,你不正好跟了维新吗?”
六爷故意推托一番,才答应下来,只是装着不经意地加了一句:出身书香门第、官宦人家,就更好了。何老爷居然也很赞成。稍后,六爷又故作担忧,怕老太爷已有打算,婉转请何老爷到老太爷跟前,巧作试探。何老爷不知六爷的心思,却也一口承诺:他去说服老太爷。
六爷心里暗暗高兴,也就陪何老爷喝了不少酒。
何老爷酒多之后,居然就大赞起老夫人的丰采来,六爷才有些慌了。不过,何老爷倒始终未说什么出格的话。
3
只隔了一天,六爷就被老太爷叫去。
礼还没行毕,老太爷就发问了:“听何老爷说,你要来一个婚娶维新,娶位新式女人?”
六爷慌忙说:“是何老爷力主如此的,说天下日新月异,婚娶也不能守旧。”
“我是问你的意思!”
“何老爷师我多年,也不好太违逆的。”
“我还不想勉强你,叫他勉强你?你自家是什么意思?”
“我本也没有定见,就那样吧。”
“就那样?”
“就那样吧。”
“那好,就照何老爷说的,叫他们满世界给你找去!”
六爷不知何老爷到底怎样说的,有关出身书香门第、有关美貌是否提到?但当着老太爷的面,他实在不便再提及。
从老太爷那里出来,就赶去问何老爷。何老爷一再肯定,什么都说了,没漏一样。六爷才放心了。
终于将自己的心愿传达出去了,六爷却又有了新的忧虑:世间真有这样一位现成的新式佳丽,在等着叫他挑选呀?老太爷说的满世界是指哪?无非是太谷,至多也只限于祁太平吧。太谷,乃至祁太平,能寻出这样一位新式佳丽来?他早就听说了,继母是在京师长大的。老太爷不会到京师给他寻找佳丽,何况京师已经沦陷了。
然而,半月不到,就传来消息说,六爷想要的女人已经物色到,双方的生辰八字也交给一位河图大家测算去了。
这样快就找到了?
六爷真想知道是在哪找到的,样样都合他的所愿吗?
但他到哪去打听!
那时代的婚娶过程,虽然也有“相亲”一道程序,可参加相看的却不是男女双方。尤其大户人家,更不能随便露出真容。亮出真容,你却看不上,那岂不是奇耻大辱?所以参与相看的
,多是居中的媒人。六爷连媒人是谁也不知道,从何打听?
在这个时候,他更感到母亲的重要。若母亲在,准会为他去打听的,或者,她随时都知道一切吧。现在,一切都在父亲手中握着,老太爷真会一切都为你着想吗?他总是放心不下。奶妈倒是不停地打听了,可谁又把她当回事?她几乎什么也打听不到。
让何老爷给他去打听这种事,也不合适。
六爷也只好等着。
好在没等几天,老太爷就又召见了他,把一切都说明了:已经按他的心愿,选下一门亲事。女方即城里的孙家,也是太谷数得着的大户。孙家这位千金,是孙四爷跟前的二小姐。这女子也有些像三爷跟前的汝梅,自小带侠气,拒缠足,喜外出,跟着男童一搭发蒙识字,对洋物洋风也不讨厌。总之,各样条件都合你的心思。你们两人的八字,也甚契合,能互为辅佐。这门亲事,就这样定了吧?
“老六,我知道你的脾气。本来想小施伎俩,张罗个机会,叫你在暗处亲眼一睹孙二小姐的芳容。只是,孙家是大户,叫人家知道了,会笑话我们的!”
六爷先听说是孙家,就有些失望:还是门当户对啊。城里孙家,那亦是以商立家的大财主,只是更喜欢捐官,听说给夫人们也捐有“宜人”一类的封赐。这也算官宦人家?六爷一心想以正途入仕,所以对花钱捐到的官爵,就颇为不屑。又听说这位孙家小姐像汝梅,就更有些不悦了。汝梅倒是天足,可几乎跟男娃差不多了,没有一点佳人韵味!汝梅不丑,但也说不上美艳。若真像汝梅那样,他可不想要!但他又不便对父亲直说出来。八字都看了,老太爷一准已同意了这门亲事!他可怎么办?
一着急,有了一个主意。
“有父亲大人做主,我还能不放心?只是彼女如真像汝梅那样泼辣,我也很害怕的。她秉性到底如何?想请母亲大人设法见一见,为我把握一个究竟。”
六爷本是大了胆,才提出这样的请求,没想老太爷听后倒哈哈笑了:
“老六,实话给你说,这位孙二小姐就是老夫人相看过的!”
这可叫六爷大感意外了!继母已经为他相看过了?他所以大胆提出请继母去见见孙家小姐,就是想请继母为他把关。继母能看上的女子,他一定会喜欢的。他就是以继母为异性偶像。
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继母已经为他相看了彼女子!继母也会关心他的婚事?
这个意外,令他特别高兴。
“既然母亲大人已相过亲,我就更放心了。”他尽量平静地说。
“老六,你心里有老夫人,她一定很高兴!你过去见一见老夫人吧。”
老太爷的这句话,越发叫他兴奋了。
这年冬天,老太爷已经常住在老院这座宽敞的七间正房里了。他是在东头自己的书房里,召见的六爷。所以,六爷去见老夫人,只不过穿堂过厅,到西头的书房就是了。不过,六爷今天却是有些紧张,甚至有些羞怯。
自从确认了自己在心底里是喜爱继母,又表达出想娶继母这样的女人以后,他还没见过她。你必须平静如常!
但在行拜见礼时,他还是没法平静,不大敢正眼看她。好在老夫人平静如常,她听了杜牧传达老太爷的意思,只是随意地笑了笑。
“六爷,你心里有我,倒叫我更不踏实了。这个孙二小姐,可不是我给你挑的!听说六爷也想娶位不缠足的开通女人,我不过顺嘴给老太爷提了几位,都是常去华清池女部洗浴的大家闺秀,内中即有孙二小姐。她们说,当年就是为了学我,才都没有缠足。我才不信她们的话!好在,一个个都还活泼,开通。至于后来怎么就挑上孙家小姐,我可不敢贪功!”
“既是母亲大人推荐的,我总可以放心的。”
“六爷,快不敢这样说!娶回来,你不待见,我可担待不起。”
“这事,总得父母做主。”“六爷,我给你出个主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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