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一:白银谷
“这事,总得父母做主。”“六爷,我给你出个主意吧!改日进城洗浴,等洗毕出来时,我设法与孙家小姐同行,走出华清池后门,拉她多说一会儿话,再登车。六爷你呢,可预先坐到一辆马车内,停在附近。等我拉着孙小姐说话时,你尽可藏身车轿内隔窗看个够!愿意不愿意?”
六爷没想到老夫人会给他出这种主意,可这主意倒是很吸引人:这不是淘气、捣鬼吗?而且是与老夫人一起捣鬼!
他带出几分羞涩,说:“愿听母亲大人安排。”
“那好。改日进城洗浴时,我告六爷。”
“只是,大冷天的,劳动母亲大人……”
“我不怕冻,别把六爷冻着就成!”
“我也不怕冻。”
这次从老院出来,六爷简直有了种心花怒放的感觉。
给他选下的这位女子,原来是老夫人最先举荐的!她活泼,开通,未缠足,喜洗浴,也识字,样样都如老夫人,也就样样如他所愿。想什么,就有了什么,这不是天佐你吗!这些天,心里想的最多的,只是老夫人,老夫人居然就在帮你选佳人!老夫人没说这位孙二小姐是否美艳,想来是不会差的。女貌差的,老夫人会给自家举荐?
总之,六爷本来已经放心了这门亲事。但老夫人又出了那样一个暗访的主意,他能不答应吗?早一天看看那女子的真容,他当然愿意了!老夫人这样做,一定成竹在胸了,想叫他早一天惊喜。
所以,六爷回来不由得就把这一切告诉了奶妈,只是没说孙家小姐是天足。他不想听奶妈多唠叨。
他还想找何老爷倾诉一下,终于还是忍耐住了。
只隔了一天,老夫人跟前的杜牧就跑来说:“明儿老夫人进城洗浴,六爷赶午时三刻进了城就得。天这么冷,不用去早了受冻。”
六爷尽量平静地应承下来,因为心里很激动。
可杜牧一走,奶妈就追问不止:进城做甚去?为何还要同老夫人一道去?
六爷当然不能说实话,只好编了瞎话应付:“老夫人洗浴毕,要往东寺进香,老太爷叫我陪一趟。”
“以前,也没过这种事呀?”
“以前,我不是小吗?”
六爷不再多说,就出去见管家老夏,叫明天给他套车。
午时三刻到达,午时初走也赶趟,可这天离午时还差半个时辰,六爷就登车启程了。天气倒是不错,太阳很鲜艳,也没风。但毕竟是隆冬,没走多远,寒气早穿透了车轿的毡罩,只觉越来越冷。六爷也没多在乎这些,一心想着即将到来的那一刻。
那女子如果叫人一见倾心,他就真去东寺进一次香,以谢天赐良缘。
也许是天冷,车倌紧吆喝,牲灵也跑得欢,刚过午时就进城了。还有三刻时间,干冻着也不是回事。去自家的字号暖一暖,又太兴师动众。六爷便决定先去东寺进香许愿:如彼女真如他所愿,定给寺院捐一笔不菲的香火钱。
寺院也不暖和,只是忙碌着进完香、许下愿,真也费去了时间。等再赶到华清池后门,正其时也。
杜牧已等候在那里,见六爷的车到了,便过来隔着车帘说:“老夫人很快就出来,请六爷留心。”
说是很快,六爷还是觉着很等了一阵。终于盼出来了:老夫人与一个年少女子相携着走了出来。这女子就是孙二小姐?显然是天足,因为她走路与老夫人一样,轻盈,快捷,自如。可穿得太厚实了,除了华贵,能看出什么来?尤其是头脸,几乎被一条雪狐围脖给遮严了。
六爷紧贴了轿侧那个太小的窗口,努力去看,越看心里似乎越平静。老夫人为了叫他看得更清楚,引导孙小姐脸朝向他这边,还逗她说笑。平心而论,孙小姐可不丑,说美貌,也不算勉强。说笑的样子,也活泼。她也不像汝梅,有太重的假小子气。可六爷总是觉得,她分明少了什么,少了那种能打动人的要紧东西。
到底少了什么,他也说不清。只是与继母一比,就能分明感觉出来。浴后的继母,那是更动人了!所以,他不敢多看继母,一看,就叫人不安。可同样是浴后的孙小姐,却为何不动人?再仔细看,也激动不起来。
继母和孙家女子都登车而去了。稍后,六爷的车马也启动了。可他坐在寒冷的车轿里,怅然若失:已经没有什么可企盼的了!动心地盼了许久的,原来这样平淡无奇。现在,六爷有些明白了:继母坚持叫他来亲自相看,就怕他看不上吧?可是,这位孙小姐样样都符合他提出的条件,又怎么向老太爷拒婚?她要生得丑些,他还有个理由,可她居然不丑。不丑,又不动人,叫人怎么办?
老天爷,你总是不叫人如愿!
4
在回去的半路上,老夫人还停了车,问了问六爷:“看上了没有?”
这叫他怎么说呢?只好说:“也没看得很清。”
老夫人一笑,就不问了。看他无精打采的样子,她能不明白?她回去见了老太爷,把他的失望说明了,局面会改变吗?
然而,没过几天,老太爷召他过去,兴致很好,开口就说:“跟孙家这门亲事,就定了吧。人是按你的心思挑的,模样你也亲眼见了,定了吧。我已经跟他们说了,挑个吉日,先把定亲的喜酒吃了。到腊月,就把媳妇娶过来。老六,你看成吧?”
这不是已经定了吗?六爷一脸无奈,还能说什么!
老太爷似乎没看见他的无奈,依然兴致很好:“听说老夫人安排你见了见孙小姐?哈哈,没被人家发现吧?”
“藏在车轿里,也没看清什么。”
“也行了,大冬天的,站当街,能站多久?我跟老夫人说了,哪如安排在戏园子里?虽坐得远些,也能看得从容。老夫人说,孙小姐还未出阁,哪能挤到戏园子看戏?倒也是,我真老糊涂了。婚事上,老夫人很为你操心。走时,过去谢一声。”
还能说什么?什么都不能说了。
六爷退出来,进了老夫人这厢。老夫人一见他,就说:“六爷,看你像霜打了的样子,我就心里不安。那天从城里回来,我就跟老太爷说了:看来六爷不很中意。老太爷听了,只是笑话我安排得太笨,费了大劲私访一回,也没看出个究竟。那天,你真没看清?”
“母亲大人,看清了。”
“那你是不中意吧?”
“就那样吧,母亲大人。”
“我看你是不如意。”
“就那样吧。”
还能怎样呢?六爷知道,在这件事上老夫人做不了什么主,一切都由父亲决定。父亲已经给了他很大的仁慈,事先叫他提条件,而且样样条件都答应。样样条件都符合,挑出来了,却不是你想要的人!这能怨谁?
你做了按图索骥的傻事吧?
继母也是太独特了,独一无二。你比照了她,到哪再找出一个来?
罢了,罢了,这就是你的命吧。世间惟一疼你的人,早早就弃你而去。一心想博取的功名,眼看临近了,科考却是先延后停。那就娶一个心爱的女人相守吧,却又是这样一个结局!你不认命,又能怎样?
六爷毕竟年轻,心灰意懒几天后,忽然想起一个人来:那就是天成元京号的戴掌柜。
那次,何老爷带他去拜访戴掌柜,有几句话叫他一直难忘:到了残局,才更需要大才大智;临危出智,本来也是西帮的看家功夫。他现在已到残局时候了,真有大才大智能挽救他的败势吗?
所以,他特别想再见一见戴掌柜。
跑去问何老爷,才知道戴掌柜早到上海去了。刚要失望,忽然就跳出一个念头来:他去上海找戴掌柜,不正可以逃婚吗?
这是不是临危出智?
平白无故的,老太爷不会允许他去上海。他就说,决心弃儒习商了,跟了戴掌柜这样的高手,才能习得真本事;上海呢,已成国中第一商埠,想到沪上开开眼界。婚事,既已定亲,也不必着急了,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完婚,怕不吉利。
这样说,不知能否说动老太爷?
六爷就将这个心思先给何老爷说了说,当然没说是逃婚。何老爷听了很高兴,说:“六爷,你算是改邪归正了!去趟上海,你也就知道什么叫经商,什么叫商界,什么叫大码头。”
“老太爷会不会答应我?”
“哪能不答应?老太爷看你终于弃儒归商,只会高兴,哪能拦你!”
“可老太爷说了,腊月就叫我成婚。”
“那你就成了婚再走!离腊月也没多远了。”
“腊月一过,就到年下。戴掌柜在上海能停留多久?”
“京城收不回,戴掌柜也没地界去的。”
“满街都说议和已成定局,十二款都答应了人家,就差画押了。和局一成,朝廷还不收回京城?”
“谁知……”
何老爷忽然打起哈欠来,而且是连连不断。刚才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六爷正想问,忽然悟到:何老爷是烟瘾犯了吧?于是,故意逗他:
“何老爷是怎么了,忽然犯起困来?夜间没睡,又读什么野史了?”
“睡了,睡……”
哈欠分明打得更厉害。
六爷才笑了,说:“何老爷,你既已不瞒我,就烧一锅洋烟,抽几口吧?”
“太不雅……六爷请便吧……”
“今儿,我才不走,得见识见识。”
六爷真稳坐不动。何老爷又忍了片刻,再忍不住,终于从柜底摸出一个漆匣来。不用说,里面装着烟具烟土。
何老爷在炕桌上点灯、烧烟时,手直发抖,嘴角都流出口水来了。抖抖晃晃地烧了一锅,贪婪地吸下肚后,才像泄了气,不抖不晃了,缓缓地躺在炕上。片刻之后,简直跟换了个人似的,一个精神焕发的何老爷坐了起来。
“六爷!”何老爷叫得斩钉截铁。“见笑了。你看我哪还配在贵府家馆为授业为师呀?你快跟老太爷说一声,另请高明吧。我就伺候六爷你一人了,你当东家,我给你领东,咱们成就一番大业!”
六爷以前也常听何老爷说这类疯话,原来是跟他的烟瘾有关?吸了洋烟,就敢说憋在心底的话了?六爷忽然就产生一种强烈的冲动:也吸口洋烟试试!他心底也憋了太多不如意。
“六爷,你去上海,我跟你去!上海我去过,我跟了伺候你。”
“何老爷,你再烧一锅烟,叫我尝几口,成吧?”
“你说什么?”“我看你吸了洋烟,跟换了个人似的,也想吸几口,尝尝。”
何老爷立马瞪了眼:“六爷,你要成大事,可不敢沾这种嗜好!我是太没出息了。六爷你要叫我做领东,我立马戒烟!”
“何老爷,我早听你说过:太谷的领东大掌柜,没有一个不抽大烟的。孙大掌柜也抽?”
“要不他越抽越没本事!林大掌柜可不抽。”
“何老爷,你只要有领东的本事,我不怕抽大烟。”
“那六爷你也不能抽!你们家老太爷待我不薄,我能教你做这种事?”
“我也不修儒业了,要那么干净何用?再说,我也只是尝尝而已。”
何老爷盯着他看了片刻,好像忽然想通了,就真烧了一锅。跟着,将烟枪递过来,教给他怎么吸。
六爷照着吸了,老天爷,那真不是什么好味道!但渐渐地就有异样感觉升上来了,真是说不出的一种感觉。跟着,整个人也升起来了,身子变轻了往上升……说不出的感觉!
“六爷,没事吧?”
“没事!只是觉着身子变轻了。”
“六爷,我把你拉下水了!”
“何老爷,不怨你,是我愿意!科举停了,老太爷定的那门亲事,我也不中意,样样都不如意,我还那么规矩,有何用?我倒想做圣人,谁叫你做?老太爷他要怪罪下来,我就远离康庄,浪迹天涯去!”
“六爷,你要这样,就把我害了。你知道我拉你下水为了什么?为了叫你铁了心投身商界!
有此嗜好,无伤商家大雅的。你要一味败落,那我罪过就大了!”
“何老爷,那我就铁了心,弃儒习商!做商家,不正可浪迹天涯吗?”
“六爷说得对!”
两人慷慨激昂地很说了一阵,心里都觉异常痛快。尤其是六爷,全把忧伤与不快忘记了,只觉着自家雄心万丈,与平时特别不一样。
乘着感觉好,六爷回去了。见着奶妈,他也是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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