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枭雄
次来洛阳,左盼右顾,他对洛阳新都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杨元庆端一杯酒慢慢喝着,却在想着心事,他在关中见到苏威时,苏威给他说了一件事,他的妻子敏秋竟然封了从一品诰命夫人,引起京城很大震动,这也出乎杨元庆的意料,他也以为最多是从四品。
从一品诰命只有开国老臣的妻子才有这种礼遇,连当年的贺若云娘因为是续弦,才拿到了正二品,这还是独孤皇后的特别关照,敏秋才十六岁便封为从一品诰命,这让杨元庆想到了上次他封银青光禄大夫之事,连杨丽华都劝他,少年高位易遭人嫉,不是好事,但似乎杨广就愿意让他少年高位,为他树敌,他到底是怎么想?
杨元庆又想到当年自己年轻气盛,甘做先锋,被杨广利用,成了他对付关陇势力的利刃,自己却因此得罪了关陇贵族,虽然自己一直圣眷有加,但谁又知道明天会怎样?
想到这,杨元庆不由苦笑一声,他并不惧怕什么关陇贵族,君心难测,这才是他所面临的最大挑战。
就在这时,他隐隐听见窗外街道上有一群小儿在唱儿歌,‘荆襄羊,元日生,走西域,要称王!’
他愣了一下,再要细听,一群小儿已经跑远了,正好两名伙计抬着酒上来,杨元庆招招手,将一名伙计叫上前,问他,“刚才我听见一群小儿在唱歌,什么‘荆州羊……’我没有听清楚,他们在唱什么?”
伙计挠挠头笑道:“哦!他们在唱最近两天京城里颇为流传的一首儿歌,叫‘荆襄羊,元日生,走西域,要称王!’反正很多孩子都在唱,琅琅上口,我也记住了。”
这下,杨元庆听清楚了,他暗吃一惊,这不就是在说他杨元庆吗?他出生荆襄郢州,元日生就是指他的名字元庆,走西域,要称王,这才是关键,暗指他要谋夺西域自立,这是谁在背后暗害他?
应该也就是这两天的事情,杨元庆意识到,已经有人在暗中对他动手了……
吃罢午饭,杨元庆没有回府,而是直接去了皇宫,他要觐见杨广,然后才能回家,这是当年他祖父教他的一些细节,这些貌似不起眼的细节,其实是一种态度问题,往往会在最关键的时候,成为压垮骆驼的一根稻草,他不能在这种细节上犯错误。
士兵们都在皇城端门外等候,他进了皇城,直接向宫城而去。
……
御书房内,杨广刚刚用完午膳,今天正好是旬休,但对于一国之君而言,全年没有什么休息的日子,杨坚虽然创立了三省六部制,但在隋朝时还并不完善,相权和君权的界线还不是那么明确,再加上杨广本身是个权力欲望极重之人,他把所有的大权都集中在自己手上,上至相国的任命,下至县令的升迁,他都要过问,事无巨细,皆亲力而为。
可这样一来,繁重的国事压得他几乎喘不过起来,尽管耗费巨资修了显仁宫,又按照礼制广置嫔妃,可事实上他并没有享受的机会。
所谓惰君必出权相,但终杨广一朝,始终没有出现李林甫或者杨国忠那样的权相,由此可见杨广的勤政,或者说他将权力牢牢抓在自己手中。
用罢午膳,是他短暂的午休时间,大约半个时辰不到,一般他喜欢眯眼打个盹,但这两天他却有点心事。
在他桌子有两本奏折,一本是刑部尚书张瑾弹劾杨元庆在伊吾杀戮处月部人,几近将其灭族,毫无仁义,弥见残暴,要求将杨元庆治罪。
而另一本是内史令元寿联合百名大臣上请愿书,他们认为杨元庆之妻诰命太重,不符惯例,要求削减诰命,后面有上百名大臣联合署名,这些署名大臣绝大部分都是关陇系官员,此外还有部分皇室成员,如杨雄和杨达兄弟,以及民部尚书韦霁(注:民部就是户部)和礼部尚书杨玄感。
但山东士族系却没有一个人签名,两大派系泾渭分明,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杨元庆之妻是裴氏嫡女,而裴氏是山东士族首领,她得从一品诰命,山东士族当然不会有任何异议。
从两本奏折,杨广便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端倪,元家要对杨元庆动手了,或者说,是关陇势力要对杨元庆动手,而杨元庆的背后是山东士族,关陇贵族对阵山东士族,这倒是一场精彩的对决。
杨广虽然一直在打压关陇贵族,但他又不愿打压得太过份,使朝中势力失去平衡,尤其关陇贵族子弟控制着大部分府兵,这就使杨广多少有点投鼠忌器,一方面打压他们,另一方面又不得不用他们,一直保持着一个度。
另一方面杨广对山东士族其实也没有好感,山东士族维护九品中正,是科举的最大反对者,他们的势力主要在地方官府,北方大部分郡县的长官都是山东士族。
杨广重用裴氏兄弟,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需要一支力量和关陇势力抗衡,而南方势力始终成不了气候,杨广便不得不倚重山东士族。
这次元家准备对杨元庆动手,必然会牵扯到裴家,继而波及整个山东士族,杨广便意识到,这必然是他登基以来,最激烈的一次官场斗争。
杨广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如果能两败俱伤,那才是他最愿意看到的结果。
‘当!’一声云板叩响,这是他的午休结束了,杨广慢慢坐起身问道:“可有人在外等候觐见?”
他刚才看见一名宦官欲言又止,便知道外面有人在等待觐见,当值宦官连忙上前禀报:“陛下,左骁卫将军杨元庆在外等候召见!”
“他终于来了么?”
杨广笑了起来,他原以为杨元庆明后天才能到,每想到他这么快便到了,也好,正有话要问问他。
“宣他觐见!”
片刻,杨元庆快步走进御书房,单膝跪下行一军礼,“左骁卫将军杨元庆参见陛下!”
“杨爱卿,一路辛苦了,免礼平身吧!”
“谢陛下!”
杨元庆站起身,杨广又笑问他,“杨爱卿,回家看看妻子了吗?你们新婚十日便分手,一别半年,朕也有点愧疚啊!”
“回禀陛下,臣刚进城门,当先公后私,先国后家。”
“这句话说得好,朕也是一向主张国家,而不主张家国,为表彰你为国弃家,朕特地放你三天假,好好和妻子团聚吧!”
“臣谢陛下之恩!”
杨元庆又躬身道:“陛下,臣的奏折陛下可看过?”
“嗯!朕看过了。”
杨广点了点头,从左边一叠重要的奏折里,取过最上面一本,这就意味着,杨元庆上的这本奏折最为重要。
他又翻了翻,笑问道:“杨爱卿一共上了两本奏折,第一本是取伊吾国,第二本是攻打处月,朕手上拿的是第二本,你说的是这一本吗?”
“正是!”杨元庆躬身道。
杨广打开奏折又看了一遍,微微笑道:“你奏折上说西突厥内讧,无力攻打伊吾,便派处月部来进攻伊吾,被你抢先下手,灭了处月部,你能确认处月部真是要进攻伊吾?”
杨广虽然嘴角带笑,但目光中却十分冷肃,这涉及到张瑾的弹劾,屠杀弱族,谋取军功。
卷九 青海长云暗雪山 第十六章 伴君如虎
“回禀陛下,臣有证据。”
杨元庆回头看了一眼,一名宦官连忙端着一只金盘上前,盘子里盛着杨元庆的几件随身之物,杨元庆将盘中的一只金箭和一封竹筒信呈给杨广,“这是西突厥射匮可汗给处月部的金箭令,命他们攻打伊吾,臣在他们可汗大帐中得到,另外,臣之所以决定攻打处月,是因为他们先出兵三千伏击隋军巡哨,造成隋军三十余名士兵阵亡。”
杨广拾起金箭看了看,便随手放在一边,他其实对这个并不感兴趣,也对张瑾的弹劾不认可,大隋帝国开疆辟土,屠杀胡族又如何?
他更关心处月控制的土地情况,杨广起身走到墙上的西域地图前,用木杆指着伊吾以西的大片土地道:“你奏折中说处月人西遁,伊吾以西已成一片无主之地,建议朝廷尽快占领,朕很感兴趣,你再详细说一说。”
杨元庆也拾起木杆,指着伊吾以西的土地道:“这一带位于时罗漫山北麓,蒲类海以西,西汉灭轮台国后建立了金满戍,有戊己校尉率军在这一带驻军屯田,是丝绸之路北道的必经之路,原本是处月部落的栖息之地,现在处月部西遁,这一片土地便空出来,臣已派八百军队前去戍卫,现在西突厥内讧,无暇顾及,正是我们再建郡县的良机。”
杨广久久凝视着地图,开疆辟土,这是他多少年来梦寐以求之事,超越汉武,让大隋的军旗走得更远,这一刻,他心中理想的火苗开始燃烧。
他蓦地转身,注视着杨元庆道:“说说你的想法?”
杨元庆躬身道:“臣有三个方案,第一方案是增兵建县,建立金满县,依然由伊吾郡管辖,但伊吾郡的兵力显然不足,需要朝廷至少再增五千军队;第二个方案是增兵建郡,建立庭州郡,同样要再增五千军队;第三个方案就是以伊吾和庭州两郡为基础,恢复汉朝的西域都护府,确保在军事上控制西域。”
“那你赞成哪个方案?”杨广又问道。
“微臣的本意是赞成第三个方案,建立西域都护府,但现在时机未到,会引起契苾和西突厥的强烈反弹,所以臣建议先建庭州郡,进行官员储备,等时机成熟后,再建立西域都护府。”
杨广缓缓点头,“第一个方案偏软,朕不想取,第三个方案确实时机不成熟,朕也觉得仓促,你的第二个方案不急不缓,朕深为赞同,就以你之言,先建庭州郡。”
杨广坐了下来,直接打开张瑾的奏折,用朱笔在上面画了一个‘否’字,否决了他的弹劾。
杨广显得有些兴奋,便用一种开玩笑的语气道:“将来建立西域都护府,朕让你去做首任都护,你可愿意?”
杨元庆犹豫了一下,却没有回答,杨广微微一怔,他以为杨元庆会说‘臣愿为陛下效劳’,不料杨元庆却沉默了。
“怎么,你不愿意吗?”杨广不露声色地望着他,眼中没有半点表情,不知他在想什么?
杨元庆苦笑一声,“如果臣真做了西域都护,恐怕就会有人弹劾臣有不臣之心。”
“为什么这样说?”
“臣今天进城时听到小儿唱歌,荆州羊、元日生……”
杨元庆便将今天听到童谣之事向杨广说了一遍,最后恳切道:“这首童谣就是这两天才流传起来,很明显是针对臣回京,臣恳求陛下彻查此事,不要让臣担这种无由之罪。”
其实童谣这件事杨广也听说了,他隐隐猜到和元寿有关,但他并不想过问,一是没有证据,其次他不想插手关陇贵族与山东士族的斗争,所以童谣这件事他就装作不知,现在既然杨元庆已经明确提出要彻查,他就不好装糊涂了。
杨广笑了笑便道:“朕会查这件事,不过未必能查到,朕会用另一种方式为你洗清白,关于你这次西域之战的封赏,朕过几天等宇文述回京后再一并宣布。”
杨元庆心中突地一跳,不会让他再回西域吧!但一转念又知道不可能,如果任他为庭州郡太守,那不是升他的职,而是贬黜。
杨广仿佛知道他的心思,便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朕暂时不会让你去西域,这十几年你一直在边疆,确实太苦了一点,朕会让你享受几年大隋的繁华。”
杨元庆心中苦笑不已,杨广的潜台词就是说,一时半会儿他也回不了五原郡了,看来那首童谣还在杨广心中起了一点微妙的作用。
“如果陛下没有别的事,臣就告退了。”
“去吧!和妻子团聚,探望一下父亲,有空再去看看乐平公主,你妻子得封从一品诰命,其实是她的极力要求。”
杨元庆心中微微一怔,居然是杨丽华的意思,她不是说少年居高位惹人嫉吗?这会儿怎么又极力要求自己妻子高封?
杨元庆心中不解,便退了下去,杨广又背着手走到地图前,望着伊吾以西那片土地,一种激动之情从他心中泛起,他自言自语笑道:“不错,再建西域都护府,希望朕能看到这一天!”
……
从御书房出来,杨元庆一路走到了宣政殿宽阔的广场上,这里是每天早朝,朝臣们的集中之地,今天是旬休,广场上格外空旷。
望着蔚蓝色的天空,杨元庆轻轻松了口气,不知为什么,他也有了一种伴君如虎的感觉,杨广对他的话语中开始暗带杀机,明明不想让他再去西域,却故意说让他为西域都护,明明忌讳他和杨家接近,却故意让他去探望父亲。
这一切都是他和裴家联姻后起的变化,他已经进入了一个势力集团,杨广就不再像从前那样信任他了,或者说他不会再成为杨广手中的刀……
“元庆!”
后面有人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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