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枭雄
初春的草原,夜空瑰丽而动人,天穹仿佛突厥人的帐幕,无边无际地将草原笼罩,天鹅绒般的天幕上缀满了宝石一样璀璨的星星,一轮明月由暗红渐渐转为金黄,在草原尽头的地平线上空游弋,月辉如淡金色的流水,流满天空。
杨元庆凝望着天空一轮圆月,今天是二月十五,他心中不由地思念起远方的亲人,祖父有意让他长留边疆,可他心中放不下她们啊!
尉迟绾也渐渐平静下来,她也意识到,焦急也没有用,等待是他们现在唯一需要做的事。
她也坐了下来,抱住双膝,和杨元庆一起凝望远空的圆月,但女人的心在清凉的春夜,总会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她瞥了杨元庆一眼,担忧地问:“火长,下午从中军大帐回来后,你就一直心事重重,发生什么事了?”
杨元庆下午又去了一趟中军大帐,祖父告诉他,准备让他在草原磨砺五年,远离京城的繁华,杨元庆对繁华没有体会,但想到要和婶娘妞妞分别五年,他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
“没什么事,只是大战前夕,心中有点期望,也有点紧张。”
他努力压下内心对亲人的思念,回头笑问道:“尉迟,你呢,期盼战争吗?”
尉迟绾叹了口气道:“我也很期盼,说实话,我希望能战死疆场,给家里一份抚恤。”
“为什么要抚恤,立功赏赐不更好吗?”杨元庆笑道。
“你真不知道吗?”
尉迟绾眼中露出狡黠的笑意,“张锦缎做梦都盼望着立功受赏,衣锦还乡吗?他却死了,我总是盼着死掉,最后却活下来了,所以啊!愿望总是和现实相反。”
杨元庆会心地了起来,原来如此,或许这就叫期望越大,失望越大吧!
“尉迟,听说过花木兰吗?”
“没有,是什么人?”
“北魏人,和你一样女扮男装,替父从军,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
杨元庆低声给她背诵这曲木兰辞,尉迟绾听得目光都有点痴迷了,杨元庆背完,她凝视着圆月星空,月光如水,流进她心田,良久,她幽幽一叹,“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她居然从军十二年么?”
“那你呢?这场战争结束后,要回中原吗?”
“这由不得我。”尉迟绾叹息一声。
“如果你可以决定呢?你怎么选择?”
尉迟绾轻轻咬了一下嘴唇,她替父从军还有一个原因,她在家乡订了一门亲事,她不愿嫁给那个人,便毅然顶父亲的名字从军。
“如果可能,我希望能留在草原,我的身体里流着鲜卑人的血,草原才是我的归宿。”
想到即将要爆发的大战,尉迟绾的脸色柔情消失,又恢复了男儿般的刚毅,她站起身,“火长,我再去周围看看,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
杨元庆却忽然翻身上马,他勒住缰绳,凝视着远方。
“怎么了?”尉迟绾见他表情凝重,不由奇怪地问。
“我感觉有杀气,突厥主力应该来了。”
远方乌云翻滚,渐渐吞没了晴朗的星空。
……
远处一匹战马疾奔而来,渐渐近了,竟然是胖鱼,“火长!”他老远便大喊。
杨元庆催马上去,急问:“他们三个呢?”
“我们发现了突厥军主力,他们在前方三十里外的一片树林里,我回来找你们。”
“走!”
杨元庆猛抽一鞭战马,向北方疾奔而去。
奔出十几里,杨元庆放慢速度,“刚才那支火箭,你们发现什么?”
“我们发现一名受重伤的隋军斥候,他说被突厥游哨袭击,杨思恩认为发现突厥游哨,附近必然有主力,他让老康送斥候回营,我们又继续向前探,结果真发现了突厥主力。”
三人在草原上一路疾奔,绕过突厥游哨的巡逻范围,不多时便来到一片树林,这片树林在这一带极为少见,占地约五十余亩,树林内黑沉沉一片。
刚到树林边,杨思恩和马绍便迎了出来,“火长,抱歉了,卑职擅自做主!”杨思恩躬身歉然道。
“没什么。”
杨元庆并不在意杨思恩的越权,他更关心结果,“突厥主力在哪里?”
杨思恩遥指远方,“再向东北十里外。”
杨元庆沉默了一下,按照他的性格是要再去确认一下,但这样做明显是不相信杨思恩,杨元庆的沉默只是一瞬,他立刻做出了决定。
“事关十万隋军安危,不可大意,大家跟我来!”
他策马向东北方向疾奔而去,杨思恩脸色微微变了一下,但最后他还是微微叹了口气,跟了上去。
他做了十年的军官,因一念之差当了逃兵而重新沦为小卒,但他很难改变那种以我为上的习惯,杨元庆不接受他的判断使他心中有些不满,但一想到杨元庆的身份,他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了。
……
有了于都斤山突围血的教训后,杨元庆不敢再大意,他们五人小心翼翼向东北方向渗透,突厥军也有游哨,但此时突厥人的外围游哨主要是防范大队隋军偷袭,不再像于都斤山那样随机而行,让人防不胜防,而是都固定在一定范围内巡逻,大队骑兵很难逃过突厥人的眼线。
可这样一来,却让杨元庆这种几人的斥候小队有了可趁之机,只要摸准突厥游哨的规律,便能迅速靠近敌营。当然,也只是五里之外,再想向前走几乎是不可能了。
大约走三四里。越过一个草坡,众人眼前豁然一亮,只见数里外的一条河边,出现星星点点的突厥大营,一眼望不见边际,营中人来人往,并不是空营。
这里离隋军大营约有一百余里。
卷二 百战黄沙穿金甲 第十七章 隋胡大战(上)
四更不到,隋军大营内便响起了沉重的战鼓声,尉迟绾第一个惊醒,她睡在最里面,杨元庆把自己的位子让给了她,她的鹰则立在身旁的一口木箱上,木箱里是士兵们的私人物品。
尉迟绾惊醒,连忙去推睡在她身旁的杨元庆,“火长!”
她推个空,却发现杨元庆盘腿而坐,吓得她连忙收回手,杨元庆慢慢睁开眼对她笑了笑,长长伸个懒腰,精神饱满。
咚咚咚的鼓声越来越密集,杨元庆一跃而起,对众人喝道:“战鼓已响,都起来!
尽管只睡不到两个时辰,每个人还是迅速起身,杨元庆见受伤的刘简也要爬起,连忙制止他,“老刘就别起来,你身上有伤。”
“身上有伤也要上阵!”
刘简一边起身,一边嘟囔:“不打仗怎么立功,不立功怎么升官,不升官怎么发财,不发财怎么讨娘子……”
杨思恩拍了他一下,“你小子到底行不行,别硬撑!”
刘简向他眨眨眼,有点心术不正地使个眼色,冲锋陷阵他不干,割人头请功他没有问题。
杨思恩会意,不吭声了,杨元庆知道他是老兵油子,不会委屈自己,便也不勉强,他倒关心康巴斯的情况,康巴斯也已收拾完毕,将一把横刀挂在腰间。他身子又高又瘦,像竹竿似的,挂一把横刀显得有点滑稽。
“老康,打仗时要跟紧我。”
“火长,我知道,没有问题。”
杨元庆又向众人扫了一眼,他们一共七人,他杨元庆、杨思恩、刘简、尉迟绾、胖鱼,马勺、康巴斯,今天七人都要上阵了。
“我大伙儿再说一声,今天这一战估计很惨烈,能不能活下来不知道,大家有什么遗言,可以事先告诉我,涉及个人隐秘,我会给大家保密,现在大家出发吧!”
他带领众人走出营帐,一出帐正要遇到他们的贺百长迎面跑来,“杨火长,我的运气很背,又抽中了死签!”
众人一起笑了起来,他门百人长的运气好像就没好过,“百人长,又是什么死签?”
“唉!我们队打中军外围,他奶奶的,一队运气最好,打后营外围。”
他将杨元庆拉到一边,低声道:“本来我申请免你们今天之战,但赵偏将说,上面有命令,除了重伤兵,其余全部出战,少将军,我对不住你了。”
杨元庆拍拍他肩膀,“贺大哥,别叫我少将军。”
贺百长心中感慨,他已经明白杨元庆虽然大帅之孙,但并不需要关照,他重重拥抱杨元庆一下,“兄弟,活着回来!”
“我会的,贺大哥,你也一样,活着回来。”
贺百长又对杨元庆的手下道:“各位弟兄,上了战场,大家各自保重了,哥哥平时有对不住大家的地方,望大家原谅,活着回来,我们一起喝酒庆功!”
他向众人一挥手,转身跑远了。
……
由于斥候昨晚在百里外发现突厥人主力,隋军连夜便开始准备了,所有人都知道今天将有大战,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
吃完一顿丰盛的战前大餐,集合鼓声敲响,鼓声惊天动地,长号齐鸣,呜咽低沉的号声响彻草原,十万隋军,以军为单位,各军、各团、各队、各火一一列队,但并不是所有的军队都要出征,留两万辎重兵驻防大营,其余八万大军列队出征,其中两万四千骑兵,五万六千步兵,骑兵分为陷阵兵、弓骑兵、轻骑兵、重甲兵,步兵为弓弩兵、长枪兵、跳荡兵,另外还斥候骑兵。
按照杨素的部署,这次出兵,一辆兵车辎重不带,仅仅以骑兵和步兵来对付突厥人,这是两晋以来,对草原游牧民族作战的第一次。
这是杨素的决定,昨晚他在作战会议上提出这个方案时,掀起一片哗然,中原军队在与突厥交战时,因担心突厥彪悍的骑兵来往冲杀,都采用战车、骑兵和步兵相互交叉配合的阵法,阵外四周遍设鹿角、蒺藜等物,骑兵留在最里面,这一直是中原军队的传统战法,而杨素居然要放弃了战车阵型,以突厥方式用骑兵对阵,这简直就是以已之短攻彼之长。
但杨素却不这样认为,他认为从前战术有问题,中原军队总是重于防守而轻于进攻,就把进攻主动权交给了胡骑,加上胡骑马上机动,来去无踪,中原军队很难彻底击败对方。
而大隋厉兵秣马二十年,兵精粮足,训练有素,装备精良,为什么就不能和草原胡骑一对一作战,如果不能和草原胡骑面对面厮杀,那中原军队永远处于心理劣势,他愿从这一战开始,大隋骑兵不再惧怕胡骑,打破这个隋军处于被动的桎梏。
‘我是全军主帅,如何作战由我来决定,若败,责任也由我来承担!’
杨素以不容反对的决然口气结束了大将们的争议。
杨素身着金盔金甲,他的周围是四千甲骑具装,也就是重骑兵,这是十万骑兵中最精锐的部队,而在他身后是十八名贴身亲卫,号称铁影十八骑,杨素目光冷漠地等待着出兵时间到来,一名施旗官飞驰来报,“大帅,吉时已经!”
杨素战刀一挥,“出发!”
“咚!咚!咚!”出战的巨鼓声敲响,百余长号一齐吹响,‘呜~’
一队队骑兵和步兵列队出发,战马如洪水、刀枪如铁林,清晨的阳光照在隋军的明光铠甲上,映出森森冷光。
杨素位于第五军,是中间出发,他低声吩咐自己的铁影十八骑,“你们远远护卫少将军!”
十八铁骑得令,加快马速向第一军疾奔而去。
在一片军车辎重旁,宇文成都也在低声向宇文化及请战,“少帅,你在大营留守,应安全无恙,你就让卑职随军出战吧!”
宇文化及狠狠瞪了他一眼,态度异常严厉,“你别忘记自己的身份,你不过是我宇文阀的家将而已,别以为自己和杨素说了几句话,就不知天高地厚了,你们的职责是保护我的安全,除了我身边,你哪里也不能去!”
宇文成都心中万分失望,他做梦也想得到这种上阵杀敌的机会,眼看机会已经近到咫尺,他却无法抓住,他深深低下头,不再多说一句话,心中有着无尽的遗憾和愤懑。
宇文化及冷冷哼了一声,他早就看不惯这个大太保了,不知自己身份,自以为有点武艺就到处与人搭讪,想攀高枝,不把他放在眼中,这个人他不想要,宇文化及恨不得一脚把他踢走,但不是现在,现在踢走他就遂了他的意,休想!
八万隋军浩浩荡荡向北方草原开去,旌旗遮天蔽日,在中军上空,一丈八尺高的赤红色隋军战旗格外醒目,大旗上,十二根斿带迎风招展。
但隋军并不需要走多远,昨晚另一支斥候在百里外发现了突厥军的主力。
杨元庆是第一军,位于队伍的最前面,他们是斥候,作战时,他们将在外围游射落单的突厥军,同时通报各种情报,不参与集团冲击。
尉迟绾悄悄地赶上杨元庆,和他并马而行,她一直很担心,士兵阵亡火化时一般要剥光衣甲,赤身而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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