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月梧桐
在黑影里,他们溜进了离墙不远的茅厕。
胡不斩一进去就捏住了鼻子,只见里面几个蹲坑上铺着石板,地上横流着黄绿相间的液体,地面上用大小不一的青瓦摆出了一条路来。
一个污秽不堪的茅厕。
“掀开石板,从下面的水道中走!这是唯一的生路了!”王天逸说道。
原来这个茅厕是给戊组弟子和一众杂役用的,这些人用的东西没有人当真会用心,因此非常的简陋。
当时戊组弟子等人寝室周围并无厕所,一众人就随地方便,恰巧一日掌门巡视,十分恼怒,命人起了这个厕所,此地在青城的偏远角上,运输污物十分不便,索性在山间小溪的水道上面盖了这个厕所,就利用水力冲出污物,而小溪的水道被木板和土盖了起来,成了一条小小的地下河,从地面下面流出围墙,直到青城围墙外边的山坡上才又成了明流,当年王天逸还参加过修建,因此知道。
逃生的渴望和污秽肮脏比起来算得了什么?
王天逸一个箭步冲到了最靠墙的一个蹲坑,一把掀起上面用来踩脚的石板,接着俯身钻进了粪坑。
水流没到脚脖,脚底是粘呼呼的臭泥,虽然有水冲着,粪坑里还是臭得可怕,里面的味道冲进鼻子就好像一口闷掉了一坛子的烧刀子,烧的脑仁霍霍做疼。
这些王天逸根本无暇在乎,他只是屏住了呼吸。
粪坑里水流的声音很大,对他而言不啻是天籁之音,那代表着生。
空间并不大,他直不起身子,就躬着腰在那里摸索,他摸的是对着围墙方向的石壁,这里就是茅厕的地基的一边,是用石头垒的,下面开了一个狗洞大小的洞口,水流就从这里流过。
手摸上的石壁上是粘滑的,手一用力就好像捅进了一块年糕,而蚊子和不知名的蠕动粘虫附满了这湿滑的墙壁,让按上去的手心麻嗦嗦的。
不过那洞口被上面墙壁的重量压得已经倾斜变形了,王天逸也钻不进这么小的洞,“呀!”王天逸闷闷的哼着,手指勒紧了洞口的大石块,狠命的往外拉。
那石块被上面的重量压住了,简直重如泰山,王天逸死命的躬腰拉着那要命的石头,他的身体几乎折在了一起,发髻和额头不停擦撞着污秽肮脏的石壁,而屁股都坐进了臭水里,靴子在水下努力蹬着粘呼呼的水底臭泥,没过多少时间,他手心里好像被铁鞭子抽过了,疼的好像不是自己的手了,冷汗和热汗一起横流,把脑门上蚊子蠕虫的尸体冲到了脖子里,而石头仅仅松动了一下。
“我来!”在上面望风的胡不斩脱了上衣横缠在腰里,一样低头往粪坑里钻来。
只可惜他的身材实在魁梧,那蹲坑的宽度王天逸可以努力的钻进来,但胡不斩不行,王天逸十指握住了石板下面的潮湿肮脏的砖块,一块一块的生生往外抽,等抽到他十指鲜血淋漓的时候,胡不斩终于头朝下堪堪的挤了进来,王天逸已经几乎把那个蹲坑拆了一半。
胡不斩让王天逸退后,自己接替了王天逸的位置,拼命的拉着那块石头。毕竟是天生神力,石块终于抽了出来。
手心流血的胡不斩静静的扭身把那石块传给事后的王天逸,让他静悄悄的把那石块撂在水里,接着王天逸又挤近了那洞口——现在那洞口已经大了不少,只是还不可能让成年人过去。
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在洞口前面,王天逸轻轻的跪了下去,膝盖缓缓的插入平缓的水面下,接着紧紧的陷入了河底粘稠肮脏的泥里。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朝水面俯下身去,十指如钩深深的插进洞口下面的淤泥里,然后又慢慢的收拢起手臂,两手如笊篱一般搂起了臭泥下的石块,缓缓的扒到自己身后,不想发出什么大的声响。
他在挖深河床。
既然你无法改变高度,那你只能拓展深度,这样,你才可能有空间。
双方没有说一句话,没有打一个手势,但双方对对方的想法都是了然如心,死亡的阴影拧成了一条线,将两个杀场精英捆的如同一人,配合的天衣无缝。看了看王天逸,他背后的胡不斩发出了声音,他在爬上去,必须得有人望风。
但他只露出了半个头就突然滑了下来,一把把王天逸提了起来,王天逸脸上的惊异还没消去,就被恐惧冻成了煞白。
有人进来了!而且打着灯笼!
本来上面胡不斩望风,但为了那要命的石块,两人都下来了,在水流的声音中,实在难以捕捉上面的动静,胡不斩一露头,对方桔黄色的灯火已经照亮了这茅厕的地面!
躬身在这肮脏腥臭的粪坑里,而上面来了人,两人真的只能听天由命了,希望那人只是小解,并没发现有异。
王天逸和胡不斩一左一右的靠在了墙上,他们中间的上方就是被他们拆了一半的蹲坑,那上面正漫下一片桔黄的微光来。
“咦?”一声惊呼从地面上传了下来,那人看见了做为垫脚的青石板被扳了起来,斜靠在墙壁上,而这个蹲坑一边的砖被拆了一半。
王天逸两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头顶上就出现了一个亮晃晃的灯笼,在黑暗中骤然被这亮物一晃,两人都是胸口一滞,好似成了怕光的林中野兽,本能的发出一声恐怖的低吼。
因为亮光会要野兽的命。
王天逸抬头朝上看去,和上面那人同时呆若木鸡,都惊呆了。
来得不是别人,却是张川秀。
“你…你…。你…。你…。。”张川秀好似看见了鬼一样的,他盯着粪坑中那满面污秽的脸,一连说了四个“你”。
但王天逸竖起了手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神态肃然,好像正在玩做迷藏的小孩对一个大喊大叫的伙伴做的那样,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是你,而不是我。
你应该安静。
于是张川秀呆住了,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宛如在梦里。
在应付这突发情况时候,他怎么能比刀尖上打过滚的王天逸反应更快。
张川秀不动了,眼皮都不眨了,但王天逸和胡不斩却都在动,心动。
王天逸已经盯住了张川秀站在上面的脚,他微微扫了对面的胡不斩一眼,那边传来了可怕的压力,那是胡不斩,王天逸已经感觉到他对自己的怀疑,他的杀气在死亡的巨大压力下被压得如同喷泉一般爆发了出来,王天逸直觉感到凶僧想一掌打死自己,然后冲上去打死张川秀,至于剩下的,他不管了!就来个拼死一战好了,他现在就如同绝望的野兽。
对面的凶僧隐藏在黑影里,看不见他的表情和脸,但王天逸仍旧感到两人的目光如实质一般纠缠在一起,交换了信息。
转瞬间王天逸的心里出现了:恐惧——对胡不斩的恐惧,这是本能,他简直是一头杀戮野兽;判断——凶僧之所以和自己一起,是因为彼此需要对方的力量,在青城附近,他就像一头迷途的凶虎,需要指引,但只要指引的自己起不到作用,那么他马上就会吞噬掉自己;不仅如此,就像杂耍师进入虎笼,只要你气势压不过这凶兽,他马上就会吃了你!而要压过他,不仅必须毫不惧他,好像自己时刻都能杀死他,掌握他的生死,而且必须给他绝对的信心——我!只有我!只有我能够给你安全!
这些念头并不是清晰的出现的,他们模模糊糊的如萤火一般转瞬即逝,但他们给了王天逸感觉,这感觉就像让他看一眼名画,他说不出画的任何具体细节,却感觉到了全貌。所以王天逸眼珠微微的转了转,他转的方向正是张川秀的脚,这是“征询”,马上他清楚的感觉到对方的眼珠跟着他转了转,接着就转了回来,里面传递了“肯定”。
王天逸清楚的感觉到原本对着自己的气势,陡地转向了上面。
他们要趁张川秀不备,同时出击,一把把张川秀也拉下来——必须让他闭嘴!
“你…你。。你逃出来了?”上面的张川秀手伸进了嘴里,猛力的拉着自己下巴,也许他怕自己把舌头咬掉。
“川秀,我…。。”王天逸轻声在下面说道,他的手臂开始微微的朝上曲起,手指上滴着血,他现在却很感谢这疼痛,他的手掌因为挖掘已经麻木了,但疼痛的分布让他感觉到了手掌的位置和形状,就像蒙着眼睛的剑客靠声音感觉目标。
他正等待着机会的出现——把他拉下来!用最快的速度!快的让他声音都发不出!拉下来就抢先打昏他,捆起来!不然胡不斩会直接杀掉他!
对面的胡不斩已经微微曲起了手臂,巨大的身体缓缓的朝右上转动——发动进攻的前奏已经完成。
但此刻奇变突起,三个人突然同时愣在了这茅厕里,好似三个泥塑,外边又传来的声音。
巨大而嘈杂的声音。
“师兄,我去方便一下!”
“我也去!”
“一起,一起!”
“快点啊,马上要回去了!”
……………。
巡夜队!
王天逸头上的冷汗唰的一声遍布了整个脑袋,头发茬全竖了起来。
上面的张川秀也愣住了,感觉好像小偷被堵在了别人家,头脑一边空白。
“川秀,救我一命!”王天逸放弃了所有出手的打算,他现在唯一的能做的就是求老天爷,而现在他能靠的老天爷只有面前这平庸的师兄。
张川秀茫然的向王天逸看去。
他没有他坚硬,他没有他锐利,他没有他灼热,……他比他平庸太多了,但此刻他却是唯一能帮他的人。
天地好像在两个人的对视中停止了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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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夜队的弟子们闹着进了这茅厕,一进就进来了七八个,这小小茅厕几乎站满了人,他们一边舒服的站着发泄,一边聊着天,这里好像成了一个喧闹的宴会。
“你说教官们吃饱了撑的?非得今天巡视这么久!睡都睡都不好。”
“这块地方平常没人管,今天怎么巡这里?是不是昨天喝多了或者气糊涂了?”
………。
那排蹲坑当然也站满了弟子,放水中,一个弟子扭头朝边上看去,只见旁边那个人蹲在最靠墙的蹲坑上,手里提着一个灭了火的灯笼,一声不吭的蹲着。
“这是谁啊?”那弟子笑着问道。
“…。。我。”那人静了片刻才说道。
一个正在系腰带的弟子伸头一看,笑道:“哎呀,是戊组张川秀大哥啊。”
一听是张川秀,所有人都顿了一下,这小小的地方突然鸦雀无声,接着又响了起来:
“张大哥,你也亲自上厕所啊,改天我请你喝酒,一定赏光…。。我是甲组的王丙甲…。。”
“张大哥,听说你和赵乾捷师弟关系很好,以后多照应小弟啊。”
“以后出了江湖,还得求张大哥照应啊……”
“张大哥,是不是以后去华山高就?赵师兄肯定给你铺好路了,羡慕啊……”
……。。
张川秀蹲在黑影里,低着头,鼻子里偶尔哼两声表示答应,蹲坑两边的白色的青石板泛着夜光,他踩在上面的脚在微微发抖。
张川秀的脚发抖是他自己的事,王天逸和胡不斩的手绝对纹丝不动。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张川秀脚下的两块青石板是王天逸和胡不斩一左一右用手托住的。
石板下面的根基已经被拆了,石板如何还能放在原来的位置?只能靠手托住!
就这样,站在黑暗的粪坑中,王天逸和胡不斩一人托住了一片,隔着薄薄的石板,就是张川秀因为恐惧发抖的脚。
他被下面两人悬空托着。
隔壁的蹲坑中打下一串亮晶晶的水流,在离胡不斩的背部不过一寸的地方落进水流中。
在水花飞溅的声音中,胡不斩和王天逸对视着,伸上去的手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抖动,比石柱还稳,胡不斩看着王天逸丝毫不乱的行动非常满意,而王天逸却是冷笑,是对自己面对胡不斩这件事的冷笑——自己好像在面对一头猛虎,而上面是群狼,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除去托石板的一只手,两人另一只手里都紧紧握住一把剑身,在那群人进来时候,王天逸给了胡不斩一把剑——现在已经是生死交关的时候了,随时可能被发现,随时可能搏命死战,随时可能战死青城,和死亡相比,戒心已经是无关痛痒的东西了。
人群退走了,他们中谁也没有发现张川秀大哥根本没褪裤子。
好像蹲着方便却没有褪裤子——来不及也没想到——张川秀的脑子几乎是转不了圈了,如此紧急,以致于他没有时间想三想四,他帮了他们两个。
听着上面的人群散去,王天逸看着上面还在发抖的黑影,他说道:“川秀,谢…。”
没等他说完,上面丢下一串东西来,王天逸接住一看,却是穿在一起的十五枚铜钱,上面的人急急说道:“我没带钱,就这么点。”
王天逸心下感激,好像有人在挤压着眼睛,他眼睛湿润了。
上面的张川秀猛然朝前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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