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月梧桐
在离去的当口,叶管事旋过马头,倒竖马鞭冲恭送他们的王天逸和丁玉展一抱拳:“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丁少爷和这位曾先生,我们终有再会的一天!”
虽然是对着两人说的,但叶管事的眼睛却只狠狠的剐着王天逸,话是客气,但用一股气急败坏的口气说出来,就有点威胁的味道了。
这种江湖暗示王天逸怎么人看不出来?不过他的眼珠在叶管事脸上转了几转后,却面露了一个狡狯的微笑,接着拱手还礼。
目送洪家主仆快马驶离商队,丁玉展转头冲和他并肩骑马前行的王天逸问道:“你小子几年不见,老道了许多啊。”
“怎么个说法?”王天逸反问道。
“你竟然能想到饥民这层,我倒大意了。”丁玉展说到这里,扫了路边一眼,接着悲凉的叹了口气。
他们从小镇启程不久,王天逸就指挥手下和脚夫把装粮食的布袋做了一些伪装,在上面用黑漆刷上“圭土”二字,又买了一些真的圭土摆在队尾的车上,还故意戳破了一个小口,让圭土在他们的车队后面拉出一条黑色的土线。原来越近寿州。灾荒越重,王天逸怕被沿途饥民哄抢粮食,故而伪装货物。
王天逸顺着丁玉展地目光,扫了扫路边那具趴在泥里的白森森马骨。已经知道丁玉展的悲凉因何而发,他安慰道:“年景总是有好有坏,这老天爷的事,你能尽心已经善莫大了,何必再伤感。”
“唉,”丁玉展低下了头,喃喃地说道:“我这些粮食本就是募集赈济灾民的,但只恨杯水车薪,不能让世人都填饱肚子,看着他们……我……”
听这样的话。王天逸也是垂下了眼帘,微微的叹了口气,他伸出手去轻轻拍着这位少侠的背。
他被丁玉展的悲哀部的脑袋一片空白,但对于王天逸这只是刹那间的事。马上他睁开了眼,笑了起来,轻拍的手也变成了大力的重拍:“哈哈!这是我认识地大侠丁少爷吗?还记得济南的时候吗。你和唐博穷的要饭,那个时候也没见你苦脸啊!现在你名气更响亮了,应该天天笑得合不拢嘴才对,怎地反而有了愁容?”
丁玉展被这善意的玩笑逗得一笑,但旋即又叹了口气:“兄弟。不瞒你说,当年我委实不知道年纪越大越不自在,我真希望什么都不知道才好,知道了就无法忘掉了……”
“那是因为你志向太大吧?”王天逸说道:“一统江湖都比做个大侠来得容易……”
丁玉展苦笑道:“兄弟我现在哪里敢奢望做什么大侠,只能做几件大侠做的事就不错了。”
“哈哈。天不怕地不怕地丁三也服软咯!”王天逸笑了起来,还装了个鬼脸。
丁玉展笑着摇头道:“不服不行啊。一个人和天地红尘江湖比起来算个屁呢?”
“那你还做?”
“做力所能及的吧。”丁玉展脸上的笑容收去了,如潮退石出一般露出了脸上坚毅地曲线。
嘴里轻飘飘的说,脸上却刚毅之极,丁玉展的脸好像突地有道强光一般,把正盯着他看的王天逸撞的身体一斜,手一歪,马头跟着撇了开去,并排而行地两匹马在这轻飘飘的话语后分开了一个叉。
王天逸心里突然有什么东西破碎了,这是什么他王天逸并不清楚,他知道的只是这些东西并不是他生来就有的。
这无声的破碎让王天逸心里起了混乱。
能得到“冰将”绰号地人必然是如冰般坚毅冷静。
这样的战将,他的心在面对任何情况时都应该是古井不波、丝毫不乱的:在面对刀光剑影冲锋时绝不会混乱;在掩护撤离直挡追兵时绝不会混乱,在手起剑落斩杀任何人时也绝不会混乱。
但他此刻混乱了,就好像黑暗中嗜血的蝙蝠被阳光照到一样,不仅让它目眩,更让它混乱。
看着丁玉展这个“傻子”少爷,混乱的王天逸居然有了自惭形秽和胆怯的感觉,所以他并没有再控马靠近丁玉展。
于是两匹马中间闪了很大的距离,马蹄踏出的黄土弥散在两匹马之间,好像那里涌起了一条波涛滚滚的河,而王天逸和丁玉展就这样隔着这条缥缈的河并头前行。
“兄弟你的志向呢?”丁玉展扭头朝离得远远的王天逸大声的问道:“这三年来可有什么变化?”
听到丁玉展最后那句话,王天逸鼻腔里陡地又充满了一股血腥气,呛的他五官好像畏惧那硬挺的鼻子一般,都朝外挪了开去,谈笑自若的表情看起来突然变成了一副惊骇的样子,慌乱的他不自觉的伸手入怀去掏蒙面巾。
从进暗组那日起,王天逸就喜欢上了蒙面巾。
与其说喜欢蒙面的黑色丝巾,倒不如说他喜欢不被看见的感觉:这小小的蒙面巾好像在你和外面之间筑上了一道高墙,而你躲在这道墙后面就像进了家关上门一样,可以做一切见不得人的事情;
你可以面目扭曲的和对方拼杀,那个时候你额头上的青筋在霍霍的跳,好像随时会崩裂一般,你的牙在激烈地残酷摩擦。牙床撑的腮都僵硬的疼,你知道此刻你一定面目狰狞如同野兽,但无妨,你躲在面罩后面。谁都不会看见你这表情,从而联想到咆哮可怖的野兽;
你可以肆无忌惮狞笑着杀死跪在你面前求饶的敌人,不管是困兽犹斗的高手,还是被杀得魂飞魄散的可怜虫,甚至是被卷进来而不懂武功的普通人,因为你知道他们看不见你的脸,你就如裹在黑暗里的魔鬼,不用因为你和他们长着同样的人脸而有更多的负担;
这样的蒙面巾就如一张和黑暗订下的契约,那满手地血腥、满耳的哀鸣、满眼的痛苦、满身的罪恶不妨都寄存在那薄薄地黑色蒙面巾里,当你摘下它的时候。你就好像从魔和鬼变回了人,起码在铜镜里看起来是个人的模样。
所以无论是戴上还是摘下,王天逸都会感到一阵舒服:戴上是可以化身为鬼,把身为人地一面用黑巾蒙上;摘下则好像变回人。把那些罪与血折成薄薄的方折放进怀里。
他当然知道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但有些时候,人都爱息欺骗自己。他们喜欢这样做,或者不得不这样做,王天逸很快就不可抑止的染上了洁癖,他心理当然清楚这不过是看起来干净罢了。
究竟他是鬼,还是鬼是他。他不知道,他不想这个,原来是不敢想,后来成了习惯,变成了不去想、不愿想。因为他注定要化身为鬼。
这是因为他早就死了,这条命已经交给别人了。
王天逸掏了个空,怀里没有那保住他为人一面的蒙面巾。
就算有,也不能戴。王天逸猛可里发现了自己的失态,他慌乱地把手从怀里抽了出来,有些尴尬的把头别向了另外的方向,顿了好一会才说道:“没志向。混一天算一天。”
“唉,好人没好报啊。看来兄弟你受苦太多了。”丁玉展打量着王天逸,看到那破旧的靴子,那灰蒙蒙的武士服,还有那看起来有些痛苦地表情,他又叹了口气:“如果可以回到过去,我就不阻挡唐博招揽你了,那小子一家人对手下还可以。不行跟着我也成啊,不过就不能做兄弟了……”
“呵!”听了这话,王天逸从胸口蹦出一声笑来:“如果可以回到从前,我可不是你那样想的。”
“哦?”丁玉展一愣,问道:“那你想如何办?”
王天逸并没有立刻回答,他看着远方,慢慢的从腰里抽出一把剑来,牢牢的握在手里,对着虚空缓缓而绝望的挥动着:“我不会苦练武艺,我要安安心心的做个戊组的废物,然后我要当个快乐的护院、农夫、脚夫也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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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硬的马蹄疯狂敲击着地面,坷垃被踏碎爆出一团团的土尘,仿佛两匹马后开了一路黄色的尘花。
马上的叶管事咬牙切齿,身下的马仿佛成了他的仇人,马鞭雨点般狠狠落在已经被抽打得通红的马臀上,马速如此之快,以致于会武功的少爷都被拉在了他身后。
“老叶!”洪筱寒不得不用力的抽打着马,他冲前面大声叫道:“老叶,你慢点!你要到哪里去?”
“少爷!”红了眼睛的叶管事扭过头来答道:“快点!不然就来不及了!”说罢,在寒风里扭过头,毫不留情的继续抽打马匹,嘴里狠狠的低声骂道:“姓曾的!”
管事恼的咬牙切齿,少爷却满腹狐疑,因为前面领路的叶管事没有驰往寿州方向,而是直冲一个大镇而去。
这个镇离寿州很近,而且洪筱寒倒也知道这个镇子,因为他老爹虽然捂着十几个仓库的粮食囤积居奇,却也肯掏出一点点粮食施舍穷人,而且这些施舍的地点全放在寿州周围几个大点的镇子,父亲的这种举动让刚学做生意的洪筱寒很奇怪,他觉得既然已经狠下去支不顾灾民死活的去囤积了那么多粮食,何必又要施舍,难道就是为了博取一点名声或者让自己良心上好过一点?
他问过父亲,而且不止一次,可每次洪宜善总高深莫测笑笑。然后说:“儿啊,再好好想想。”
看着前面纵马飞奔的叶管事,洪筱寒隐约的感到这久思不得其解地谜团就要揭开了。
还没进镇子,刚到镇郊就看见了灾民:荒凉的黄土地上搭满了污秽简陋的窝棚。一群群瘦的皮包骨头地人或趴在地上,或如行尸走肉一般在阳光下蹒跚行走,人人两眼无神,浑身肮脏不堪,有气无力的竟如一群群的僵尸在蠕动。
这里就是生与死的黄泉之门,因为粮价已经高的和绸缎等价了,穷人哪怕卖掉儿女也买不了几粒粮食,而粮食日少,街少卖儿鬻女的却越来越多,于是粮益贵人却日贱!
到了现在。卖掉儿女的目的已经从救全家变成了救卖掉的儿女,也许那些卖掉的骨肉还能在新主人那里不至饿死。
但周围百里之内只有这里还有施粥,可以影响整个寿州地区粮食供应的洪宜善把那巨大地手开了一丝小缝,让手里面的金沙落了一点到这里。顷刻间就变成了一条系住无数人生死的细细的线,尽管掺了泥沙地粥稀的可以当镜子,就算一天能挤上三次。你肯定还是会慢慢饿死,但人生来就是要吃的,这混浊地汤水里就代表着命啊,于是饥饿的穷人拖家带口的朝这里汇集了过来,把这里变成了一座最靠近鬼域的镇子。
因为到处都是人。洪筱寒主仆不得不放慢了马速才进入了镇子,里面的情景不比外边情景差,街上不时就可以看到发青的裸体尸体,那是晚上饥寒交迫下倒毙的人,只要你倒下。衣服马上就会被一抢而空,饥饿中的人残忍的已和妖魅无异。
一进镇子洪筱寒已经用袖子掩住了鼻子,因为风里飘着难以忍受地臭味和馊味,这是锦衣玉食长大的他所难以忍受的,而叶管事却恍如不见,一路上红着脸大声的找人,这是因为他经常来这里,已经习惯了这死亡边缘的味道了。
看到叶管事来了,很多人好像鬼一样从四面八方跑了出来,围拢了叶管事,这些人虽然一样又破又脏,但看起来是和那些有气无力的灾民绝对不同,他们都是青年人和壮年人,脸上也还有一些红晕,看起来饥饿离他们并不是太近,不过这些人都诚惶诚恐的抬着脸看着叶管事,小心的躬着腰,好像太监回答皇帝的问话一般。
“你们头呢?!”叶管事下了马叉着腰,大声的问道。
只一会功夫就跑过来一个满头大汗的汉子,围住叶管事主仆二人的人群马人给那人闪开了一条路,洪筱寒看了过去,只见那人看起来很不一般,虽然他的穿着搁在别的地方看,不过是个寻常农夫,但放在这地有饿殍的灾民云集之地就很扎眼了,他穿的干净,气色好的很,腰粗臂壮,健步如飞,整个人显得很有精神,在街上一走就好像饿鬼地狱里走来一个活人,好像一个君王一般显眼!
“叶先生!您今个来看看施粥情况?”这君王见了叶管事之后,腰马上软的和面条一样,慌不迭的鞠躬,脸看住地面之后才敢说话。
“看你个屁!”被王天逸吓得惨不堪言的叶管事,此刻却如天下第一高手一般激愤,他捋起袖子,露出瘦骨嶙峋的手腕,一把揪着这壮汉的发髻就把他的头抬了起来,“啪!啪!”就是两计耳光,接着破口大骂道:“你这个王八蛋怎么这么久才来!睡老婆吗?!混蛋!”
在骨瘦如柴的叶管事面前,那壮汉却温顺的如一只绵羊,躬着身连一动也不敢动。
“竖起你的狗耳朵听好了!”叶管事骂够了,喘着气说道:“有一队奸商要前往寿州,运的是粮食!你带上你的灾民把他们给我抢了!”
那壮汉愣了片刻,马上叫道:“好!我们马上去!”说完转头就招呼身边那些青壮年,转头之际,脸上虽然还留着叶管事的掌印,但面对自己那些手下全然没了奴颜,瞋目大吼中却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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