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流香





  我目光一闪,低头看他。 
  “我自幼丧母,父不爱我,虽艰难行至如今,帐下有十万大军,可无朋无友。只有它……它非恶物,只因人心之恶才落得恶名!自从数年前我在寒荒沼泽找到它,还没有伤害过一个人!陛下!您……您不要伤害它!” 
  说到这里,他已经满面泪流,泣不成声。 
  我沉思半晌,抬头看阿陵。 
  阿陵微微地点了点头。 
  我蹲下身子,抽出一点玄水梳理他体内重创的经脉,责怪道:“既是如此,你为何不早说?” 
  圣达迦苦道:“我倒是想说,可您哪给我机会?” 
  裹着鬽的光团缓缓落到我手心,我仔细看着里面挣扎扭动的生物,缓缓道:“虽然它是你的朋友,可现在饱吸你的精元,已经成了气候。若以后恶性大发,你将后悔莫急……不如这样,我现在灭了它,免得后患无穷?” 
  微微动念,玄黄气紧缩,内里的鬽嘶嘶吼叫更急。 
  圣达迦脸上刚现血色,此刻一听,又变雪白。他骇道:“陛下!陛下!您要我做什么都可,别杀它!别说它没有什么恶性,就是有,我也愿意让它折腾!您别啊!” 
  鬽是有灵性的,此刻仿佛也听到圣达迦的声音,竟缓缓停下挣扎,长须软垂下来。 
  我微笑,对着鬽道:“听到没有?圣达迦以友待你,你可别以恶待他哦?倘若以后他因你出了什么差错,本神追到天涯也不放过你!” 
  最后一句,话音斩钉截铁,震得厅里嗡嗡作响。 
  缓缓收起玄黄气,鬽顿了片刻,化为一片芒光隐入圣达迦的胸口。 
  圣达迦站起来,其他人还好些,他却是第一次见识到我这种软硬兼施、变幻莫测的脾气,脸上不知该摆什么表情。 
  我在他身前来回踱着步子,不停搓着手,道:“本打算召你上来赏个官当当,可一想你已经是指挥十万部队的大将,更大的官又能怎样?两位宰辅,来来来,说说咱帝国里还有什么即费力又不讨好的差事没人干的?” 
  “啊?”圣达迦苦着脸,这时才后悔刚才把话说得太大了。 
  威特尼斯苦忍着笑上前道:“陛下,这么说的话,臣还真不知该从何说起,这种差事太多了,目前都是臣担着呢。” 
  “废话,”我眉毛一抖,“少来哭诉!挑一个最急最累的说来听听。圣达迦一到,咱国内那些骡子啊马啊什么的大牲口都可以歇着了。”'注' 
  雷斯刚坐下,端起一杯水正喝着,听到这,扑的一口水喷出老远,想笑又不敢太大声,脸赛猪肝,不知有多么难过。 
  众官莫不哄然。 
  威特尼斯看了看火宰辅,笑着道:“此次我国挥军南征,太极城的十万部队必将起行,臣以为此次南征军将南线、西线和太极三支部队合拢后,以火宰辅为主帅,辅以深谙兵阵的莱亚诺将军为副帅,独独缺了一个统筹粮草供给的大将。这里面学问太多,臣和火宰辅都无暇他顾,又必须有一个心思缜密、熟悉兵法的将军指挥不可。所以……” 
  这个任务重大,且繁重至极,目前帝国粮草不足,兵甲亏虚,加之转运千里,需紧密配合大部队的行进,确实是一个既费力又两面不不讨好的差事。 
  我双掌一拍,道:“就是这个!宰辅,这个官要怎么个封法?” 
  威特尼斯和费尔雅交换了一下目光,后者道:“四位抚字头将军不大适合,不妨加一个中镇大将军,如何?” 
  我点了点头,转首看呆愣着只懂听的圣达迦,笑道:“将军?” 
  圣达迦苦笑,知道推委不去,他双脚一开,整齐利落地施了一个军礼,大声道:“末将在!” 
  我道:“今日,吾以明王的名义,封你为中镇大将军,位列火宰辅之下,目前暂负责督运粮草供给,辅助火宰辅和莱亚诺将军,同御魔界妖兽。” 
  圣达迦大声领命。 
  我拍着他的肩膀,对众人笑道:“关于中镇将军体内有鬽之事实,今日到此为止,任何人都不许外传。若某一天传到外面又被本王查出源头,大的惩罚就没有了,只请将军的鬽和他亲近亲近。” 
  几乎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渥瑞尔后退两步,干笑着道:“将军,今天我可什么都没有看到,嘿嘿。” 
  众人都很不自然地同时干笑不已。 
  圣达迦眼里露出感动神色,他向众人施了一个罗圈礼,然后退到我侧后两尺,挺胸肃立。 
  我满意地点头,想了想又道:“目前,内阁官员都只是卖力工作,却没有多少实际的酬劳。请两位宰辅与众臣商量一下此事,部长和大将军之上的,要有封地和宅院,之下的也要有相应的说法。宅院好说,从国库里拨钱建了即可,封地涉及的因素较多,要细细筹划一下。至于怎么操作,你们做一个细则给我,争取尽快落实下去。” 
  众人面露喜色。 
  我看了看天色,胸口的烦恶又翻涌上来,道:“我现在很累,亟需闭关修整。此后,本王虽未亲在前线,却会一直是你们的坚强后盾!所谓‘大胆行动,小心求证’,你们无需取得什么轰轰烈烈的成功,平安无过则可。” 
  厅里十数名核心官员同声应诺,气氛浓烈之至。 
  洒然一笑,我把心事悉数放下,袖了阿陵的手,转身出门去也。 
  ※※※ 
  圣达迦呆愣愣看着明王和王妃的身影在厅外化为一抹流光飞上天际,下意识地摸摸胸口,以为身在梦中。 
  好半晌,突然发现身边的众人都和他一般停了声音,呆呆地看着方才明王消失之处,仿佛他会从那里重新冒出来。 
  这个想法刚刚闪现,旁边的莱文奈特抚着花白胡须喃喃道:“陛下……有些累了啊。” 
  威特尼斯背着双手,厅外冷风吹来,白发簌簌后掠。他眼中闪着梦幻般的光泽,口中却淡淡道:“我的辅皇刻印苏醒之前就已历经九世,向来眼高于顶、目无余子……陛下是唯一令我彻底臣服的人。” 
  他回首扫视众人,眼里逐渐流露出浓烈的感情,续道:“他贵为真神,又是一国之君,我等一介凡夫俗子,可在他面前,却从未感受到这种差别!他行事变幻莫测,嬉笑怒骂之间每每发人深省,若不听到他的最后一句话,绝难揣摩出他想做什么……可是,无论他想做什么,我都无保留地信任他。我们这些为人臣的,该做些什么啊。” 
  众人无声点头。 
  圣达迦胸中一股滚烫的热流涌过,他一躬身向威特尼斯和费尔雅道:“两位宰辅!陛下以知遇待我,我真不知如何是好。请……下命令吧!” 
  威特尼斯哈哈一笑,拉了圣达迦的手臂向厅内走去,道:“何来命令一说!陛下嘱托了五大任务,来来来,让我们详细计议一番!” 
  这场会议,一开就是整整一天。 
  这一天中,门外守候的传令兵走马灯一样奔去奔来,不断有大小将官被传入大厅,然后满面凝重地匆匆而去,而太极城内工商各界有头脸的人物也几乎来了一个遍,间中还有其他几座大城的重要商会首领。 
  如果把明列大陆目前的动向形容为一个风暴的话,太极城恰恰处在风眼上,牵一发而动全身。今日,整个太极城都动员起来,城内各种作坊、工会和商行开足了马力,各种物资源源不断地装备部队。城外,传送阵此起彼伏的芒光如盛开的花朵,将大部队运往南方。 
  傍晚时分,紧锣密鼓的议事终于到了尾声,大小事项皆告一段落,威特尼斯推案而起,他揉着有些酸痛的臂膀,笑道:“陛下令大军南下集结确是用心良苦啊。” 
  火宰辅整理着面前的卷宗,道:“此乃一石三鸟之计——退魔、收粮和肃清南方两座大城的不安分子。如果此役功成,我明列帝国长治久安的格局就将奠定。” 
  艾林端着杯子润着干燥的喉咙,闻言道:“宰辅所言不虚,依我看,这一石还不仅三鸟。想这南线集结,不但要调动太极军民各界的力量,还要借重其他几座大城。这样可以将我帝国军民进一步融汇在一起,更可借此揣摩其他几城的态度。” 
  威特尼斯笑道:“正是如此!我们此招实是敲山震虎,先拿泰下城开刀,希望其他大城识相些。” 
  艾林笑道:“二十万大军临境,哪到他们不识相!此役,我们有两位正神、两位宰辅、两位圣女还有一位龙骑士、四位大将军同临前线,虽说目的是妖兽,可威势四射古今未有,他们敢说一个‘不’字!” 
  太极城主雷斯感慨道:“想不到史诗中那般厉害的妖兽竟如此不堪一击,我还以为人类与妖兽之战要持续好长时日呢。” 
  威特尼斯道:“本来应该是这样的,细细品位昨夜魔神初至时的感觉,他的力量是前所未有的强大,比之陛下都不遑多让。可惜他不该冒冒失失地来攻太极,被陛下一举灭了近一半的兵力,又陷入到如此尴尬境地,想翻身是难了。” 
  艾林:“他下错了一步最关键的棋,所谓一步错步步错,翻身?那要看我们答不答应。” 
  渥瑞尔却在苦闷道:“唉,陛下昨晚的辉煌魔法弄得我心里痒痒的,真想杀到海内,痛痛快快地打上一架!可惜陛下还要我训练什么劳什子退魔武士团……” 
  火宰辅费尔雅看了他一眼,道:“行军打仗非是儿戏,有你使力的时候,先给你记上一笔,届时上阵杀敌可别喊痛叫苦。” 
  渥瑞尔叫屈道:“咱什么时候喊过痛叫过苦?” 
  兀由珠揶揄道:“我说,当初刚遇到陛下的时候,是哪个把‘陛下’当成药草,还死不肯对阵森奥多来着?哦,我记起来了,那不是那个什么……啊……什么来着……” 
  渥瑞尔大呼道:“给我闭嘴!再不闭嘴,本司长向议会参你一本!” 
  莱文奈特正揉着额头苦思,听到这里,笑道:“本议长就在这里,暂不受理你的提议。” 
  这话引得众人哈哈大笑,连平素不苟言笑的火宰辅都忍不住莞尔。 
 
 
 
  
 第六十六章 秋意绵延
 
  玄魔历4003年9月初。 
  坐魔城邦西六十里,距海内城邦二百五十里。 
  淅淅沥沥的秋雨洒下来,入目尽是迷茫的雾气。人类士兵未收殓的尸骨和妖兽破碎的尸骸混在一起,从眼前一直蔓延到很远的地方,那苍白发灰的肢体都是一样的颜色。 
  十夫长爱克罗从死尸堆里翻拣着。他翻出一把带着七八个豁口的重剑,在手里掂量着。那剑尖已经彻底变钝,剑柄上的木身遗失了一半,剑身上锈迹斑斑,偶尔有一点亮色,透出刚出炉前的辉煌。 
  他的目光从剑上挪开,落在一个头盔上。雨水哗哗地敲打在它那铁质的表面上,一纹一纹的水流散逸流下,映衬着青白的光泽。它的边缘有一个可怖的牙痕,正头顶处还有三个光滑的洞,那是精狼的犬齿留下来的。爱克罗几乎可以想像到,精狼是怎么咬住这头盔主人的头部,将他的下鄂全部压碎在头盔里…… 
  雨水聚在坑洼里,是暗红色的。一切腥臭的,粘腻的,凝涩的,都被这雨水洗涤着。 
  爱克罗仰起头,让雨水从脖颈里流下去,这让他感到清爽些。 
  这样站了好一会,他才蹲下,把那头盔里残留的血肉挖出来,然后到一个水洼里洗干净,甩了甩,再垫上一块碎布后,扣在自己头上。精铁打造的头盔很结实,虽被咬了三个孔,边缘也变形如鸡翅,其基本的防护性能还在。就是重了一点,让爱克罗感到有些头重脚轻。 
  他又把地上一位无头主人的重甲解下来,把自己已经破得不成样子的甲扯掉,换上。 
  坐下来,他屁股下是一只死掉精牛的半边身子,其脖颈处已被雨水洗成灰白,露出粗糙的纹理。他斜眼看了片刻,把自己的靴子拔下,倒着里面混浊发臭的积水。 
  不远处,士兵们三三两两地弯腰在地上翻拣着,他们必须在杂务兵收拾战场前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 
  爱克罗把重剑剑柄上的一半木身去掉,在上面缠着布条。缠完后,掏出一块小磨石,开始打磨剑刃。他还不知道秃了的剑尖怎么处理,不过不急,他还有些时间。 
  正在专心致志地磨着,他忽然感觉到有些异样。 
  脖颈上不再有雨水滑落的感觉。雨停了吗?不,雨还在哗哗的下着。 
  他缓缓抬头,发现一柄伞撑在他头上。视线转动,握住伞的手是白皙的,上面结了好多老茧。那柄伞,坚定地撑着,风吹来雨袭来都一动不动。 
  握伞人,黑盔黑甲,面色白皙。 
  “大将军!”爱克罗大惊,刚要站起来,被那人轻轻摁住肩膀。 
  这里目前只有一位大将军。而在明列帝国,以一身黑盔黑甲而闻名的也只有一位大将军。他就是原教宗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