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流香





  做完这件事后,我才真正放下心来,进帐休息。 
  这么二十几分钟内,艾雅已经睡着了。她的呼吸均匀平稳,脸上透出两团软软的红晕。 
  凝视了好一会,我轻手轻脚在她身边和衣躺下。刚闭上眼睛,脑海里却浮现出那四个半兽人骷髅战士辗转徘徊的身影。 
  心底不禁慨然叹息。造物弄人,以致如斯,我虽功晋九界元神,还不是辗转来到此处,留下悲伤的阿凌在另一个世界里无法相聚?骷髅战士无心无知,自然没有诸多苦恼,可它们那迷乱的身影却甚是令人有同悲之感。我们很多人,岂非都是如此,身处他乡,有家难归? 
  或许,根本就不知道家在哪里吧。 
  艾雅翻了个身,嘴里喃喃地梦呓着。 
  我强忍着把她拥在怀里的冲动,闭目沉思来到幻境后所发生的一切。 
  一丝乏累从心底涌起,思绪逐渐变得有些混沌。如此过了很久,我忽听到有人在唤我的名字。大惊下我睁开眼睛,大帐里幽暗的光线下,没有别的人。 
  再过了一会,那呼唤声又响起来。 
  是艾雅。 
  她在梦中,脸蛋睡得红扑扑的,是在梦呓呢。可是她呼唤的,是我的本名,萧楚! 
  她梦呓道:“……萧楚……萧楚……你这混蛋……” 
  混蛋?!!!!!!! 
  “……你这混蛋……别走……你答应过我不走的……别走……”她的手紧紧握着枕头一角,似在梦中抓住了什么一般。 
  我心中大痛,掰开她的小手,缓慢地把她温热的身子抱进怀里。 
  “……这世上只剩你一个人对我好,你可不要撇开我不管……”她的眼角竟流下泪来,滴在我的颈上,滚烫的,就那么一滴,让我浑身的肌肉开始痉挛。 
  新月啊,你尚未苏醒就已经如此,若是苏醒了来,又该如何? 
  我心里狂呼着,脑中不断浮现出“痴心女子”四个字,可是我能怎么做?我又可以怎么做呢?难道真要把我砍成两半,一人一半吗…… 
  眼前浮出无数大小不一的光团,熙熙攘攘,彼此纠缠碰撞着。滚滚的洪流,以开天辟地之势淘洗着我的心灵,那痛苦让人麻木之后已不复是痛苦,只余一片汪洋大海般的悲哀和惆怅,紧紧包裹着我的身心。 
  艾雅把头担在我的肩膀上,双手紧紧抱住我的胸膛,用劲之大,几乎使我喘不过气来。 
  也许是终于抓住了什么,她的梦呓逐渐低沉下去。我大睁着双目,看着大帐上方雕花的龙骨,万般滋味尽上心头。 
  如此混混厄厄过了很久,心里痛过了,也累极了,大脑更趋浑浊,慢慢地陷入梦中。 
  ※※※ 
  在我有限的生命里,似乎一直在和梦打交道。千奇百怪的梦境,足以写成厚厚一大本书。这次的梦境,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离奇。 
  入目的,是无边无沿的波涛云海。不,那也许不是云,也许是水,也许是风,也许是光和气……那也可以是累累的城楼,可以是蔓延的山峦,可以是林海,可以是汪洋人流…… 
  那可以是一切东西,同时也什么都不是。 
  那也许只是一片汪洋,浩瀚和深度而已。 
  我来到一个人面前。我也只知道他是一个人而已,除此以外,他的衣衫面貌,他的眼神气息,都隐笼在一片混沌之中。或许,他本来就是这样子的。或许,我根本就没有注意。 
  因为,他的肩上扛着一座山。我的目光都集中到这座山上。 
  一座山,倒立着,仿佛一个倒立的圆锥,尖处顶在他的肩膀上。 
  山很高。或者说,这座山根本就没有高度,它的上方延伸到无限远处,仿佛是用它撑着天一般。 
  他正在用拳头把肩上扛着的山打下一块一块的岩石。他的脚下是虚空的。他已经打了很久,打下来的岩石在他脚下的虚空里堆成了另一座山,另一座几乎和他肩上的一座同样高度的山,圆锥状的山。 
  我问他:你是谁? 
  他愣了片刻,忽然仰天大笑,笑声里含着哭腔。他道:我是谁?你竟问我是谁?那我究竟是谁?哈哈哈…… 
  这定是一个力大无比的疯子。 
  我问他:那,这是什么山? 
  他有些歇斯底里的神色倏忽间尽去,他道:哪一座? 
  我指上面。 
  他:天。 
  我再指下面。 
  他:下。 
  我道:原来这是天下山。 
  他:错了,不是天下山,是天下岭。 
  我们说这么几句话的时候,他又打下了很多岩石,上面的“天”小了些,下面的“下”大了一些。 
  我又问他:为什么要扛着天,不把它扔下来? 
  他:你说要把天扔下来?往哪扔? 
  我指着下面的虚空:扔到下面去啊? 
  他:下面是什么? 
  我:下面不是虚空么? 
  他没有再回答,无论我怎么问他也不回答。 
  如此过了很久,也许是一天两天,也许是一年两年,也许是千年万年,也许会更久……梦里的时空没有限度,所以,我一直等到他把上面天上的岩石悉数打落,全部堆在下面的“下”上。 
  下面已经不是虚空,因为“下”变得如此之大,它无限高,底边也无限大。 
  “下”把脚下的虚空占满了。 
  然而,就当他把肩上的最后一块岩石打落时,停留了一刹那,空间突然旋转了一百八十度,原来在我们脚下的,现在变成了我们头上。“下”翻到了头上去,变成了“天”,我们的脚下,重又成了虚空。 
  或许是空间本没有旋转,旋转的是我们吧。 
  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新的“天”仍旧扛在他的肩头上。 
  他肩上扛着新的“天”,又开始了敲打,一块块岩石落下来,积成新的“下”。 
  我颤抖着,问道:为什么? 
  他无言。 
  我:你为什么不把天直接扔下? 
  他:往哪扔? 
  我愕住。 
  过了好久,我道:我懂了,你把天扔下,虚空倒转,天依旧会在你的肩上。所以,无处可扔。 
  他:我敲打了十三万年,你终于懂了。 
  我: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打它? 
  他:我在打么? 
  我:你不是在打“天下”么?方才的“下”,现在的“天”? 
  他:“天下”可打么? 
  我惊惧无语。 
  他的拳头停下,道:世人都认为我在破坏天下,你却认为我在打天下,可笑啊可笑。 
  又过了很久,他叹道:其实这座天下,无论是在我头上,还是在我脚下,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顶在上方是压,踩在脚下何尝不是压?世人说我在破坏也罢,你说我在打也罢,我所求的,只是天被打碎落下、虚空轮转的那一刹那,在那一刹那里我能得到片息的放松。仅此而已。 
  我颤抖道:你举拳敲打十三万年,只为求得一刹那的放松? 
  心里似乎有无数的酸涩和苦水,要吐却吐不出。 
  我低低道:如此说来,十三万年或许漫长,实则短暂。一刹那或许短暂,实则漫长…… 
  他赞许道:世人何止千万,然千万人中唯你知我也。我敲打了十三万年,终等到了你的醒悟。我该感谢你啊。 
  他向我伸出巨手,我只觉一股巨力将我缠住,瞬时脱身不得。我大骇。 
  他道:这个茫茫的虚空里,唯有知心者可背负天下。记住我们说过的每一句话…… 
  只是瞬息之间,我就觉天下的重量都压在我的身上,骇然四顾时,巍峨无比的“天”已经巍巍高耸在肩头,那个人也消失不见。 
  天地间只闻一阵似缥缈又似清晰的歌声渐渐远去。 
  肩上沉重绝伦,浑身骨骼欲碎,心中则是又惊又惧,我骇然大叫,大梦惊醒,翻身坐了起来。 
  ※※※ 
  帐外有月光丝丝缕缕射进帐内,朦胧中,艾雅满脸惊惧地拿着一块湿透的绢帕,坐在一边说不出话来。 
  外面砰砰脚步声起,隐隐红光一闪,有长剑出鞘声,然后脚步声停在帐门口。 
  班略带焦急的声音传进来:“先……殿下!” 
  我长出了一口气,沙哑着嗓子吩咐道:“没事,一个噩梦而已,你去睡吧。” 
  帐外的班踌躇了一会,然后缓缓地去了。我知道,他还守在不远处没走。 
  艾雅“哇”地哭出声来,她扑到我怀里,抽泣道:“你……你吓坏我了……不停地流汗,还说胡话,什么打呀破坏呀什么的……我好害怕……” 
  我强做笑颜道:“方才你也说梦话,还骂我是混蛋,我那才是真正的害怕呢。睡吧,没事的。” 
  我拢着她的身子,安慰着她,一边伸手揉捏自己的肩膀。那里定是被艾雅压麻了,所以会做出这样的噩梦来。 
  折腾了这么一下,我再也没有睡意。哄着艾雅睡下之后,我拿了条毯子,起身走出帐外。 
  不远处的石头上,班穿着一身单衣,正在借着月色擦剑。发现我的到来,他慌忙站起。 
  我把毯子放在他手里,仰头望着天上的月色道:“今晚的月亮真圆。人们都说,满月的时候人总会做稀奇古怪的梦,看来一点不错。” 
  班缓慢地把毯子披上,也仰头望月道:“殿下,传说在咱们古亚大陆上,满月之夜所做的梦都带有某种预示。只可惜班是一个粗人,平时很少做梦,即使做了,也都是些,嘿嘿……” 
  我收回目光,笑骂道:“这是什么话,粗人和做什么梦有何关联,粗人的梦未必会比那些自诩清高之人差些。况且,哪个敢说你是粗人,本殿下第一个不放过他。” 
  班呵呵笑了起来,用大手搔弄着他那鸟窝一样的头发。 
  我撇开心头的沉重,对他道:“今日下午你舞的剑法已经入境,现在我睡不着,来,我们切磋切磋。” 
  班大喜,但随即又懊丧道:“这么大晚上的,不惊了别人好梦?” 
  我道:“放心吧,有我在,别人听不到一丝声音。”轻轻掌起手心,一层似有似无的能量薄膜迅速拓成一个大球形,在大帐前方围出一个十米左右的区域来。 
  四周放哨的战士往这边看过来,我向他们依次打了手势,他们都识趣地背过身去。 
  我从地下拣起一根枯枝,舞了一个剑决。 
  班扭头四处看着外面的能量罩,朝能量罩外不远处他的战马呼啸了几声,见马没有反映,放下心来。然后看到我手里的枯枝,他愕然道:“就……就这个?” 
  我点头道:“今晚,二百招内你要是能用你的血华削掉我手中这枯枝一小截,就算我输,否则就是我赢。” 
  班盯着我的眼睛,确信我没有开玩笑,道:“先生,你确信要这么比么?我这可是血华剑,整个北亚帝国能比此剑更锋利的长剑都没有几把。” 
  我点了点头。 
  班道:“输赢又该怎么说?” 
  我笑着道:“我若是输了嘛,今晚再传你一套剑技,如何?” 
  班大喜,他忍住激动,道:“那要是先生赢了呢?” 
  我道:“要是我赢了,你必须答应我做三件事。至于是哪三件事,我还没有想起来,待我想起来了,再告诉你。” 
  班猛地点头,仿佛怕我反悔似的。 
  我讶道:“你不怕我要你去死吗?” 
  班呲着板牙笑道:“我早就把命交给先生了,还怕哪门子死,来吧,今晚就来个血华会枯枝!”末了还附带一句,“先生可别忘了刚才的约定哦。” 
  我一抖枯枝,道:“来吧,恁多废话!” 
  班把身上的毯子小心叠好,放在旁边的石上。然后长剑斜指,赫然是昊阳十三式的起手式“昊阳初起”。 
  我笑道:“好小子,姿势虽然不差,可是你的手腕却绷得太紧了,眼睛也不对,须知这第一式的剑意就在‘昊阳初起’四字上,要意守一点剑尖,如朝阳喷薄欲出,目光要四散,无所在亦无所不在……对,孺子可教,就要这种君临天下的感觉……” 
  班一点即通,丹田热气上涌,手中长剑轻轻震鸣,光芒四射之际,一团剑芒就抖手朝我压来。 
  我心道,班的根底本就扎实,而昊阳剑法所追求的那种同时拥有炽热外放和沉稳内收的要素,他恰好具备,好似天生就是为昊阳剑法准备的练武良坯。 
  对他抖出的剑芒恍如不见,手中枯枝径直往班的小腹部点去。 
  班的剑芒瞬间就散了,他慌忙引剑下掠,剑决中有点第七式“烈阳罩野”的样子。 
  第一式最重气势,可往往事过其头,反落得中盘空虚,我借此点醒他。他变招倒快,“烈阳罩野”是昊阳剑法中较强的封剑式,虽然他用得有些不伦不类。 
  如此,我一边和他比剑过招,一边用言语枯枝指点他的不足之处。开始时,班的剑法还有些生涩,我一边应付自如,一边谈笑风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