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兵





  卫靖连连抓头,正想硬着头皮去找路人问路,突然见着前方一条不起眼的巷口立着一块小小的路名板子,上头写着“鸪水街”。
  卫靖突然想起昨晚那老妇一番话,赶紧在包袱里掏摸,摸出了贝小路的手帕,看看上头的字样,又看看巷口那块板子,原来自己在市区里乱逃乱绕,竟找着了那老妇所说,通往“地下海来”的入口之一。
  事实上情势演变至今,就算不刚好碰着,他也迟早想起那手帕,阿喜腿伤得重,就算找着了多马车驿站,卫靖也绝不忍心让阿喜再忍上一日一夜的颠簸车程,然后再走个大半天的路程回到小原村。
  卫靖叹了口气,对着怀中的阿喜说:“阿喜呀阿喜,我带你去躲藏几天,等你腿好些,再回小原村,咱们再也不要来这可怕的地方了。”
  卫靖抱着阿喜,走入了鸪水街。鸪水街离闹区不甚远,却不同于其他街上那般繁华,街道两侧大都是些低矮的砖房,消沉死寂,像是废弃许久一般。
  如同阿凤所说,鸪水街上的人看来的确有些不同,眼神较为犀利,大都背着行囊。卫靖想找些人问那枯井在哪儿,但一靠近那些人,就闻到一股特殊的臭味,像是霉味。
  卫靖迟疑着,自顾自地逛了许久,随着那些从外头转入巷子的人走着,心想要是这儿是通往什么“地下海来”的通道,必然有进有出,随着人群找必然找得着。
  果不其然,鸪水街街尾一处转角,那儿搭了个棚,棚底下正是一口枯井,说是枯井,但井上头盖着木板,堆叠了满满的杂物。四周有些戴着笠帽的小贩,在附近做着茶水小吃、杂货物品之类的生意。
  卫靖默默地靠近,见到枯井两侧也有几间破屋,墙上的木板小门时开时关,不停有人进进出出。
  卫靖口渴,向一个苍老小贩买了杯凉茶,刚喝入口就闻到重重的霉味,差点喷出口,但总算强咽了下去。
  “外地来的?第一次下去?少年人打伤了有钱人家,要避难来着?”那小贩冷冷瞧着卫靖,用沙哑的声音问。
  “嗯……和人结了仇,下去玩几天。”卫靖不愿耗时间和他解释,随口应着。
  “要不要买些实用东西,底下用得着的。”苍老小贩在那枯井木板上头堆叠着的满满杂物中翻着,东西千奇百怪,有破损了的单筒望远镜、有漆黑的老旧扇子、有不知放了多久的零嘴干粮,还有些看不出是什么的古怪东西。
  卫靖挑拣半晌,先是买了些干粮包入包袱,又买了几杯凉茶装满水壶,跟着挑了柄扇子,他心想这附近都弥漫着一股霉味,要是到了“地下”,可能更不透气,有把扇子也好煽煽风。
  卫靖付足了钱,还傻怔怔地站在原地,那苍老摊贩迟疑问着:“还想买点什么?”
  卫靖怯怯问着:“鸪水街枯井,指的便是这口井吗?可以请老先生你掀起木板,好让我‘下去’吗?”
  “当真是第一次来!”那苍老摊贩沙哑笑着,指向一旁的破屋说:“往那儿去!”
  卫靖尴尬笑着,抱着阿喜推开木门,只见到小屋里头地板是空的,有一条大梯斜斜地深入地下。
  “这可真是稀奇……”卫靖见那大梯深不见底,不禁有些害怕,犹豫了好一会儿,深吸了口气,踏下阶梯。
  那阶梯阴暗漫长,两侧不时有些巨柱大梁,参天木是世上最坚实的木材,作为地底街道的梁柱最是稳固。
  楼梯似乎有十数层楼那么高,卫靖走着走着,越来越是疲累,臂弯里的阿喜也因为难受而不停乱动,卫靖只得停下,靠坐在楼梯墙边歇息。
  此时这漫长楼梯寂静暗沈,唯一的声音是些许渐远、渐近的脚步声,许久才有一两个人和卫靖错身而过。
  卫靖心中害怕,包袱越抓越紧,忽然想到什么,打开包袱,胡乱摸着,突然大叫一声:“我的‘小卫’不见了!”
  “啊,一定是那贱丫头!”卫靖大叫,原来是温于雪送他的娃娃无故不见了,他想起昨夜巷弄追逐中,贝小路曾一度夺了他的包袱,还拿在手里打量玩弄。躲藏竹篓时,听那天龙地虎帮说起飞雪山庄当家是个大贼头,那大贼头指的应当便是那老妇,贝小路则是那老妇的孙女儿。
  卫靖想起昨夜和贝小路初次相见时,贝小路也是偷了什么韦爷夫人的夜明珠,才受得韦家家仆的捉拿。贝小路显然是个厉害惯窃,定是自己在言语上得罪了她,她心中记恨,尽管听她奶奶的话,还了包袱,但还是暗中摸去了里头娃娃。
  “可恶,好可恶,飞雪山庄贝小路!”卫靖怒骂着,心中的害怕倒减少了些,歇息了好半晌,这才抱起阿喜重新往下。
  走走停停,许久之后,楼梯出现分道,有通往两侧同楼层的,也有继续向下的。
  卫靖终于见到较为宽阔,且是平行的通道,低头见通往下方的楼梯更显阴暗,便不再往下,转向往前方的岔道走去。
  那是条阴森晦暗的长道,两侧墙壁尽是泥石土砖,每隔一段也有些粗壮参天木柱作为基梁。
  这通道里头两侧墙上,不时可见到一些漆黑的破窗子,和一些老旧招牌,倒真像是埋藏地底的街道。
  长道漫长,似乎永无止尽,相隔十分远,墙上才会出现一盏油灯,勉强提供些微照明,且每隔一段距离,便会出现通往两侧的岔道,走着走着,四周的人也多了起来。
  卫靖见到有些流浪汉随地倒卧在墙角,便也有样学样,找了个较为干净的角落坐下,将阿喜放在身旁——他和阿喜,都没力气继续赶路了。
  他不停煽着扇子,只觉得四周霉味重得要令他窒息,但扇子本身就带着厚重霉味,越是煽风,反而更臭。
  他取出干粮和凉茶,和阿喜分着吃。他边吃,边伸手摸着石墙木柱,上头有些字迹,大都是些无意义的涂鸦字句,字迹陈旧久远,当中也夹杂了些看得懂意思的句子,诸如“张某某、田某某,某年某月在此刻下爱的誓约……”或是“第四队李队长,率全队兄弟一十六人,死守不退,歼敌六十余人……”等。
  吃完了干粮,卫靖靠着墙发愣,抚摸着墙上斑驳痕迹,天马行空地幻想,不知不觉打起了盹儿,轻轻拂着阿喜的背,在这地下街道度过了第一个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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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儿个是第二天,还是第三天呢?这地底街道不见天日,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也不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卫靖拉拉裤子,他刚在这地下街道一间空房中的角落解决了大小便,顺手用角落的沙土埋了。
  漫长的发呆之余,他也会耐不住性子,起来活动一下,发现街道两旁的空屋,是久未有人居住的,里头更为破烂、闷臭得令他将要窒息,且伸手不见五指,他这才明白为何沿着长道上见著有些流浪汉宁愿窝在悬着细微灯火的墙角边,也不愿住在屋里。那些灯火少而珍贵,底下总有较多的流浪汉盘据,谁也别想悄悄地将灯火偷去空屋独占。
  他回到阿喜身边,阿喜经过了这两天还是三天的歇息,断腿处慢慢复原,至少已经能够以三只腿,一跛一跛地四处嗅闻。
  卫靖瞧瞧包袱,干粮和凉茶都已经吃尽,自己和阿喜都饿得极了,此时他在这地下街道待了两三天,已经不那样害怕,反倒起了些好奇。便领着阿喜开始往深处走。
  这一走,又走了许久,令他感到惊讶的是,漫长的通道两旁,人潮渐渐多了,也慢慢可见到些做着生意的商家,卖着牛肉馅饼、猪肉包子之类的食物。这儿街道的两侧的房间,多半有人居住,不像前头那区域的无主空屋。
  卫靖饿得昏头,也顾不得那些馅饼、包子,是否如上头那苍老小贩的茶水一般臭,大步走去一间卖馅饼的店家,也不管那小店陈旧昏黄、四周肮脏油腻,掏出钱来买下几个牛肉馅饼,大口吃了起来。
  “唔?”卫靖有些讶异,这馅饼虽然称不上美味,却没想像中的难以下咽,卫靖大口嚼着,一下子吃去好几个馅饼,还喂了阿喜两块,又和老板要了两碗水,和阿喜一人一碗,咕噜噜喝着。
  吃饱喝足,卫靖抹抹嘴巴,觉得精神好了些,便继续往前走去。接下来两三条街更加热闹,流动的人潮更多,偶尔也可见到些小孩子四处游玩。
  卫靖好奇逛着,只见两侧的店家千奇百怪,有卖着蛇汤蛇羹的店家;有卖着奇怪玩物的店家;也有些药铺,瓶瓶罐罐满是些奇异毒虫,光是蜈蚣便有好几柜。
  卫靖吐了吐舌,心想这些蜈蚣,可能大都是从这四通八达的地下街各个角落抓来的吧。
  卫靖注意到某些靠得近的店家甚至是民居,门外会悬着同一颜色或是图案的旗帜,表示他们归属于同一势力范围。
  另一个令他觉得奇怪的现象,是家家户户不论势力范围,门里门外大都摆放了两三盆奇怪小草,他注意到整个地下街道的古怪味道,有一部分便是来自这一盆盆的奇怪小草, 混合著整片地下海来积年累月的陈旧霉味。
  前头一家店,装潢得倒挺华丽,虽然比不上地上市中心里热闹商家那样富丽,但在这老旧的地下城中,却也显得格外亮眼,至少那酒红漆木门外头那几盏夜明珠灯,便十分闪亮迷人。
  店家的门口挂了面米色麻布旗子,上头的图案是两柄弯刀交叉。
  几个挂着鼻涕的小孩聚在店外闲聊交谈,卫靖也凑了上去,店里头大都是卖些人偶娃娃,店里头的胖老板笑眯眯地坐在竹椅上,挥着扇子煽风。
  令他感到好奇的是,店门口那两座木造小箱,像是精心设计的机关一般,上头摆着小招牌,一块写着“神兵”,一块写着“百畜”。
  卫靖怔了怔,这才想起以往在小原村,曾经听过上过大城市的孩子说,这是大城市中最新的玩物,一座大箱子中藏着许多小罐子,孩子们投下铜币,便会掉落出小罐子,罐子里头装的都是些童玩饰品。
  卫靖当时听得着迷,一心想见识这神妙的贩卖器具,又想瞧瞧罐子里头装着的漂亮玩物。
  卫靖取出钱袋,数了数钱,这趟行程至今,父亲给他的旅费和自己的零用钱已所剩无几,剩下来几张大面额钞票,是要用来购买铸剑材料用的工钱。
  卫靖摸着最后几枚铜板,捏着一枚投进那上头写着“神兵”的罐子机上头的小孔中,只听得喀啦几声机关转动声,木箱子下头果然滚出了个罐子,卫靖赶紧蹲下拿了,罐子只有半个手掌大,打开来一看,里头是柄雕工精美的木制月牙铲。
  “哇!”卫靖高兴得合不拢嘴,拿在手上瞧了半晌,心想他在家里和父亲极少铸造刀剑以外的其他兵刃,街坊们耕作用的铁锄铲子倒是修理过不少,此时见了这柄月牙铲,不免盘算着这铲刃要如何铸造,长柄要用什么材质,柄尾是装个纯钢尖头好还是装个黄铜钝头好。
  卫靖又投了枚铜币,这次落下的是双短戟,卫靖不免又把玩了好一会儿,他跟着又将一枚铜币投入一旁写着“百畜”的罐子机,掉落出来的是只木雕小狗,长得竟和阿喜有些相似。
  卫靖对这两座罐子机可真是爱不释手,恨不得整座抱回家,好好研究把玩一番。
  在这玩具店铺对面是间米铺,里头聚了许多驻足购米的地下住民,米铺四周则是些小吃店、杂货铺等等,光顾的客人也不少,店家外头都插了面双刀交叉的小旗。卫靖见到米铺外头一张凳子上,坐着一个中年大汉,捏着块米糕吃着,睨眼打量着四周。
  卫靖瞧那大汉穿着长裤卷到膝盖上三吋,一双肌肉精壮的腿上满布伤痕,左腿肚上也纹着一块青色的双刀图样。
  卫靖犹自猜测那大汉小腿肚上夸张突起的肌肉是否硬得过石头的当下,小吃店起了骚动。
  几碗汤面、菜盘子飞砸而出,跟着桌椅也给撞出了好几张,吵闹声更加热烈。几声哀嚎,那小吃店的店老板、店小二一个个鼻青脸肿地跑了出来,大叫:“余大哥——余大哥!田鼠帮潘元那厮又来了,他带了个好厉害的家伙!”
  米铺外头那粗腿大汉吞下米糕,有些口干,向米铺老板要杯水喝,看了朝这儿逃来的小吃店老板一眼。
  小吃店里一群人大步走出,带头的那个一双小眼分得极开,脸上生了许多痣,腰间悬着一柄大刀和他的鼠辈模样极不相称。
  “潘元,你又来捣乱!”、“上次你让咱余大哥打得还不过瘾?”小吃店附近几家悬着双刀旗帜的伙计们纷纷出来向,但见那一行被称作“田鼠帮”的十来个汉子们趾高气昂地往米铺走来。
  带头的潘元拍拍腰间大刀,头仰得极高,向小吃店老板哈哈一笑说:“上次我便跟你说过,再来定砸你的店,你们这些‘双刀帮’的家伙敬酒不吃吃罚酒,这次你们可有得受了,哈哈!”
  “潘元,你是被打上瘾了,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