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虚幻境





  萧遥站在厅前,看那一男一女在阳光中携手,美得如诗如画,可不知为什么,心里想的,却是容若刚才那一瞬间的迟疑。
  耳旁传来谢瑶晶低柔的声音:‘昨天晚上还以为这人是疯子,今天倒是越看越顺眼了。这样的夫妻也算得上神仙眷侣,不让你和芸娘姐姐专美于前啊!’
  萧遥没有说话,只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到底萧遥还是没能喝到容若的好酒,因为马儿才刚安置好,门房处又送来一大堆拜帖,一张张都金光闪闪,红光耀眼。一瞧名字,竟全都是济州城有头有脸的人物──昨日谢家堂前贵客。
  想来是昨天见容若受陆道静和苏意娘的特别关照,又见谢远之对他不比寻常,再看他出手如此阔绰,料定不是平凡人。
  这些济州大人物,哪个不是精得流油的人物,自是人人来要攀交情。
  人在济州,这些大人物,还真不能不应酬,容若只得无可奈何地迎客见礼,说些你好我好大家好一类的客气话。
  萧遥素性疏狂,哪里有耐心奉陪,即时告辞而去,他既去了,谢瑶晶当然也没有再留下来的道理。
  楚韵如是夫人内眷,既没有女客要陪,自然也不在厅中应酬那些富豪仕绅,早早避回潇湘馆去了。
  容若一天的客陪下来,累得筋疲力尽,也没多余的力气去和楚韵如闲谈说笑,在闲云居倒头一觉,睡到大天亮。
  一连几天,容若家中,竟是车如流水马如龙,来客不断,济州城的大商人、大财主、大门主、大高手、大才子,居然轮着班的来拜访。
  光礼单就接了一大堆,各色礼物也堆了几房间。每每让容若感慨,济州人是不是全都有钱没处花,所以见人就死命地送。
  这些来往应酬大多与楚韵如无关,只是容若不只大部分时间要陪客人,有时还被这些热情的客人拉走,去赴这个宴那个约,说是尽尽地主之谊。
  容若整天忙得团团转,再加上谢醒思、萧遥也时时来领了他四处游玩,整日就在外头,花天酒地,吃喝谈笑,把济州城里的新闻佚事当做笑谈。
  一会儿谈起了谢醒思最近倾心的某位美人,何等倾国倾城,一会儿又聊到不知苏意娘这等绝色佳人,最终归于何方,一会儿又细数济州城中所有名人,看看哪个不曾拜访过,一会儿又研究最近新出名的人,哪个最值得结交。
  偶然说起,前几天才进入济州,却一掷千金,将月影湖所有画舫都包下来尽情游玩,比容若还要出风头的周公子,说得大家都大起兴趣,相约找机会必要见一见这位风流人物。
  就这样,在很长的一段时日中,楚韵如与容若相处的时光,竟少得出奇。
  这一夜容若被谢醒思外加茶商会长赵远程,还有盐商行会的副会长姚诚天联名请走,深夜未归。
  楚韵如在潇湘馆中,辗转难眠,也不叫醒凝香,自己随便披了件衣衫,就推窗遥望。
  远处月影湖中,画舫里点点烛火,映着漫天星光,近处花园里苕亭芰荷,早已不胜韶光,残香断梗,却仍依依有情。
  楚韵如触动衷怀,便取了洞箫,漫步出了潇湘馆、翠竹林,徐徐在园中闲走,迎风缓缓吹奏,一时襟袖清冷,大有凄凉之意。
  ‘好风雅,好情怀,好心境啊!’萧远拍着手,从黑暗中踱出来:‘皇后就是皇后,果然与旁人不同,孤枕独眠,遭受冷落,排遣的法子居然这么特别。’
  楚韵如纤手握紧洞箫,努力保持声音平稳:‘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真以为所有人都是笨蛋,看不出你们夫妻出了事吗?容若是什么人,他是当过皇帝的,纵然济州城这帮地头蛇在这个小地方有点身分地位,真能放进容若眼中吗?他要不肯去应酬,又有何难?不过是借这个机会远离你而已。’萧远冷笑:‘这几天你们每天见面在一起的时间不超过半个时辰,见了面,就只会相对着假笑,真以为全天下人都是瞎子,看不出你们皮笑肉不笑?’
  楚韵如的脸在月下白得不见血色,萧远的话,句句如刀,直刺进心中,伤人的不是话语,而是这话中的事实。
  容若的温柔没有变,容若的体贴没有变,容若灿烂的笑颜没有变,但她的心知道,有些事,变了就是变了。纵然他一切都做得和以前没有不同,但心却总可以感觉到有什么正在渐渐失去。有些事,发生了,不可能真的不介怀,裂痕既已真正存在,又怎么可能完全抹去。
  容若微笑来对她,她也微笑回应,只是双方都知道,已经不同了。
  容若不再每天晚上在潇湘馆外转着圈叹着气,不再用尽心机找机会夜夜怀着坏心眼,跑来和她聊有的没的无聊无趣的东西。
  她也不会再拿容若取笑,不会再用容若暗中与凝香、侍月打赌,不会因为他的出丑,他的失误,肆意嘲笑。
  他待她太体贴,她对他太温柔,彼此都太用心了。
  发生了的事,努力当做没发生,双方都努力地弥补,小心地回避,可是却又疲惫辛苦到极点,不得不藉着一个个贵客的来访,暂时逃离彼此互锁的牢笼。
  眼看著有什么珍贵的东西,在一点点地消失,却又这样无声无息,让人想伸手挽留都做不到,让人想痛哭哀号都不可能,这样的伤痛,旁人又怎会明白?却跑到这明月之下,用这般讥讽的声音,冷冷戮刺她的心。
  楚韵如惨白着脸,却把腰挺得笔直,不去看萧远那期待她崩溃的表情,扭头便走。
  萧远在她身后慢悠悠道:‘想不想知道,今天你的丈夫在哪里享艳福?’
  楚韵如没有回头,没有停步。
  ‘就在那月影湖中,花魁苏意娘的画舫之上。赵远程、姚诚天,还有谢家孙少爷,济州最富有的三大势力联手宴请所谓的容公子。’萧远唇边带着冷笑:‘也许你不知道,前天赵远程在苏意娘的画舫上与她商谈了许久,昨天姚诚天在知府衙门拜见了陆道静,据说谈的全是为苏意娘赎身脱籍的事。济州花魁苏意娘终于也要跳出风尘了,却不知丝萝要附哪一株乔木呢?’
  楚韵如猛然转身,明眸中射出剑一般的光芒:‘你想说什么?你想看到什么?我妒火中烧,我嫉恨攻心,我与他失和,就让你这么兴奋吗?我告诉你,无论我与他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我不会负他,我不会害他,他也断不会有伤我之心。’
  萧远冷笑连连说:‘说得真好听,时至今日,你还敢说这样的话?’
  ‘我为什么不敢?’楚韵如玉面庄然:‘我纵犯过错误,但从来不曾有过半分害他之意,此心此情,无愧天地。我也相信他,这个世界上,我信他,超过我自己。萧远,你不会明白,像你这种人,永远不明白容若的。你不会明白他心中的想法,你不会明白他所做的事。你只知杀人害人,你怎会懂得把别人的生命幸福,看得重于一切,会是什么样的人?你自私自利,眼中只有自己,这一生,你不会为别人牺牲,也永远不会有人这般真心对待你,肯为你不顾一切。’
  她美丽的眼睛里,有倾天的烈焰在燃烧:‘别去碰他,我不管你到底有什么主意,我不管你是不是皇家血脉,我不管你暗中还有多少势力,居然在这济州城可以打探出这么多事,你若要害他,我必叫你生不如死。’
  萧远竟被她语气中一往无回的决心给震住,一时回不得话,只能呆呆望着这个绝色美丽的女子。
  她本是深宫弱质,如今却可以这般执剑保卫她心爱的男人,这一瞬的气势,竟似不惧与全世界作战。
  萧远气势被夺,竟无法开口,只能怔怔望着这美丽的身影远去,良久,眼中的怨毒,渐渐变做深沉的痛。
  我这种人不会懂他?
  皇后娘娘,你又怎么会懂得我这种人?
  我不会真心待人,也无人真心待我吗?
  萧远脸上浮现嘲讽的讥笑:‘至高无上的皇后啊!你又懂得什么真心呢?’
  楚韵如回到潇湘馆,轻手轻脚,取了平常出门的衣物,在不惊醒凝香的情况下一一穿好。
  从窗前遥望月影湖中,点点烛光,哪一处烛火,会映出你伤心的眼神?
  容若,我不会再错,我不会再让一切就这么悄悄消失。
  发生过的事,你我无法当成没有发生,但我终会竭尽全力,为你弥补,容若,等我。 
 
 
 
  
第二部 红尘惊梦 第八集 劳燕纷飞 第五章 一夜销魂
 
  容若醉了。
  最近他特别容易醉,宴席流水,流水宴席,紫金杯,兰陵酒,美人香,男儿怎能不醉倒?
  但他醉的原因,却不是为此。
  不因美酒,不为佳宴,甚至不为眼前那只为他而做的一场倾世之舞。
  他只是饮酒,不断饮酒,酒到杯干。
  醉意渐浓,几乎已经看不清那一曲舞罢,坐在身旁劝酒的绝世美女了。
  耳旁赵远程的声音也朦胧得像在另一个世界:‘上次听醒思说起,苏姑娘对容公子另眼相看,原来容公子对苏姑娘也是这般喜爱,有苏姑娘在,公子竟喝得这般痛快,看来这件事,咱们没做错,这份礼物,想来容公子是一定喜爱的。’
  容若醉眼斜睨:‘赵兄,有什么好礼物啊?’
  姚诚天在旁笑着递过一张纸:‘你看。’
  容若的眼睛哪里看得清纸上的字,吃吃笑着:‘这是什么东西?’
  ‘是苏姑娘的身契,自今日起,她脱籍从良,一身一心,都属你容公子了。’
  容若本来正要往嘴里送的一杯酒忽的一顿,他低头,看看那张身契,尽管看不清纸上的字,扭头再看看坐在一旁的苏意娘,尽管她美丽的容颜已然模糊。
  清眸倦眼,一舞绝世,世传无人将她当成娼妓来品评,到最后,也不过是旁人当着她的面,将她的身契递来送去。
  因为喝了太多的酒,容若的声音有些不清晰:‘这就是你们的礼物?’
  ‘是啊!还是我们问过醒思,才知道容公子你得苏姑娘青眼,在征得了苏姑娘的同意和陆大人首肯之后,方才为她脱籍了。’
  ‘可是……’容若忽然一口喝尽了杯中酒,然后一阵猛烈地咳嗽,最后才抬起头来,看不清事物的眼睛紧盯着苏意娘:‘可是……’
  ‘容公子不必把些许花费放在心上。’谢醒思在旁边微笑。
  固然要为苏意娘赎身脱籍,所花的银子会把普通人活活吓死,但以在场三人的财力而论,倒也算不得什么太大的事。
  谁知容若说的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他望着苏意娘,身子有些晃,声音有些哑:‘可是,她是个人啊!’
  谢醒思一怔,赵远程和姚诚天莫名其妙地互望一眼。
  苏意娘却忽的抬头,从宴席开始时就挂在脸上的淡淡笑容忽然消失了。
  容若伸出手,似乎想要拉住苏意娘说些什么,可是一个没坐稳,整个身子都趴了过去。
  苏意娘竟不闪避,伸手扶住他,这一来,两个人的身子紧靠在一起,倒似彼此相拥一般。
  赵远程哈哈一笑,姚诚天站起身来,一起对谢醒思做个眼色,然后笑道:‘容公子,你慢慢喝,我们先走了。’
  谢醒思也笑了,对一直陪着容若,坐在旁边,却一语不发,既不喝酒也不吃菜的性德说:‘你也出来吧!’
  性德没有动,望向容若。
  容若醉得晕头转向,挣扎着要从苏意娘身上起来,却力不从心,苏意娘一直半扶半抱着他。
  谢醒思低笑:‘这个时候,你还坐在这里做什么?’
  性德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站了起来,跟谢醒思等人一起出去,步下楼梯,进了画舫的客舱,早有丫鬟过来奉茶服侍。
  赵远程笑道:‘长夜漫漫,容公子正好销魂,咱们也就不要再在这守着了,先回去吧!’
  姚诚天也点点头。
  谢醒思低声吩咐一句,早有仆人到画舫船头高声呼喊,他们自己的画舫立刻靠近了过来。
  只有性德没动,他是必要等到容若出来才能走的。
  三人对他告辞,回了自己的画舫。
  谢醒思吩咐开船回去,赵远程和姚诚天站在船头指指点点,漫声谈论。
  ‘这个姓容的真好艳福,不知道苏意娘看中他哪一点,这些年来,多少达官贵、一方富豪,量珠聘美,苏意娘都不肯理会,却肯为他从良了。’
  ‘听说苏意娘画舫里有一间闺房,布置极是雅致,必要她称心如意的男子才能进得去,今天晚上,容若在那里过一夜,就算死,也销魂了。’
  谢醒思笑着也站到船头来:‘我也是见苏姑娘上次对他特别青眼,所以才动了成全他们的心思,可叹苏姑娘这样的人才,沦落于风尘之中,早点寻着属意之人,也好有个归宿。’
  赵远程哈哈笑了起来:‘醒思,我怎么听人说,你对那位容夫人极是敬慕,所以才又带着容公子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