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虚幻境
萧遥的手冰凉一片,像石头一样冷,容若一根根扳开他的指头,才把匕首拿了下来。
谢远之脸上的紧张之色,终于慢慢褪去,苍老的容颜现出一个似凄凉又似安心的笑容,对着萧遥深施一礼:‘多谢公子手下容情,我这就写下财产让渡之书,谢家产业,就此交与公子,任公子处置就是。’
他甚至不叫人传笔墨过来,直接用力撕下一片袍袖,一口咬在自己的手指上,就着鲜血,在衣襟上写字。
谢瑶晶发出一声惊呼,手忙脚乱地想从地上爬起来,冲向她年迈的爷爷,却让容若一把拉住。
容若向这个迭受打击的天真少女摇了摇头,凝眸望向谢远之,眼神中第一次有了敬意。
这个几十年立在风口浪尖,经历过无数商场争战的老人,在家产被夺,爱孙入狱的这一刻,仍然把腰挺得笔直,用他自己的血,写下将所有财产转让的文书。
天气冷,手指上的血很容易就干了,他居然想也不想,抬起来又是狠命一咬,然后滴着鲜血,继续写下去。鲜血点点滴滴,染红他花白的胡须、昂贵的衣袍,那一幅血书完成时,字字鲜红,更是触人眼目。
写罢之后,谢远之信手抛向萧遥。
萧遥似是纯属自然反应地接下来,脸上却也不见喜色。
谢远之长笑一声:‘从此我谢家产业尽归萧公子安置,萧公子要砸要烧,悉听尊便。这处房产,也是萧公子的,公子若是要把我们祖孙赶出去,我们即刻就走。’
萧遥怔了一怔,呆呆低头,望着手上的血书,眼神皆是萧索之意,倒不见得意之容。
容若却按捺不住,大声道:‘萧公子,你大仇已报,谢醒思伏法之日就在眼前,谢家的百万家产也都落入你手,现在,外头的百姓围攻的钱庄是你的,不是谢老爷的,再让局势扩大下去,不能对谢家有任何新的打击,你就看在济州百姓无辜的份上,救他们一救吧!’
萧遥抬起头,神色黯淡,看着他:‘在你眼中,我已是十恶不赦之人了吧?’
容若神情一阵悲苦,却不说话。
萧遥抬手,对其他人行了一礼:‘多谢各位一心助我复仇雪恨,而今我心愿已了,谢家偌大财富,于我并无意义。还请各位念及百姓无辜,同心并力,化解这次的混乱,事后我会用谢家的产业来赔偿诸位的损失。’
众人早就个个喜形于色,人人满口答应。
‘萧公子放心,这事交给我们了。’
‘我们也是济州百姓,济州的平静,我等责无旁贷。’
‘放心,我们各家联手,一同周转现银,天大的风波也能平定下来。’
看着这些人一个个拍着胸脯的样子,容若有作呕的感觉,但此时此刻,却也不能对他们发作。如今济州的混乱,还指望这些人的银子来平息呢!
在场的可算是济州城最有钱的几个人了,而且他们事先有准备,暗中早藏了大量现银,就待取用。事后,以谢家庞大的产业折现补偿,等于是让他们以极低的价格,瓜分了谢家。
可是,事情弄到这个地步,看萧遥心伤欲死的样子,竟让人也觉不忍责难这个情碎魂断,只一心复仇的男子。
容若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了一回,这才走向谢远之:‘谢老,这里既不能住了,如不嫌弃,可愿往逸园一行。逸园是当日谢老卖给我的住宅,我早想请谢老去做几天客了。’
谢远之遭受如此打击,犹能微笑着对容若点点头:‘如此多谢容公子。’
萧遥终于在这个时候开口了,声音渺然如游魂:‘你们不必走,我……’
他眼神有些黯淡地看看谢家祖孙,摇摇头,脸上神色颇有些万念俱灰,迳自往外走去。
谢远之冷冷道:‘萧公子不是要夺尽谢家一切财产,逼谢家至绝境吗?’
‘你的财产我已夺得,仇也报了,可是,我也并不快活。这所宅子还是你的,我不会赶你出去。’萧遥的声音,随着冬天的风,消散于空中,他的人影,也穿过重重门户,渐渐远去。
容若站在厅前,好几次想要呼唤他,却最终没有出声。
其他人也纷纷告辞,容若知他们是要调动银两去应急,以便平定骚乱,所以也一声不吭,由着他们去了。
等闲杂人都去净了,容若召来几个谢府中的下人,叮咛他们好生照料这一对受尽打击的祖孙,又细细安慰了谢远之和谢瑶晶几句,这才带着不忍的心情离开了。
刚进谢府时,谢家大宅里里外外,仆佣无数,护卫无数,不到一个时辰,竟都风散而去。知道谢家财产尽去,还肯念着旧情,留下效力的,竟不超过二十人。
容若看着往日车水马龙,而今空空寂寂的谢府大门,心头一阵惨然,轻声吩咐:‘莺儿,传我的话,派人好好保护谢府全家,多多照看他们祖孙。’
‘是。’
容若轻叹一声:‘对了,我让你把意娘他们接出逸园,你作好了吗?’
‘我刚要下令,公子就要赶到街上来看钱庄的风波。我怕公子有事,所以紧跟在公子身旁,刚才又一力去办调动人马和银两的事,一直没来得及派人去接苏姑娘他们,我现在就去传令。’
‘不,不用了,我亲自去吧!’容若抬头,看了看暗沉沉预示着寒冬风雪来临的天色:‘就算再长的密谈也该谈完了,这个时候,我那三哥,也该回家了吧!’
第二部 红尘惊梦 第十三集 图穷匕现 第六章 兄弟之间
自济州面临兵戈之灾的消息传开后,逸园上下都没了主心骨。虽然容若一日三次地派人传信过来,要大家放轻松,不要担心,可是没有主人的逸园里,除萧远外,几乎所有人都惶然无措。
因此,容若才把逸园的大门敲开,看门的阿水、阿禄就激动无比地跳出来,大声喊着:‘公子回来了,公子回来了。’
容若回来的消息,转眼就传遍整个逸园。
容若还没有走完半个花园,府里的人已经全迎了过来。
凝香、侍月高兴无比,迎面就过来行礼:‘公子。’
容若笑嘻嘻一左一右把人扶住:‘说过多少次了,这种无聊的礼全都给我废了,为什么总要再犯。’
他嘴里和二女说笑,身边围着一帮仆佣,但眼睛却情不自禁,看向前方,那个无限美好的身影。
苏意娘和大家一起,喜极冲出来,却又急急止步,没有像别人那样扑向容若,只是隔着十几步,静静看着他,眼神温柔,唇边含笑。
容若身旁有十几个人抢着喊公子,容若无意识地应着,眼神却还是不由自主,望着苏意娘发呆。
直到一声冷笑打破了所有热情的欢迎声:‘笨蛋,你想站在这里发呆到什么时候。’
容若翻个白眼,不用看,就知道,这是别扭小孩苏良了。
很凶但完全没有威慑力地瞪了苏良一眼之后,容若走向苏意娘。
凝香、侍月很聪明地悄悄打手式,令七嘴八舌的下人们闭紧嘴巴,往后退开。
容若站在苏意娘面前,半天说不出话。
苏意娘也不急不恼,更不催他,只用一双秋水也似的明眸,静静地望着他。
容若抬手抓抓头,这才干笑一声:‘我来接你们。’
‘接我们?’苏意娘轻柔地重复。
‘是,现在济州有些乱,我不放心你们再住在这,还是接去明月居,和我在一起,大家有个照应得好。’容若的声音很小,就像不知为什么事而心虚一般。
苏意娘轻轻垂下头,半晌才说出一个字:‘好。’
凝香与侍月早就笑了起来。
‘太好了,公子,我们终于可以和你住到一起去了。’
‘又可以侍奉公子了。’
‘还有性德师父也在呢!有他在,什么战乱纷争也不用怕啊!’
容若向四周张望一会儿,这才问:‘三哥有没有回来?’
‘有,刚回来不久。’
‘他现在在哪?’
‘他回来之后一直在后花园池塘那边坐着,不知道在发什么呆。’
容若想了一想,才道:‘你们先去收拾东西,记得要把我的小精灵、乖乖、杀手全带上。我先去见见他。’
已是寒冬,风雪将至,池中连游鱼都看不到,纵是残荷,也只余深根,别样凄凉。
萧远抱着小狗小叮当,坐在池塘边,一只手无意识地抚摸着小狗,眼神毫无焦点地望着前方,慢慢地垂下抚狗的手,渐渐放入池水中。
这么冷的冬天,这样彻骨的凉。他的手颤了一颤,却没有第一时间从水里抽手出来。可是另一只手却捉住他的胳膊,在他本能地想要抬手反击之前,把他的手提了起来。
‘这么冷的天,你干什么,冻了手是闹着玩的事吗?’容若瞪着他:‘你这个只会享受,却不懂照料自己的家伙。’
萧远懒得理他,随手在身上擦干手上的水迹,抚摸着小叮当,自去看天看地,看云看水,就是不看他容若。
不止他,连小叮当都懒洋洋缩在新主人怀里,对旧主人不屑一顾。
容若气不打一处来,猛得一伸手,拎着小叮当的耳朵,把它从萧远怀里扯了出来。小叮当汪汪叫着在半空中踢腿挥爪,可惜就是碰不到容若一根寒毛。
‘你干什么?’萧远一挑眉,伸手就要来夺。
要比弓马刀兵,容若不如萧远,小巧腾挪的功夫,却不是萧远可以比的。
他轻轻松松连闪过萧远好几招催逼,一个翻身坐到假山上,左腿搁在右腿上,好整以暇地说:‘想要抢回去,过来啊!’
萧远终究不是无谋之人,刚才冲动只是一时,几招失手已经先冷静下来,复又坐下,漠然道:‘这本来就是你的狗,要杀要剐也是你的事,我抢来做什么?’
容若见他这么快又恢复成无心无情的恶王爷形象,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为什么我这么倒霉,碰上的人全是属鸭子的,一个比一个嘴硬。’
他说着就放了手。饱受惊吓的小叮当连报仇都不敢,立刻从假山上纵跃如飞地跳下去,飞奔向萧远,绕着萧远的脚打转,一边转,一边摇着尾巴汪汪叫,一副吃了亏之后找主人撒娇的样子。
萧远却只冷冷瞪着容若,没有理小叮当。
小叮当见以前必会把自己抱起来的主人,这次一点动静也没有,也不沮丧,居然自力更生,直接一跳跳到萧远膝盖上,就这样舒服地趴在他的大腿上,一动也不动了。
容若看得会心而笑,这笑容刺目得让萧远一阵不舒服,想把小叮当也拎起来扔开,手抬起来,却又轻轻垂下去了。
容若为他这难得的温柔而心中一软,不忍再和他这样斗法下去,从假山上站起来:‘我是来接大家一起去明月居住的,你要不要也去看看有什么要收拾。’
‘不必了,把你自己的人接去好了,我在这里很好,没必要跟你们去。’萧远冷漠的回答并不出人意料。
‘一个人住着,有什么好,以前还可以说招姑娘来陪酒时方便,现在满济州没人敢陪你风流胡闹,你还孤零零待着干什么?’容若摸摸鼻子,不以为然地说。
‘这里的下人很多,什么孤零零。’
‘下人多有什么用。’容若从假山上一跃而下,弯腰让眼睛死盯着萧远的脸:‘他们会像我常常和你吵架吗?他们会像苏良常给你脸色吗?他们能在一起和你说说笑笑吗?’
萧远有一种想要抬手一巴掌,把和自己只隔一寸,故作严肃的脸,打个稀烂的冲动:‘哪个要和你们说笑,你以为我很愿意和你吵架吗?如果不是你用卑鄙手段,逼我陪你出来,我还在京城,陪着我大哥和母亲。’
‘兄弟之间,有点儿分歧,吵吵架有什么不好。男人的感情,不是打出来的吗?’容若一点也不在乎他的冷眼,笑嘻嘻坐在他身边:‘我们说笑时,你总是在一边虎着脸,到底是看我们不顺眼,还是想加入我们却不好意思啊!’
萧远悄悄伸手,握住袖子里的一把匕首,微微闭上眼,深呼吸,提醒自己,镇定,镇定,千万别发火,可手还是有恨不得拔出匕首往前扎的冲动。
容若一点也没有意识到可能到来的危机:‘三哥,你真的那么讨厌我吗?’
‘废话。’萧远的声音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
容若眼神明亮地看着他:‘真的讨厌我吗?就算我以前有许多不好的地方,但现在,也改进了很多。而且,在一起这么久,总有点感情嘛,你真的从头讨厌我到尾,就没有一点喜欢过我,就没有哪一次,因为觉得我是你弟弟,而感到高兴吗?’
萧远冷笑一声,满含讥嘲地道:‘你要我怎样喜欢你?喜欢你夺走我大哥这长子应有的皇位;喜欢你害得我们兄弟母子,多年来忍气吞声,战战兢兢;喜欢你逼得我们骨肉分离,天涯难聚;喜欢你在我面前炫耀你们主主仆仆,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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